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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沈有容照例带着点心上门。
林厚根笑呵呵地对李老痞介绍:“这是那小子的朋友?”
李老痞砸吧一下嘴巴,看看厨房里的凌楚,又看看乖不隆咚的沈有容,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有我当年风范!”
林厚根骂咧着说:“我孙子怎么就有你风范了?”
李老痞说:“我受欢迎啊,不像你这么死心眼,看准谁就是谁,看准什么理就认什么理。瞧你这一辈子过成啥样了?”
林厚根恼了:“我这辈子过成啥样?这不好好的吗!你活得风光,你儿子孙子怎么连影都没见着?”
李老痞懒得和林厚根这顽固不化的家伙说话。
他把手里的卷烟一摁:“大过年的,别说这种晦气东西。”
林厚根乐了。他说:“你儿子孙子怎么就成了晦气东西?”
李老痞说:“不说了,你最会用刀捅人,当年咱几个就没有没被你用刀子捅过的。你要不是这德性,我早把你给忘了。你这叫什么来着,用句时髦点的话来说,你这叫给我们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啊——算你赢了成吧!”他难得地认输,“你这样儿也不错,有个好孙子在身边。”
林厚根没再戳李老痞刀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老痞看着风光无限,背地里的痛苦难受谁看得见?地位越高,责任越重,谁都逃不开的。
沈有容机灵,打开糕点盒子摆开,说:“这是今年的新品,走的怀旧口味,又改良了一点,糖分低,口感不错,你们试试。”
林厚根说:“这还是你那间店出的?现在生意还好吧?”
沈有容出道五年后就悄无声息地开了个店,就是他一直给剧组成员送的“皇点坊”。他没有用自己的名义打广告,只是时不时地往剧组里定一批点心。店里的点心味道不错,服务又好,而且送得及时,很快打开了在影视城那边的销路。
口碑这东西是慢慢打出来的。
几年下来,皇点坊的生意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甚至成了有名的“糕点师培训地”。因为皇点坊的糕点师傅都是一步一步从基础打上去的,没有学会前只能做点打蛋发面之类的学徒活儿,等带他们的师傅判定他们合格了,他们才有资格成为店里真正的糕点师傅。
沈有容笑着和林厚根说起店里的情况,顺便提起些店里出现的趣事逗林厚根开心。林厚根听得很高兴,这是脚踏实地过日子的娃儿啊,一看就不是心里眼里只有演戏、不懂世道艰险的人。
林厚根感慨着说:“阿容,你不容易啊。”
沈有容说:“很多事都是阿烁给我出的主意。当初开店就是阿烁提的,他说你看你都有退路了还怕什么?什么都别怕,什么都去试一试。”
林厚根一怔。
林厚根看了看厨房里忙碌着的林烁,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己的孙子自己最了解,这种话确实是他孙子能说出来的,从小到大他这孙子也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去试一试。他老了,又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一直都拘着林烁,什么都不许他干。
这恐怕很让林烁难受吧?
林厚根说:“这兔崽子从小就喜欢瞎琢磨,你也别全听他的……”
林烁给林厚根几人榨了几杯甘蔗汁出来,笑眯眯地说:“过年吃甘蔗,一年甜到头。来来来,爷爷你们牙不好了,喝杯甘蔗汁讨个好意头吧。”
李老痞不干了:“你这话怎么说的?我牙怎么不好了?给我砍一根来!你李爷爷我最爱嚼甘蔗!”
林烁笑了起来:“好,我这就给你砍一段最甜的。”
李老痞瞧了瞧林烁那笑容,推了推林厚根:“你可别让你孙子出去这样乱笑,会出事儿的!”
林厚根呸地一声,骂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儿?!”
林烁果真砍了段甘蔗递给李老痞。
李老痞牙口还挺好,就着甘蔗头咬了下去,嚼巴几下,吐出白渣,乐道:“甘蔗就是这样吃才带劲!”
正说着,门路突然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林烁离门最近,走上去开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林烁呆了呆。为首的人是个老人,后面隔着一两米还站着个中年人。关键是,那中年人他前些日子才见过,是高思继的父亲!
林烁脑海嗡嗡响,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大过年的,高思继父亲总不能是找上门来找他麻烦的吧?
想想李老痞退下来前是什么位置,林烁心里隐约有了底。他礼貌地望向高思继父亲:“高伯父。”
高思继父亲觉得自己脸上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刚才高老爷子在外面站了挺久,屋里其乐融融的对话他们都听在耳里。
他只知道林烁没父没母,一直和他爷爷相依为命,他爷爷是普通的电影院放映员,在乐翻天电影院干了十几年了。就算有过个才华横溢的儿子,看起来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他哪能想到事情会那么巧,林烁他爷爷居然会是高老爷子的救命恩人?
这救命的事高老爷子以前提过,可那时整个军队体系混乱得很,等高老爷子处境好起来时很多信息都丢失了,又只知道林厚根的家乡大致在哪边,找了几回都没结果,最后只好放弃。
当时他根本没几岁,过了几十年早忘得差不多了。
高思继父亲还真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能混出头,至少在情义方面还是挺讲究的,要不然谁还跟他干?他会让高思继远离林烁,是因为林烁想去踩的是一道高压线。
林烁父亲的事情是高思继利用高家的关系网查出来的,自然没能瞒过他。更让他心惊的是,林烁那时候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沉着。
还是个小孩子、还不知道“仇家”的存在时已经这么有主见、这么有主意,知道以后他难道会甘心?有主见又有主意的人是最危险的——有主见,就很少会听别人劝;有主意,就可以把心里想做的事付诸实践。
他那儿子是个死心眼的,林烁想做什么,他会不帮着做?
那可是康家啊!
他只能当一个狠心恶人,把他们俩早早分开。没高思继搅和在里面,林烁应该不会再想着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
要是知道有这样的渊源在,他绝对不会对个小娃娃那么狠。
高思继父亲挤出一丝笑脸:“原来是小林啊。”
高老爷子听到林烁和高思继父亲之间的对话,目光微微凝起。听到高思继父亲喊林烁“小林”,高老爷子明白了林烁的身份。他没有当即追问,而是朝林烁说:“小娃子,我来找你爷爷,还有你李爷爷。”
林烁让开让高老爷子和高思继父亲入内。
高老爷子见林烁和高思继父亲认识,没再赶高思继父亲走。到底是自己儿子,他也不想太落高思继父亲面子。林烁默不作声地往里走,走进厨房去给他们榨甘蔗汁。
三个老人对视许久,李老痞先哈哈一笑:“老高啊,进屋怎么还戴着帽子?摘掉摘掉。”
高老爷子心底的愁绪霎时间消散无踪。李老痞是在戳他痛处啊!高老爷子啐了一声,骂道:“你这张嘴啊,真是得了团长真转!”早年他就有掉发的毛病,到了中年更是光了大半,过了五十后也不用怎么露脸了,索性直接剃了光头,戴个帽子遮掩遮掩。
林厚根听出了高老爷子是谁,脸上也露出笑容:“是老高来了?”这些日子经常听人夸自己孙子有出息了,林厚根心情非常舒畅,再加上李老痞的开导,他对以前的事也没那么介怀了。他感叹,“我们几十年没见了吧?”
高老爷子说:“团长你以前是喊我小高来着,一眨眼都变老高了。”
林厚根说:“老高你就别用团长来埋汰我了,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高老爷子说:“我是你从炮口里救下来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团长。”他坐到李老痞旁边的空位上,感慨不已,“早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找来找去实在找不着,又得忙打拼忙娶媳妇生儿子,只好放弃了。”
林厚根说:“有什么好找的,有缘分自然会见着,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高老爷子想想也是,顿时又高兴起来:“团长您现在过得挺好的,我算是放心了。到了我们这岁数,活一天算是赚一天。你们都在这边住下了,改天我也搬过来吧,一来咱三个人好好聚着,二来也省了儿孙的麻烦。”
高思继父亲赶紧说:“爸,这怎么能说是麻烦?”
高老爷子把拐杖放到一边,向李老痞、林厚根介绍:“这是我二儿子高盛,你们都没见过,今儿正好有空,一块过来的。”
李老痞说:“你这儿子我可不是没见过啊,看着挺眼熟。”
高老爷子说:“他就是个混日子的。”
李老痞说:“你这话可真虚伪,能让你带出来的儿子能是混日子的?”
三人叙着旧,林烁又给他们端了甘蔗汁出来。李老痞给高老爷子介绍:“这是老林的孙子,叫林烁。”他把音响一按,放出林厚根最近的“循环曲目”,“最近听到这歌儿没?这就是这小子唱的,红着呢。”
高老爷子知道李老痞的脾气,一般人这老军痞压根看不上眼,能被他这么夸肯定不错。他说:“我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东西,还真不晓得。不过听着还真不错,放着有过年气氛,喜气!”
林烁笑了笑,没有插话,当个乖宝宝继续去厨房忙碌。
像高老爷子那一辈的人都不大关注新生事物之类的,他这种刚刚蹿出来的新导演当然不可能传到他们耳里。
听高老爷子话里的意思,林厚根以前好像还救过他。
林烁只觉得世事真够无常。
林烁没觉得遗憾。
高老爷子这次来恐怕是找李老痞的,来他们这边纯粹是意外。
也许对高老爷子来说,解决林厚根换心脏的事儿不是什么难事儿——高家在这一块的影响力虽然不如贺家,但如果真要有心为人找个好医生、找颗好心脏,也不是做不到的。可高家为什么要这样为林厚根劳师动众、为林厚根花上一大笔钱?为了几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吗?
高老爷子肯,林厚根也不会肯。
照他们说的,以前他们是同一个团的,林厚根是团长。团长保护自己的兵能算是恩吗?
高老爷子认,林厚根绝对不会认。
林厚根就是这么认死理。
真要让林厚根为了活命去求高老爷子他们,林厚根宁愿死都不会答应。他真要病死了就死得干干净净,让孙子欠着别人的情算什么?真要去求了人,自家孙子这辈子都得替自己还。
所以林厚根连提都没提。
林烁最清楚林厚根是什么样的人。
他也不会和林厚根提自己和贺博远有什么样的交易。
虽然高思继父亲可能知情,但他相信作为一个有理智、有脑子的成年人,高思继父亲不会把这些事搬到林厚根面前讲。
高思继父亲只是不想他和高思继走得太近,又不是想和他结仇。
高思继父亲既然知道他心里藏着只睚眦必较的魔鬼,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林烁从容地准备年夜饭。
高思继父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林烁那边。
林烁刀工了得,刀锋起落,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像是美妙的乐章。
明明只是普通地做菜!
高思继父亲很难想象常年和这么一个人呆在一起,要怎么才能不被他吸引——尤其是他儿子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他们之间明明有过那样的冲突,林烁在三个人精似的老人面前没露出半点端倪,仿佛他真的只是他朋友的父亲、他口里的“高伯父”一样!
高思继父亲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个老人多年没见,聊了老半天。高老爷子毕竟还有一大家子人在,只能在傍晚时分和李老痞、林厚根道别。临走时高老爷子邀请林烁:“有时间到我们家来做客,别和高爷爷客气。”
林烁注意到高思继父亲脸皮抖了抖。
林烁笑眯眯。他这人还是心挺坏,看着高思继父亲不舒坦他就舒坦了。他高高兴兴地应道:“好!”
林烁送他们到门口,还挥手相送。
高思继父亲脸皮明显又抽了抽。
走出疗养区坐上车,高老爷子看了眼高思继父亲,没说话,闭起眼闭目养神。
等回到高家,高老爷子才说:“跟我到书房来。”
高思继父亲面色一苦。
果然不能心存侥幸,觉得高老爷子看不出来。
高思继父亲走在高老爷子后边,进书房关上门。高老爷子坐下,让高思继父亲也坐下:“你给我说道说道,慢慢说,不说清楚就让他们在外头先等着。”
高思继父亲对上高老爷子锐利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把林烁的事情说出来。
高老爷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高思继父亲讲完,高老爷子抓起桌上的砚台使劲往高思继父亲砸去。
高思继父亲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受着。
高老爷子气撒出来了,劈头盖脸骂道:“看你的样子,还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是吧?你就是这样做事的?这么大一个人去欺负人一小娃娃?欺负一次就算了,隔了这么多年还接着来?你不就是看他们家没人吗?不就是看他们没权没势没地位吗?”
高思继父亲说:“我这不是为了思继——”
高老爷子被气得不轻,扶着桌沿猛咳两声。
高思继父亲紧张地说:“爸,您别气,您生气就多抽我几下,别气坏了身体!”
高老爷子说:“抽你有用?抽你能有用,我能教出你这么个儿子?你就是这么教你儿子的?一旦朋友有事儿,赶紧有多远躲多远——你就是这么教儿子的?你可真行啊你!”
高思继父亲说:“爸,我们家的根基是您打下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说实在话,我们家真没什么背景,都是军功堆出来的。你觉得我们能帮他们到什么程度?那可是康家啊!”
高老爷子说:“人家有说让你帮吗?人家有说让你对上康家吗?人家和你提了半句吗?”
高思继父亲老脸涨得通红。
高老爷子说:“你不就看人家好欺负吗?你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欺软怕硬吗?康家你不敢惹,所以你就去欺负人家小娃娃!抓着人家把柄侮辱人,你可真有能耐啊你!我有这么教过你吗?!”
高思继父亲只能静默听训。
高老爷子说:“莫欺少年穷啊。这话你听过没?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带你去见老李吗?因为你这样的老李根本瞧不上眼,去了也是白去!知道老李最喜欢什么样的人吗?他最喜欢你瞧不起的那种,明知道是以卵击石还是肯跳出来的人。”他看着高思继父亲,“别以为我在他们面前说你混日子是谦虚。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哪一个真正坐在高位的人是靠趋利避害上去的?连点进取的胆气都没有,你凭什么坐上比别人更高的位置?你这样的,左右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个棋子而已,人家从指缝里松点利益出来你马上屁颠屁颠地按照别人的意思走。”
高思继父亲不是第一次听到高老爷子评价自己,却从来没有被高老爷子这样明晃晃地打击过。
高思继父亲说:“爸……”
高老爷子说:“我知道你不服气。那我再和你说道说道——你怕那小娃娃被仇恨冲昏了头,不能把和他剖开利弊好好说清楚吗?他年少轻狂不懂事,你不能看在他和思继交情那么好的份上教教他劝劝他吗?无非是因为他在你眼里没用。他对你来说没用,还是可能带来大麻烦,所以你才会这么做——我说得没错吧?”
高思继父亲没办法反驳半句。不管他把理由说得多冠冕堂皇,他心里确实从一开始就把林烁这个“麻烦”排除在高家之外,两次给林烁施压都是想让林烁离高思继远点儿。
高老爷子说:“我知道你是拉不下脸向人小娃娃道歉的。没事儿,过完这个年我就搬过去住一段时间。等找着机会了,我替你跟那娃子道个歉。这事能不能揭过,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原谅你。”
高思继父亲急了:“怎么能让爸您——”
高老爷子说:“难道你亲自去?你没想清楚我的话前就别去人家面前晃了,那只会给人家添堵!”
高思继父亲只能答应下来。
高老爷子摆摆手让高思继父亲出去张罗年夜饭。
目送高思继父亲走出去后,高老爷子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是欺负人家小娃娃,仗着自己年纪大去和人道歉。道歉能顶什么用?可做出那些事的人到底是自己儿子,这事儿他不出面谁出面?
真要连道歉都没有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更做不出来。
儿女都是父母前生的债啊!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量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