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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书房里,闲坐下首的索额图手捧雨过天晴、澄云明澈的汝窑茶杯,轻嘬一口茶圣陆羽著经之地浙江径山出产的径山茶,清醇韵味蕴含山林水秀,一潭青绿倒映一处幽栖。
“径山寺的径山茶早已失传,张勄又给找了回来,不哼不哈的,这事儿办得深得我心。殿下,您品品看,今年就弄出了二两给送来,您若是喜欢,就留下。来年多些,再上呈给皇上尝尝。”
这时候,相信在畅春园避暑的父皇已经下旨让张勄原品休致。而鄂飞也该在畅春园得父皇接见,自此升任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一想到这些,哪怕索额图现在拿出的茶来自天宫瑶池,胤礽也喝不出半分滋味。
言简意赅又婉转含蓄地把皇帝的意思向索额图说明后,胤礽没有看索额图,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柔和的光亮打在杯身,当真如澄明的蓝天泛起金光,然而以胤礽现下的心情,却看不到云开雾散的纯澈。
索额图没反应,胤礽也不再多语,屋内陷入冷寂,直至一声杯子落地的脆响打破凝滞的气氛。胤礽抬头看去,索额图手中的杯子已然四分五裂散乱他的脚边,清透的茶汤洒了一地,嫩芽宛若碎星在残渣中陨落。
杀气腾腾在索额图眼中风起云涌,打胤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索额图。在胤礽的面前,索额图永远是慈眉善目地顺着他。在皇帝面前,索额图也是毕恭毕敬,圆滑老练。
听说索额图在其他人面前从来嚣张跋扈,发起脾气来,也是狠厉凶恶。胤礽从没见过传说中的索额图,可光是现在见到的这副模样,已是让胤礽不寒而栗。
“索额图,你这是做什么?你把这杯子摔给谁看?”胤礽站起,攒眉喝问。
索额图惊觉自己的失态,面上的戾气瞬间隐匿,赶紧过来朝向胤礽屈身跪膝,惶愧不已,“老臣该死,竟然在殿下面前失手摔了杯子。不过老臣敢以性命担保,绝不敢对殿下有任何不敬,请殿下责罚,老臣甘于领受。”
倏尔一瞬间,胤礽好似明白了父皇的忧虑。别看父皇是一国之君,但在索额图眼里,已经失去对父皇该有的畏惧与尊敬,而把这份敬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叔姥爷,就依父皇所说的照办。”胤礽还是冷着脸,不过语气和缓多了,“从前是你站在我前面保护我,从今往后由我站到前方,我来维护你们。不过,要记住一点,不可擅做主张,得听我的安排。”
耀格受命送索额图回府,索额图被孙子搀扶着离开毓庆宫时,脚步踉跄不稳,却也不曾回头多看一眼胤礽,哪怕知道胤礽一直看着他。胤礽的要求他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对皇帝,索额图不再抱有希望,暗自拧出了一股倔劲儿:那把龙椅,必须是太子的。
索额图离去后,胤礽一时也提不起精神再做别的,交代程园收拾书房,他也出了毓庆宫,往撷芳殿而回。
寻常回去,胤礽都是身姿挺拔地一路健步如飞,眸子亮着金光。今儿倒似换了一人,眼神空茫,步子也活像驮着重物,走得忒慢。
行至撷芳宫门前,乍乍一张芙蓉秀脸闯入眼中,胤礽讶异,“嫤瑜?你怎么在这儿?吓我一跳。专程等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儿提早回来?”
给胤礽行礼后,嫤瑜莹白的柔荑搁到胤礽的额头上,略微停了停,眉间流动柔情似水,“还好,没有发热。”
确定胤礽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早归,嫤瑜灵动的眼珠回转调皮,“妾身老早就见到二爷您过来了,专程等着。您倒好,半点没把妾身看在眼里,反倒嗔怪妾身突然冒出来惊到了您?”
“你呀,敢拿你夫君练胆儿,居然调侃起我来了。”
似笑非笑间,胤礽上前搂住嫤瑜的纤腰,顺势揉捏两把,讨占便宜。嫤瑜躲不开,也不好在下人跟前扭动身躯,只得忍着酥痒,脸颊绯红地被胤礽带着一同往里走。
没走出几步,胤礽停住,总觉得缺了什么。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了,何况嫤瑜本就灵心慧性,夫妻俩很多事情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方才瞧着胤礽的茫然,嫤瑜虽不确定具体缘由,但也知道,胤礽正承受煎熬。而唯一能让胤礽的脚步变得沉重的,除了皇上,不会是别人。既是来自皇上,嫤瑜就不好言声。
倒是这会子的迟顿,嫤瑜眼波清澈,握住胤礽的手,笑靥盈盈。
“二爷是不是不习惯?通常这会子,旺福早跑来围在您周围,弘昰也凑上来叽里咕噜说上一通了。”
可不是?儿子围着自己问个不停时,胤礽有时还觉着聒噪。如今父皇把儿子带去畅春园了,撷芳殿顿时安静下来,胤礽反而好生不习惯。
回到屋里,换过便服的胤礽仰躺床上,曲臂脑后垫着,听嫤瑜说畅春园传话回来:弘昰白日里基本上就往妙趣园跑,也就晚上睡觉前会念叨阿玛、额涅,主要还是要听睡前故事的缘故。
皇帝很乐意接手睡前故事,把大孙子安排在自己院里,每晚都亲自哄他睡着才离开。闲暇之余,还会把孙子们与几个幼子都召集起来,要么乘坐画舫游湖,要么在妙趣园钓鱼。要说是弘昰舍不得父母,茶饭不思,泪眼汪汪,那还真是冤枉弘昰了。
“得嘞,我这个阿玛转眼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胤礽抱怨过儿子,斜睨一眼正往架子上挂外袍的嫤瑜,飘出一句似是而非,“岳父是不是与我太见外了,好长时间对我爱搭不搭的,莫非瞧不上我?”
一阵旋风吹来,扣上一顶大帽子,叫人胆颤心惊。一般人的岳父,女婿自然是要看岳父的脸色。可胤礽和皇帝的岳父,恰是要反过来,岳父对女婿俯首恭敬。
嫤瑜旋身过来坐在床沿,担忧地注视着胤礽的一本正经,“二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玛不是不想与我们亲近,您是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弘昰。只是如今阿玛的一步步晋升,都是皇上恩赐,阿玛夹在中间也很为难。阿玛其实很关心您和索大人,这不妾身还未来得及告诉您,今儿额涅带婉婉来撷芳殿,就是专门为您而来。”
其实胤礽回来时,正好是嫤瑜送母亲与妹妹离开。要不,嫤瑜哪能儿未卜先知早早出来在门前候着他。
胤礽心里大概能猜出石文炳何以这般态度,随口一句问出,有逗弄嫤瑜的玩味,也有确认的意思。笑容崩开严肃,胤礽突然坐起,把嫤瑜捞上,相拥滚入床里。
“还是要怪岳父,怎么教了个糊里糊涂的女儿塞给我,把正经事都给耽搁了。快说,岳母带什么话了?”
嫤瑜嗔他一眼,正经是他,不正经也是他。
尚氏今儿过来,一则向嫤瑜转达石文炳的叮嘱,无论外头发生什么变故,嫤瑜只管看顾好弘昰,不要轻信任何流言蜚语,不要自乱阵脚,夫妻俩照样过好自己的日子。二则,修茂请胤礽喝茶,胤礽定时间,地点则是胤礽知道的老茶馆。
“什么样的老茶馆,听着口气,倒是您和舅舅都去过?估摸着是去喝气氛了吧?”嫤瑜给箍在胤礽怀里,一面说着一面在胤礽胸前画圈圈。
每年的贡茶东宫都不会缺,更何况还有索额图私下得来的极品。嫤瑜的话没错,胤礽上外头喝茶,品的不是茶,而是环境以及对坐的人。
胤礽的双唇点了点嫤瑜浮起迷离之色的湿润双眸,“岳父是个明白人,说得好,咱照办。至于修茂请喝茶,多难得,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的人,我多带些人去,狠狠宰他一笔。”
手指勾勒嫤瑜的唇廓,胤礽是愈发的不正经了,“少了小调皮鬼的突然袭击,我倒是随时可以对他的额涅放肆了。”
缠绵悠长的热吻波属云委,夫妻俩落入彩云堆,逐彩栖云。这些日子倒是不用担心牢牢霸占嫤瑜的小弘昰跳出来扫兴,阻止阿玛与额涅亲密了。
***
说好的带上一群人狠宰修茂一笔呢?
结果,停在“香远益清”茶院前的人,就两位素锦长袍、风度楚楚的贵公子。不过,稍微落后半步的那位脸上挂了彩,嘴角、眉梢的淤青刺目显眼。这两位,正是胤礽与耀格。
茶院老板殷勤地引着二位穿过七拐八弯的回廊去往后院,院中一树榴花照青碧,红红火火的榴花旁站立的正是竹青素锦在身的修茂。
“修茂,你是不是把周围的房舍盘过来了?”老板才退下,耀格就迫不及待问起。
茶院的规模早不是几年前的巧致,就光凭进来的这段路,大概衡量下来,已是从前的三倍。风格也偏向朴实大气,但围栏檐角却又显露精雕细琢的别致。
修茂向胤礽行礼问候,直起身子,指了指左侧的院子,那里已经建成客栈,落脚的基本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穿过连通的回廊,学子们可进到右院听书品茶。
修茂把胤礽请入正堂主位落座,自己与耀格下首对坐,耀格“啪”一声把手中的折扇收好放于桌面,两眼放光地盯着修茂。
“表兄,您注意到没,如今见修茂的机会少了,可每见一回,都觉着修茂有变化。”
既是掩藏身份出行,耀格按照约定不再称呼胤礽“殿下”,两人以表兄弟相称。胤礽看一眼修茂,与耀格同感。修茂的整体气质仍旧清冷,可再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眉目间偶尔会淌过温和,泛着柔光。
“走过鬼门关,经历过战场的血肉横飞,有所改变,我觉得很自然。”说这话的修茂素光静放,心平气定。
到了战场上,一个人能耐再大,也敌不过千军万马。身为将领,你不仅要击退敌军,还要保护自己的士兵,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
修茂的傲世轻物是被敌人的尸骨与自己人的鲜血渐渐磨去的,对敌,同仇敌忾,与己,精诚合作。现今的修茂,为人处世,确实变了。
探过身子,修茂捏住耀格的下巴抬起,粗略扫了眼耀格的伤口,随即撒开手退回。看到耀格涨红了脸,修茂嘴角弯起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害羞个什么劲儿,你也会有薄皮的时候?”
莫说耀格为修茂的举动呆住,就连胤礽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冬夏逆转。
修茂没在意他俩的惊讶,举起右拳握紧,活动活动手腕,音色冷冽下来,“耀格,你既是毓庆宫的侍卫长,你说你亲耳听着鄂伦岱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索额图要倒台,太子地位不保,就冲这,你都没敢发狠收拾他,我也是服了你了。哪怕他是皇上的表兄弟,他就算被打残了,皇上也不好为他撑腰,除非皇上认可他说的是对的。”
“兄弟,对方给了你名正言顺料理他的机会,你都手下留情,焉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往后可不能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