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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手立于房间门前的修茂,冷眼扫过楼下客栈大堂的人来人往,苍白的薄唇让他本就白皙的俊脸看起来亦如冷霜雕饰。
房间门开出一条窄缝,一个小丫头探出头,轻轻喊了声,“舅爷,奴婢收拾完了,您进来吧!”
修茂为之一振,踅身闪进屋里,直奔床前而去。
床上的嫤瑜仍旧昏睡中,一夜到亮的高烧急坏了修茂,不得不暂停回京的行程,随修茂往巴林送聘礼议亲的一行人则在管事的带领下先行回京。
请修茂进屋的丫头扶柳是嫤瑜跟前伺候的奴婢,十四岁。这次出塞往巴林探亲,嫤瑜就带了这么一位奴婢,也算是轻装简行。
见修茂目不交错看着嫤瑜,扶柳搬来圆桌旁的圆杌往床前放好请修茂坐下。伺候了嫤瑜四年,扶柳也知道自家姑娘与舅爷感情笃厚。一位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修茂舅舅”,另一位见谁都是冷若冰霜,偏偏在自家姑娘前,便是冰雪融化,春风拂阳。
同样是出身贵胄世家,但满汉家庭对家中闺阁千金的教养还是有所差异的,满人自身的一些传统一直严格沿袭。就说骑马,一个个的八旗闺秀,相貌姿态迥异,但上马骑行那是一水儿的熟练。到了嫤瑜身上,莫说骑马,就连射箭,她也在修茂的-调-教-下学得有模有样。
或许是时常活动的缘故,嫤瑜的身体向来康健,很少生病。没曾想,这次回京,却病倒在中途。
“舅爷,姑娘的烧退了许多。咱姑娘的底子好,胃口也好,一旦高热退下,相信很快就能恢复了。”
嫤瑜身体散热出了一身大汗,扶柳方才便是帮着擦净全身,并给嫤瑜换了一身干净里衣。
修茂的手心覆上嫤瑜的额头,确实已经转为低热。原本烧得红通通的脸蛋现下也转为淡粉,干涸赤裂的双唇也因为扶柳喂过水,漫上温润。
见嫤瑜呼吸渐稳,脸色好转,修茂一直悬着的心算是稍稍搁了回来。
“去把大夫开的药熬上,白粥也备上,再让吉勒在镇上找找,买几个新下的秋梨,回头煮些梨汤。”
扶柳应声退走两步,忽然想起,回身问去:“舅爷,吉勒去驿站有些时候了,也不知作何去了那么久,这会儿都不见回来。”
修茂抬头,朝向紧闭的窗户,视线被遮挡,稍作沉吟,“兴许一时没见上庆徽,他办事我还是放心的,你先忙自个儿的事去吧。”
扶柳没吭声,眼珠子因为无意间撞上修茂抬起的侧颜定住了,脸颊泛红。平时也是规规矩矩的丫头,可但凡每一次偷偷瞅上这位俊如皓月的舅爷,扶柳就要发呆。
也不怪扶柳,府上的丫头们谁不是一见舅爷就两眼发直,扶柳都算是克制的了。不说远的,就说这回去巴林,舅爷的迷人风姿也没能让一波蒙古贵族小姐幸免。好几位小姐天天跑来找自家姑娘骑马嬉戏,可说不上两句话,总会问出,“你家那位舅舅在吗?”就为这事儿,自家姑娘哪回不是一场欢喜一场叹息。
也是,都二十四的大龄青年了,愣是屡屡推拒娶亲,也不知是要把待嫁的姑娘们眼馋到什么时候?
“还不快去,发什么愣?”余光瞥过扶柳,修茂冷声提醒。
扶柳没被浇一盆冰水,倒像是喝下一碗酸辣汤,羞红的脸颊火烫,回过身出去时,眼里是一汪热气沉醉。
扶柳出去后,修茂松了身体的紧绷,扶了扶右肩的伤口,那里隐隐作痛。昨晚到达古北口客栈时,嫤瑜已在马车上烧得昏昏沉沉,心急如焚的修茂想都没想就把嫤瑜抱上,送入上房。大夫过来给嫤瑜看病,眼尖地注意到修茂肩头有鲜红渗出,修茂回房揭开纱布一看,伤口裂开了。
深吸一口气,忍住伤痛,修茂把床沿的被子掖了掖,对着嫤瑜小声说道:“小嫤,快些好起来,都是舅舅不好,害你生病了。”
修茂那日绑了皇长子胤禔阻止其私会赫钦后,便一直悄悄尾随准噶尔的使团到了噶尔丹驻扎地的附近。然而,缺衣少食的厄鲁特兵警觉性很高,并且随时出营往附近搜罗食物,修茂只能东躲西藏,避开他们。
修茂并不知道赫钦与胤禔之间的谈话内容,但修茂的目的与胤禔的兴趣不谋而合,皆是为传国玉玺。只不过,胤禔尚在怀疑赫钦的居心叵测,而修茂却是目标明确,要拿到传国玉玺。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带回来的传国玉玺无法入宫考证,但修茂多方探查后获悉,噶尔丹的确从喀尔喀抢到了一方玉玺,修茂要它。
细微观察大致心里有数后,凭着艺高胆大,修茂几次换装厄鲁特兵装束夜探准噶尔大营,试图接近噶尔丹歇息的毡帐。那一夜,噶尔丹在主帐与部将商议军务,修茂趁机钻入噶尔丹的营帐。修茂将将寻到一个貌似装玉玺的锦盒,机会近在咫尺,可惜率领巡逻军的赫钦经过父汗的营帐时听到了可疑的声响,立刻冲入搜查。
是夜,浓云密布,星月被遮挡,营地的火把照亮有限,修茂又是厄鲁特兵的打扮,这才得以溜出营地,上马疾驰逃走。但精明能干的赫钦还是循迹一路追出大营,并凭经验朝着修茂的方向开了枪。
赫钦手里的鸟枪属高速轻弹类型,精度较高,但威力欠缺。马上的修茂在听到枪响后,赶紧伏身,虽动作敏捷,右肩还是被少许弹丸击中,顿时血流如注。
由于夜色苍茫,视线不清,开枪后的赫钦停止追击,遂带人回营。而修茂顾不上伤口,快马加鞭,直冲巴林而回。
日夜兼程回到巴林的修茂,避入自己的房间后,失血过多再加上疲累不堪,瘫倒在地。令修茂万万没想到的是,好些天得不到舅舅消息的嫤瑜正好在他的房里发呆。
本不想吓坏嫤瑜,害她担心,没曾想却被她撞了个正着,也就不得不留下她帮忙。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姑娘,硬是含着泪,忍住干呕,心惊胆颤地看着舅舅割开肩头,自己则哆嗦着帮忙取出弹丸,为舅舅清洗伤口、包扎。
修茂卧床养伤期间,修茂的伺候小厮吉勒暗中打点药草为主子医治。而嫤瑜这边则依着姨祖母的疼爱,粥汤、点心、药膳各种有助修茂恢复元气的吃食接二连三送入修茂房内。嫤瑜自己还时时守在修茂床边,递水,喂粥,尽心照顾,眼巴巴盼着舅舅赶快好起来。
待修茂伤势稍好,嫤瑜便主动要求回京。巴林的日子自在、快活,又得姨祖母百般关爱,但嫤瑜经历劫持,又见舅舅受伤,已是心有余悸。
修茂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既然庆徽的婚事已办妥,自是希望早些离开草原。不等伤口完全复原,也没太在意嫤瑜蔫蔫的神色,修茂便急匆匆带着嫤瑜告别老郡主一家离开了巴林。
一路上修茂心事重重,直到落脚古北口,发现嫤瑜高烧,修茂懊悔不已,深深自责。从小锦衣华食备受宠爱的小姑娘何时经历过这些,平白而来的惊恐与忧虑压迫她的身心,暗自吞噬她的健康,这场病,来得意料之中的情由,又发生在意料之外的时间。
嫤瑜缓缓微启双眸,眼前一片模糊,四肢百骸犹如负重石沉入水底,无一丝挣扎的力气。合眼,再睁开,熟悉的脸庞清晰入眼,嫤瑜抿唇,嘴角挽出一朵柔弱的笑靥。
惊见嫤瑜清醒,修茂欣喜,“小嫤,告诉舅舅,你哪儿不舒服?”
嫤瑜的目光移到修茂受伤的肩头,思索片刻,眉尖轻蹙,“舅舅,是不是你把我抱进来的?伤口有没有裂开?”
远山含黛的双眉下,一双清眸露出嗔怪,“把我叫醒,我能自己上来,大不了还有扶柳搀着我,你的胳膊不能用劲儿。”
没听到嫤瑜念一声自个儿的难受,反是一开口就挂念自己,修茂疼惜地拍拍嫤瑜的脸蛋,“舅舅单肩就把你扛进来了,用不上动用右边。你不是常说,武状元都比不过舅舅,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见嫤瑜醒过来,修茂浑然不觉肩伤的疼痛,心思都放在了嫤瑜身上,“有没有想吃的?舅舅给你弄来。”
调皮的灵动飞过眼眉,嫤瑜故意说道:“我要吃去年夏天阿玛托人从福建带回来的荔枝。”
“荔枝?”修茂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存心为难我。”
嫤瑜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就是为难你。”
接着便是学起祖父石华善的口气,“往后想要什么,只管找你那位爵爷舅舅去,谁让你抓周什么都不抓,就抓着他不放。”
修茂听过,无奈地笑了笑,忍不住又捏了捏嫤瑜的小脸。嫤瑜滑嫩的脸蛋倒真个犹如剥了壳的荔枝,洁白如玉。
“吃你自个儿吧,小傻瓜。”
任凭舅舅欺负自己的脸蛋,嫤瑜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还击。不过,每次一想起祖父的这番话,嫤瑜都是兴致盎然。但凡身边有个当年在场的亲人,她都要一次次确认,周岁的抓周自己当真是什么都没要?事后也总是闷头追忆,自己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所以在这当口,正值当事人在此,嫤瑜又开始了同样的问题,“舅舅,我一岁时抓周当真是抱着你不放,却任由庆征抓金元宝、捞翡翠珠子、套玛瑙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