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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红霞灿烂,沐浴在绮丽光彩中的胤礽,长身伫立,凝望远空,一动不动。
胤礽的近侍太监程圆手捧八百里急召气喘吁吁赶至咸安宫,直奔咸安宫正殿前的月台而去。静谧的流绚被程圆的着急忙慌扰乱,一抹投注在胤礽身上的紫光也在夕阳的沉落中隐匿。
拿过程圆手中的急召,胤礽一目十行览阅。悬在心头的等待落定,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也还是要面对。
“去阿哥所请皇三弟胤祉作准备,明日一早随我前往皇阿玛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
顿了顿,胤礽补上,“此行唯是探病、侍疾,嘱咐三弟,简装、从速。”
年纪不到二十的程圆也是十年当差的工龄了。当初入宫不过三年,就被乾清宫的首领太监梁九功看上,收在了身边使唤着。别看程圆整天被梁九功吆来喝去,可多少人眼馋这份差使也只能干瞪眼,大家心里都明白,往高里走是迟早了的。
果不其然,康熙皇帝两年前整改毓庆宫的宫人,直截了当斥责太子身边的太监们年轻不懂事,没把太子伺候好。这不,梁九功把程圆的名字往皇帝跟前一提,都不用梁九功为程圆多说一句好话,成天在皇帝眼皮底下听从梁九功吩咐闷头办事的程圆顿时就得了皇帝的颔首,当即被点为太子近前的负责太监。
程圆心思远远比不过梁九功那样的活份油滑,但能被皇帝看中,足见他也是有着辨析事物的眼力。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的人,那么他就是皇帝的人,但凡皇帝开口询问有关太子的事情,程圆据实以报。然而明面上,太子是程圆的主子,所以程圆也从不主动往皇帝跟前打小报告。尽心尽力伺候好太子的日常起居,维系好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和谐关系,程圆认为这就是他的本分。
皇帝生病也不是今日才突如其来,前两日就有消息传回来了,皇太后与后宫妃嫔们都担着忧虑,皇太后还吩咐太子张罗药材、补品、衣物、器用等等给皇帝送去。这不,打包装箱完毕,正打算明日往行宫送去。
“殿下,您亲自押送物资前往行宫吗?只怕,”程圆小心提醒着,“会延误到达行宫的时日,皇上怕是着急见您呢。”
胤礽负手而立,握着急召的手力紧了紧,面上却是风轻云淡,“我另行,我想尽快见到皇阿玛,避免节外生枝。不过,这批物资是皇祖母开口吩咐准备的,不能马虎,必须是毓庆宫押送,封箱的贴条,押运马车上的插旗,护送的侍卫都要是毓庆宫的阵仗。”
心思回转,斜晖在胤礽明亮的眼眸中泛起波光,“押送的队伍里再加上两辆空车辇,一架太子规格,一架皇子规格。你随行队伍,一路上该如何招呼,你拿出个样子来。”
程圆领会,“既是殿下的阵仗,沿途都会有所回避,定是完好无缺到达行宫。”心思一转,程圆又小心请示道:“急召来得匆忙,奴才要不跑一趟宁寿宫,禀告皇太后知晓,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若依着从前,十七岁的年轻风华,也是傲气不羁的叛逆,当是觉得程圆啰哩啰唆,耳根子都厌烦了。可这会儿,胤礽却反而觉得宽慰。明知就是皇阿玛安排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但身边就该是这样细心周到的奴才才省心。
“好的,你先去知会一声,我一会儿就过去,亲自说与皇祖母。”
程圆领命疾步离去,咸安宫门前却又忍不住停下,抬头回望崭新的宫匾,满腹诧异。
因着当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灭亡,却又在敌不过清军逃离紫禁城时,李自成一气之下下令焚毁紫禁城。清军入关后见到的紫禁城,仅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熏殿、四周角楼及皇极门幸免,其余建筑全部被毁。自顺治皇帝紫禁城登基后的十四年,紫禁城中路的建筑才基本修复,此后又根据需要转向东西路殿阁的修缮。
偏于紫禁城西北隅一角的咸安宫从康熙二十一年才开始拨款逐一缓慢修缮。到如今康熙二十九年,咸安宫才算是从残垣断壁恢复到从前宫阁的模样,只不过暂时闲置无用。
太子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未踏足这片残破之地,咸安宫修建过程中,也从未听过他只言片语的关注。然而三天前,太子莫名其妙就朝着咸安宫狂奔而来,踉踉跄跄走遍了咸安宫的每一个角落,忽而失魂落魄,忽而喋喋不休,真叫随侍的太监、侍卫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惶恐不安,都暗自揣测着太子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邪障。
昨日的傍晚,今日的夕暮,太子依旧流连在咸安宫,只不过情绪稳定了下来,一天平静过一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咸安宫一般焕然一新的气韵。
思及此,程圆又是一副堕入云雾、惝恍迷离的表情。
暮霭沉冥,云霞消散,胤礽环视四周,夜幕缓缓覆盖。直到这一刻,胤礽还是难以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
囚禁了自己十来年的咸安宫,装满了自己的出离愤怒,捱忍寂寞的摧残,期盼皇阿玛一丝丝的垂怜,让自己脱离牢笼。然而,直到皇阿玛咽气,自己也没能走出咸安宫。四弟雍正帝继位,也打着遵从皇父旨意的旗号,继续拘禁自己。
雍正二年的寒冬腊月,自己终于走完了这所谓的皇太子的悲催人生,痛入骨髓的绝望在灵魂脱离躯体的那一刻烟消云散。飘飘然别离咸安宫,毫无眷恋远走紫禁城,从此再无牵绊,再无瓜葛。
只是,奈何一睁眼却又回到了这纷纷扰扰之地,且还是这多事之秋的康熙二十九年。经历了康熙初年平定三藩动乱的艰难,继而收复台湾一统中华,如今又要应对来自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侵入。
紧邻长城以北的漠南蒙古部族在清初-太-祖、太宗时期,铁血战争与怀柔联姻的双管齐下,趁势把漠南收入了大清版图,成为大清帝国北部最坚固的屏障。而漠北与漠西的蒙古部落因地理条件原因,大清征战不易,却也威慑其不敢轻易挑衅,使其与大清保持每年朝贡的关系。
随着漠西准噶尔部新汗王噶尔丹的崛起,漠西不再满足于自己现有的属地,野心勃勃地把目光转向了漠北。趁着漠北喀尔喀部与沙俄作战的空隙,噶尔丹率领厄鲁特铁骑偷袭了喀尔喀部,腹背受敌、前后作战的喀尔喀部战败,往南逃离,进入大清辖内的漠南草原。
清政府在安置漠北难民的同时,也借由与沙俄签订的《中俄尼布楚条约》达成的和解局面向沙俄施压,迫使沙俄取消了对噶尔丹的军事、钱财援助。另外,来而不往非礼也,清政府暗中支持噶尔丹的反对派趁机-夺-权,准噶尔内部发生内乱。征战在外声势大振的噶尔丹陷入被动局面,盟友背信弃义,又回不得老巢苦无后援,于此,唯有冒险进入漠南蒙古,劫掠驼马牛羊,养兵蓄锐,以图发展。
面对噶尔丹咄咄逼人的准噶尔铁骑,清廷先派出尚书阿喇尼率军前往阻截,不想轻战失利,败退撤回。噶尔丹气焰高涨,乘胜南下。
康熙二十九年六月,噶尔丹的先头部队所驻扎营地,距离科尔沁汛界仅仅一天路程,距离京师七百里乃止,时京师戒严,京北危急。
为收复失地,大清决心与噶尔丹戮力一战。经过一系列的准备,七月初,康熙皇帝授命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禔为副将,出古北口。授命和硕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和硕简亲王雅布、多罗信郡王鄂扎副之,出喜峰口。
内大臣舅舅佟国纲、佟国维,内大臣索额图、明珠、阿密达,并五位都统、两位护军统领、两位前锋统领俱为参赞军务。
时隔几日,康熙皇帝也亲率军队,一路北上,坐镇前线,亲征噶尔丹。
岂料,草原日中炎热,夜间寒凉,兼之大风常至,皇帝圣体遭受风寒热感双重侵染,再加上大战转瞬爆发,忧心忡忡在所难免,最终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遇此紧要变故,皇帝急召皇太子胤礽、皇三子胤祉,疾驰前往皇帝行宫,近前候命。
前世的记忆在胤礽脑海里翻阅,一阵暑热尚存的晚风掠过胤礽脸面,就像是生怕他忘了,立秋初始,秋老虎的炽热还在耀武扬威。
怎么会忘了呢?此去行宫探望,才刚一和皇阿玛打了个照面请了安,还没来得及表孝尽责,皇阿玛就以“见圣体未宁、天颜清减,却略无忧戚之意见于词色,胤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遂下令胤礽立即先回京师。
若说被皇阿玛实打实冤枉了,胤礽不敢出此诳语。毕竟当时的自己年轻气盛,皇阿玛病重的消息传来,再加上叔姥爷索额图送回来的误导密函,胤礽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掌帝玺,统帅三军,成为新一代大清君主。
莫说手下亲信们欢欣鼓舞,就连胤礽自己都有些神魂颠倒,言谈举止间确实轻狂闪现,少了警惕,丢了稳当。胤礽的一举一动向来在皇帝的控制中,人还没来到跟前,皇帝却已把儿子的跃跃欲试听到了耳里,反感的情绪早已在心底埋下恶种。
当然,胤礽的激动远不至于威势逼人、猖狂放肆。只不过在这种敏感时期,点滴都会被放大,更何况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会抓住时机夸大、渲染,甚至是表演出一系列胤礽名为探病、实则取皇帝而代之的种种行为。
心静自然凉,胤礽这会儿倒真是犯不着计较秋老虎,反倒是要多斟酌自己的大哥胤禔。此去行宫的途中,胤禔倒真是费尽心思为自己排演了一幕荒唐放肆、急不可耐。
从胤禔身后站着明珠,自己身后站着索额图,明珠与索额图的明争暗斗就演变成了皇长子与皇太子的争锋相对。自己第一次被废黜时,胤禔就被囚禁了,至死方休。
想想自己与胤禔也是斗了多少年,结果却不是谁赢谁输,反而双双落败。恨胤禔,恨之入骨,一直恨到皇阿玛薨逝,恨到四弟登基。
年号换做雍正后,胤礽不恨胤禔了。幡然醒悟间,他看懂了皇阿玛。与其说皇阿玛乐见其成明珠与索额图上蹿下跳,倒不如说精于稳坐皇位的皇阿玛不只是愿意,甚至是纵容胤禔挑衅自己皇太子的地位。
风暴中心从来就是风平浪静的,那里属于高高在上的皇阿玛。而自己与胤禔一直都挣扎在那一圈圈狂乱的风暴中,努力靠近难以企及的中心。
唤来站立不远处护卫自己的毓庆宫侍卫长耀格,胤礽低声吩咐道:“我要你只带七名侍卫随我与三弟抄偏僻近道尽快赶到皇阿玛的行宫,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毓庆宫最值得胤礽信任的人,莫过于眼前二十四岁的耀格了。耀格是叔姥爷索额图长子格尔芬的二子,康熙十八年,胤礽住进毓庆宫时,耀格就陪在了他身边。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被囚禁处死时,为了保住胤礽,耀格担下了罪名也被处死了。一废胤礽时,格尔芬也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想到这,胤礽心里涌过酸楚,“不打紧,只要三弟安全就可,我倒是好说。”
耀格迟疑片刻,实话实说,“不到七成的把握,臣下无能。”
抬眸看向胤礽的一刻,遗憾划过耀格的眼海,“有他在,必定是九成,可惜。”
胤礽往耀格肩上给了一拳,轻笑有声,“你又来了,我还就不信,他比你强?”
早听耀格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败在一位同龄人的手上,向来对自己的武学骑射自信满满的人,居然还能心服口服地钦佩别人,倒真是让胤礽记住了有这一号人物。
步履从容行出咸安宫,胤礽回头朝耀格调侃了两句,“回头我三顾茅庐给你把人请来,给他个副侍卫长?”
耀格却是一脸认真,“他若愿意来毓庆宫,他做侍卫长,我听他的。不过,他那性子说成是脱缰的野马、世外的闲人,也不为过。”
胤礽扭头前行,抉择分明,“毓庆宫又不是驯马场,现成的良驹多的是,用不着散漫的野马。有你就足够,我只信你,比起那脱缰的九成,我还就要你这谦逊的七成。”
夜,说来就来,蹑手蹑脚。熟悉的路径,一成不变的黑幕,胤礽的脚步略微加快,嘴角勾起弧度,眼底暗淡讽刺。
“胤禔,大哥,我们兄弟俩非要这般不死不休地斗吗?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