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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汐根本不想和童宾比试烧窑技术。
钧窑的窑工,一辈子烧的是钧窑。雕刻的手法好虽好,但远远比不上明代御窑厂。所以,真的比试起来,她也只有在单色釉这一块方面,有把握取胜。万一人家烧的是青花瓷,斗彩,粉彩,黄地绿彩等等不同的釉色。她就没辙了。
“你是不敢应战?”童宾已经在选石,她还在发呆。
“不,我……”她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我必须和你比试吗?”
童宾说:“这是我的地盘。”言外之意,不比试一把。不会放她走的。这比赶鸭子上架还过分。简直是霸王条约!
难道真的和他比试烧窑吗?拜托,童宾是万历年间的人。而她是北宋人。万历!距离北宋五百多年了!瓷器的技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这怎么相比?再说了,她虽然知道明清瓷器的烧制原理。但没实际操作过。怎么有这个信心取胜呢?!
别急。白汐对自己说,一定有办法的。
那边,童宾已经选好了材料。进入了“练泥”这一道工序:他将瓷石经水碓舂细、淘洗,除去杂质,沉淀。然后再用水调和泥块,去掉土里面的渣质。再反复翻扑或敲打踏练,把泥团中的空气挤压出来。使泥中的水分均匀、组织细密。这样,就得到了上好的“胎泥”。
“你怎么不开工?”童宾催她了。
白汐闭上眼——她也想清楚了。假如没办法回避这一场比试。只有,另辟蹊径了:“等等。不如咱们三局两胜。比试三种不同的瓷器烧制,如何?”
童宾停下了手:“三局两胜?”
“不错。你做青花瓷,我做青白瓷。这样,瓷器的类型都不一样,如何相比?!”她走到轱辘车前面:“不如,咱们比试三场。第一场,单色釉瓷。第二场,釉上彩绘瓷。第三场,青瓷。胜出两场,就算赢了。赢的人,拿走对方的灵力。怎么样?”
童宾答应了。他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
于是,第一场比试,是做单色釉瓷。这个难不倒白汐。
所谓“单色釉”。也称一色釉或一道釉。因釉中含有不同的化学成分,在瓷器的坯体上施釉后经窑火烧,呈现出美丽的色泽,即成单色釉瓷器。单色釉的种类,约有16种:即白釉、红釉、蓝釉、黄釉、酱釉、青釉、仿龙泉釉、影青釉、孔雀蓝釉、孔雀绿釉、青金蓝(洒蓝)、茄皮紫、回青、瓜皮绿、仿哥釉、仿汝釉等。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的单色釉,无论是民窑,还是御窑厂,都效仿宋代五大窑系。
后代人仿老祖宗的,当然是因为老祖宗的东西好。白汐就是老祖宗,她开始采土,练泥。将过滤好的胎泥,置于辘轳车的转盘中心,一边摇动转盘。一边屈伸收放,拉制出坯体的大致模样。修坯完毕之后,将成形的胚体,放在木架上晾干。
这一次,她要做的是钧窑中十分罕见的一种单色釉——月白釉鼓钉三足洗。鼓钉洗,是仿造的青铜器样式的一种笔洗。是钧窑中常见的样式。但正宗的钧窑月白釉,十分罕见。史料形容为“钧与玉比,钧比玉美,似玉非玉胜似玉。”
那边,童宾的瓷器已经进了窑子。她也手握锥子,进行修饰。鼓钉洗的造型制成好了之后,就浇上特殊调制的釉料,放进窑炉中焙烧。期间,火候的控制,还有烧窑的时间长短,也十分重要。等了一昼夜,才可开窑。
童宾和她,几乎是同时开的窑。她看到,童宾做得是一件孔雀绿的单色釉碗。碗壁上,孔雀绿的绿,相当的晶莹欲滴。而碗的内壁及圈足内施青白色釉。近足处暗划仰莲瓣纹。器足内施淡青白釉,这是典型的正德宫碗式造型。
但,她的月白鼓钉洗,也毫不相让。
两样东西都摆在了桌子上。她先看童宾的孔雀绿碗。明代中早期,技术不发达。碗底常有塌,沾砂,放射状刮削跳刀痕。但是童宾的瓷器,这些瑕疵都没有。而且胎细腻,釉色正宗。雕刻的莲瓣纹,刀法熟稔。显然是大家手笔。
拿在阳光下,看胎的厚度——几乎是半透明状。说明碗壁极薄。欣赏完了。白汐不得不赞叹一句:“很完美。”
童宾也拿起她的鼓钉洗看。敛口、浅腹、平底、下承以三云头足。外口沿棱纹两道,其间环列二十枚鼓钉纹一周,近足处亦环列小鼓钉纹一圈十七枚。通体釉呈月白色,边棱处呈酱色。笔洗中心,散落蚯蚓走泥纹。品相十分完美。
老祖宗的东西,老祖宗的手艺!童宾都爱不释手这只鼓钉洗了!
看完了外形,看底足——底施黄褐色薄釉并露部分灰胎。一共有二十三枚支钉痕迹。说明是采用了钧窑的古法——支架烧制而成。
最后看碗壁的厚度——童宾也举起东西,对准阳光。顿时,他惊呆了——碗壁居然折射出淡淡的霞光!这霞光似霰非霰,雪霁云消一般的美丽。
放下碗,童宾承认了:“我输了。”
霞光是什么?是窑变。白汐烧出了窑变,也隐藏了窑变。当然技高一筹。
第二轮比拼,是釉上彩绘瓷器。
釉上彩是古代陶瓷的主要装饰技法之一。指的是用各种彩料,在已经烧成的瓷器釉面上绘制各种纹饰。然后二次入窑,低温固化彩料形成的彩瓷。通常包括彩绘瓷、彩饰瓷、青花加彩瓷、五彩瓷、粉彩瓷、色地描金瓷及珐琅彩等。
在北宋,釉上彩瓷器是磁州窑一家独大。她看过釉上彩,但没怎么亲手做过。
白汐选择做一件宋磁州窑白地黑花云凤纹四系瓶。她画法不如刀法,但注重布局。在瓶身外围,加上一层提纯细练的化妆土。再进行绘画。花卉纹行笔舒畅流利,花形描绘普遍肥大饱满,活泼多姿。将整个瓶身装饰的满满当当。
进窑。烧制,又是一天一夜。
她托腮,沉思。知道这一轮是比不过童宾的,拿下第三轮,才可以取胜。至于第三轮,虽然心中有数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烧制成功。
不知不觉,日光西斜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站了起来:“童宾,外面的时间,和我们里面的时间。也是相对的吗?!”
“不错。”童宾正在喝酒,这酒不知道哪里来的。他喝的津津有味:“我常常,就在这里消磨时间。有的时候,两三年都不出去。”有看她的样子,笑了:“你也别着急。打败我,我就放你出去。输了,我把你留在这里,就是了。”
白汐无语,这里就是窑子,瓷土,钴料,铜矿……难道,和这些东西为伍吗?!
不是每个人,都爱烧窑子为命的。起码,她爱谢文湛胜过爱烧窑子。
大概看出她的不耐烦。童宾笑了:“这里还有酒,还有房子,是我生前……住的地方。好山好水好风光。亏待不了你的。”
她要哭了:“可是我的丈夫会着急的。”
“呦?你还嫁人了啊?”
白汐点了点头,然后不再说话了。
火焰越烧越旺,她的心,却渐渐冰冷起来。童宾还笑话她:“别这样,哭丧一张脸做什么?来,喝酒。大不了我拿走你的灵力,你再修炼个几百年。也就能有形体了。”说完,哼起小曲儿:“肆中听得语吟吟,薄酒名醴厚酒醇……”
半日过后。彼此的瓷器,都出窑了。她的白底黑花梅瓶,中规中矩。而童宾烧制的“斗彩鸡缸杯”。一出窑子,就令人耳目一新。
白汐上手之后。先看胎质——洁白细腻,薄轻透体,小杯胎体之薄几同蝉翼,可映见手指。白釉柔和莹润,表里如一。再看釉色斗彩:鲜红色艳如血。杏黄色闪微红。水绿、叶子绿、山子绿等色彩皆透明。孔雀绿则是浅翠欲滴。
至于其他的装饰色彩——赭紫色暗,葡萄紫色如熟葡萄,略略透明。油红色重艳而有光……一片姹紫嫣红,简直美不胜收。
这种釉色的呈现,很明显是成化斗彩的特征。白汐不禁赞叹道:“难怪成化无大器。成化的斗彩若是染在大器上,只怕是神仙用的东西了。”
“见笑。”童宾的心情很不错:“明代成化一朝无大器,不是御窑厂偷懒,不肯做大的陶瓷上贡。而是成化帝不喜欢刚硬、阔大的东西。他本人宽仁雅逸,擅长丹青。所以喜欢那些秀巧淡雅,精致玲珑的小件器物。所以,才有成化一朝大器的没落。相反的,青花瓷,斗彩瓷的小件器物,从此繁荣了起来。”
“难怪。”白汐放下这只碗:“这一局,是我输了。”输给了最灿烂的明代成化年间的斗彩。
第三轮。青瓷。
白汐一边跃跃欲试,一边也担心起来。
之所以拿青瓷比拼,是因为唐宋年间,许多窑口都是青瓷系。比如:唐代越窑、宋代官窑、汝窑、龙泉窑、耀州窑等。而瓷器界至高无上的两种瓷器——秘色瓷,五代柴窑瓷。都是青瓷出生。别看青就单一颜色,要烧好,也十分不易。
白汐赌的东西,是童宾,从没见过的东西。
这东西的烧制的手法,也不同于唐宋元明清以来的所有窑口出产的青瓷。
一般,青瓷是用铁矿石做青釉的染色剂。但她不用铁矿石,而是取了一串青金石老珠项链。压碎,加水,经反复碾磨成浆汁。然后选用黄土胚泥加银反复揉压,并擀成薄片叠压搓揉,搓成细条。再用细银丝扁形条编织成经纬状,盘成器型后,埋于胎土中。
接下来,就是准备烧造的窑子——瓷窑中间顶部开口,上面用铁皮漏斗倒扣在上面。这样是方便通风,保持煤炭红旺旺地闷烧。不至于冒出火苗。
把瓷土阴干后,白汐再将之前准备好的青金石釉浆,涂抹在胎体里外。涂抹均匀之后,才将泥胚放入窑中。采用针钉支烧。一边烧,一边将银粉慢慢融入胎土中,直到与胎土完全融为一体。然后,她用扇子朝着通风口扇风,保持火温闷烧一昼夜。
流水般的手法,不同于以往的烧窑方法。还有漫长的烧窑时间——白汐不疾不徐,等待日落日升。越发气定神闲起来了。
童宾的东西已经烧好了,凑过来看她烧窑。却是摸着下巴,不解道:“你这么低的温度烧,瓷器不会开裂吗?这是什么烧窑办法?”
“低温釉。”她想了一想,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道:“这是我第一次……烧这种瓷器。之前,还没怎么接触过。”
“烧的什么瓷器?”童宾望了一眼铁矿石,开始猜测起来了:“是唐代越窑吗?”
“不是。”
童宾再问:“北方青瓷系的,还是南方青瓷系?”
她扇了一扇子,抹了一把汗:“北方的。”
童宾站了起来,却是好奇地转来转去。他从未看过,有人在窑子上扣一个铁皮漏斗的。
北方的青瓷系?北方的青瓷系,不是向来含铁量多则胎色较暗吗?
但是看她,也没用铁矿石做釉料呀!
一天过去了。白汐的窑子终于烧好了。当她打开窑子的时候,童宾几乎跳了起来——只见徐徐熄灭的窑火之中,有一盏美丽绝伦的青瓷百合花盏。这青,不是越窑的千峰翠色,不是汝窑仿造的玉器之青。而是天空般的颜色——
是雨霁之后,蔚蓝与月白交替变换,莫测而又神秘的那种青色。是浩淼,广大,天街银汉,令人感觉如梦似幻的一种青色。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童宾几乎叫了起来:“这是柴窑?!”
白汐很淡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柴窑。世界上只有一只柴窑了——前河南博物馆编号为004的文物。后来流落到顾老先生手上。宗仁码头爆炸案后,顾老先生入狱。而这一只柴窑碗,被政府缴获了。放在了程璋纪念馆里头。
她去沈阳那一次,正好看过了这一只碗。没怎么费力气,就看到了它的烧制过程。粗略地记了下来。今天,复制烧窑成功。
本来,五大窑系和越窑,柴窑的烧制年代,相差不远。
她算是很幸运的,童宾是万历年间的人。万历年间,柴窑已经绝迹。而童宾复活之后,这些年的足迹,就局限在小小的定陵脚下。不可能,也不会知道柴窑的烧制方法。更重要的是,在每一个窑工的心中。“柴窑”二字,神圣无上。
“诸窑之冠”“世界陶瓷史上的奇迹”五代柴窑!
所以,选择青瓷作为翻本的筹码。她赌的,不是这技术,不是这青色,不是这器形。而是,“柴窑”二字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有的瓷器,所有的釉色,在柴窑的面前,都黯然失色。童宾也不例外。他做的是明仿龙泉青瓷哥窑关帝像。雕刻手法,青的呈色,都是顶级的。但是,和这一只小小的柴窑盏相比。就好比萤火和日月争辉。实在不自量力。
最后。童宾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输了。”
白汐很怜悯地看着他。她其实,算是作弊了。祭出柴窑,简直犯规中的犯规。但,规矩是童宾和她商量好的。结局已定。
“这一只柴窑盏给我。你走吧。”童宾仰头望着高悬的明月,喟叹道:“有这一只柴窑相伴,想必日后也不会寂寞了。”
“你还会再变成人吗?”白汐问道。
“会的。不管几百年,几千年。我会再次去往人世的。”童宾把柴窑放入怀中,又拿起前一次烧的那一只鸡缸杯,斟满了美酒:“后会有期。”
白汐一饮而尽。闭上眼,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那一座空落落的小屋子。童宾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桌上的美人碗。散发出清纯灵气。白汐抚摸上碗身,顿时,一股清澈而充沛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进了体内,令人的四肢百骸都舒展了起来。
终于,成人的最后一道程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