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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烧窑的时候,要经过三个时期——从900c一直升到1350c左右。在这个温度下,火焰的余热,会在陶瓷内部流窜,经久不息。
都说哥窑瓷器中尤以冰裂纹最为难得,因为冰裂纹的开片时间持续千年。不断不断地分裂,直到余温消失,龟裂痕迹爬满每个角落。
宋代的冰裂纹瓷器,清代的人都能听到开裂的声音,直到现代,都在不断地延伸每一道裂痕。
白汐确信,自己刚才感受到的,就是窑火的余温灼热。很显然,这两个人招惹了什么古怪的瓷器。要是不知道倒好了,既然是同类在作怪。就不能坐视不管。发了条短信给宋峥,询问了下两人去的地方,然后离开了医院。
晚上回家吃饭,谢文湛问了她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宋家也真够倒霉的,先是死了人,现在又是疯了人,说没人捣鬼我都不信。”
“问题是,老伯的对手是宋家,有必要对两个采办员下手吗?”谢文湛倒是很明智:“就算血债血偿,拿两个员工出气算什么意思?我猜,这只是另一桩意外罢了。他们也许招惹了煞,但和老伯的组织没有关系。”
“说的也是,”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到时候去看看就明白了。宋家的意外也未免太多了……还摇钱树,我看是招晦树还差不多。”
“青铜神树在宋家,天子剑在朱家。这挺有意思的,”谢文湛笑道:“那,假如程璋的那只柴窑碗也被他们瓜分了,会落在谁手里?”
她这才想到这个问题——就珍惜度而言,柴窑肯定也排的上前几。那么当初分赃物,开封四家谁会对柴窑感兴趣呢,毫无疑问:“顾老先生家?”
谢文湛点了点头:“我也是听了顾亦泽的话想到的。顾亦泽的父亲也是个瓷痴,为了瓷器,宁愿倾家荡产。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用钱是收买不了。那么他们为什么对程璋下手?我猜,一件举世无双的柴窑瓷器,可以是动机。”
“为了得到柴窑,对程璋下手?!”她吃不下去了。
“不错,假如真的是四家联手瓜分了馆藏国宝,顾家最有可能接手柴窑,不是吗?”他夹了一块肉放在她碗里“还有,上次朱炎岐当众为难你,后来我派人查了他们朱家的底细,结果有个意外收获。你猜猜,朱家和什么人有联系?”
“猜不出来。”她把肉塞到嘴里。
谢文湛也不介意:“开封朱家是前明遗老。这个“遗”字,不只说他们家从明代开始兴盛。而是指朱家是明朝皇室的旁支后人。事实上,朱家是朱元璋第五子,明成祖朱棣的胞弟,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的旁支后人。”
“啪嗒!”她筷子都惊掉了。
谢文湛不疾不徐给她换了一双:“而一把明代天子剑,毫无疑问,对朱家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为了这个诱惑,铤而走险也是可能的。
被谢文湛这么一说,白汐忽然觉得,眼前的道路明亮许多了——朱家,天子剑。内在联系是朱家是明代皇室后裔。顾家,可能是柴窑器,内在联系是顾家痴迷于陶瓷。而宋家,张家,说不定也和某件宝物有什么联系。
杀人,需要动机,收买人心,需要足够的诱惑。如果一件案子,不知道理由和动机,那么都是无头悬案。谢文湛知道这点,所以他调查的出发点不同。
努力扒饭,白汐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谢文湛——这个男人,果然聪明绝顶。幸好,他不是对手。要不然,就是她遇到过的最难缠的敌人。
第二天上班,她就去问了宋琏:“上次那个青铜神树……你爷爷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什么?就是我家的摇钱树嘛。”
“为什么是你家的摇钱树?”
“嘿,放在我家当然是我家的摇钱树。难不成还是至尊行的摇钱树啊?”宋琏整了整衣冠:“再说了,我宋家的祖先是四川广安人。这青铜神树也是四川广安一带出土的,就是和我家老祖宗是一脉相承嘛,当然保佑我宋家。”
她怎么没听说过:“宋家不是清代就在开封城里头显名的吗?怎么成了四川人?”
“搬来四川的呗。明末清初张献忠屠川知道吧?那家伙留下了七杀碑:“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七天杀光了整个四川的百姓。我家祖先也差点惨死在那场浩劫里头,后来就带着全家逃到了开封。”
“原来如此。”她颓然坐了下来,明白了。果然青铜神树和宋家之间有联系。谢文湛啊谢文湛,枉我活了一千年,真不如你洞察世事。要不是你指明了这一点,或许我永远不知道,开封四门截杀火车的真正原因。
现在,贪婪已经解释不了他们的下手动机了。得往更深处剖析。那就得往开封四门,甚至整个开封古玩市场的内部渗透。当然,其余三家她通通进不去。最容易的,还是从宋家下手。那首先得取得宋老爷子的信任才行。
下了班,宋峥的回复到了:那两位员工,是在一个叫做“清屏村”的地方中了邪的。
第二天是周六,她和谢文湛一起来到了清屏山。一路上的风景秀美,如诗如画。若不是怀着心事,还真以为是郊游来着。
苏瑜就坐在她身边,说自己也要跟着来帮忙。虽然觉得略碍事,但白汐也同意了。毕竟苏瑜才二十二岁出头,让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整天因为害怕龟缩在屋子里。也是蛮残酷的。出来透一透气,也对身心有好处。
苏瑜倒是真心想帮他们找出老伯的踪迹:“白汐,我也想通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只有尽快找出老伯,才能救得了我自己。”
“不用怕。有我在。”她可是千年妖怪。
“白汐,谢谢你。”苏瑜握紧了她的手。
谢文湛在开车,反光镜里看到两个女孩手牵手,白汐还温柔地安慰苏瑜,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意涌了上来,换了一档,提速到五十码。作为一个男人,他没在谁的面前这么失败过:“前面是窄桥,小心抓稳了。”
语气冰冷,不带感情。不待二人反应过来,挂挡、加油、抬离合、松刹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这辆越野车就贴着窄桥的两边木制栅栏,飞了过去。经过桥中央时,白汐看到车窗下面那望不到底的悬崖,也是吓了一大跳。
苏瑜因为车子的惯性,撞到了天花板。喘息刚定,谢文湛就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不想撞到头,就分开坐,别挤在一个地方。”
苏瑜算是反应过来了:“谢先生,借用了一下你的女朋友,实在不好意思。”
“我才不是他的女朋友。”白汐很淡定。
气氛忽然沉默下来。但她的心情就是如此,当初,是她先对谢文湛动了心。这个不可置否。但是,谢文湛没有珍惜。让她的心扉关上了,那么就不要再奢侈信任第二次。能安然活到这个岁数,也多亏她从不存什么侥幸心理。
到了地方,苏瑜留在了车里吹暖气。她和谢文湛先下了车。周围的地势很崎岖,几座山头连绵不绝地坐落在村子的四周。千百条小溪,全部都汇聚于村子当中的池塘里。沿着小溪徒步走进村子,一两个村民挑着扁担路过。
还是谢文湛先开了口:“白汐,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想信任这个时代的任何人,你们都太刁钻了。比古代人厉害了不只一星半点。”
“当初我第一次带你出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路过一座老祠堂,看槐木看老,她也很老了:“谢文湛,我承认你很优秀。但是不适合我,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但下一秒,身后的人忽然冲了过来。在她毫无防备的当下,抱住了自己。白汐吃了一惊,想问你干什么,他先开了口,压抑而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白汐,鬼才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他紧紧收起了双臂:“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放开我!——”她不想弄出更大的动静,四周可是有人住的屋子:“谢文湛,你听好了,我都死了一千年了!没法和你谈恋爱!”
“喜欢一具白骨还是一片陶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咬足了字眼,似乎在暗示自己决不后退。
“……无理取闹。”白汐挣脱开他的怀抱,走进一旁的小巷子里面。谢文湛沉默了一会儿,更沉默地跟了上来。
按照宋峥提供的地址,她终于找到了出事的人家。但不走运,这家已经人去楼空。听村子里的老人说,他家儿子不知什么地方发了财。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了。但同村的还有一位他本家的三伯,就在村口的田地里务农。
下了田,她很快找到了那人的三伯。四十多岁的黑汉子,带着河南人特有的粗犷:“啥?你找二崽子?人家早干发了,上城里去了!”
“干什么干发了?”
“嗯,这个……”许三伯的眼光停留在谢文湛的上衣口袋里,贼溜溜的。谢文湛一笑,掏出皮夹子,先送了五张毛爷爷:“三伯,一点小意思,孝敬您的。”
“哈哈哈,还是城里来的人懂礼貌。”那三叔收了钱,也不客气了:“来,都来我家喝杯酒。别客气,我让我家婆娘给你们做猪头肉吃!”
白汐对猪头肉不感兴趣,但看出事的那一家人,一夜暴富,消失无踪。实在有点诡异。寻思着到底怎么回事,谢文湛这边和许三伯已经套上了近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谢文湛喝酒,大有千杯不醉的架势,只得发条短信给苏瑜,让她耐心等等。
酒过三巡,许三伯开了口:“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许家村,靠近洛阳。”
“错了,咱们这里是家家白天干活,夜里去挖山吃山。”许三伯直言不讳道:“要不然,城里头那些个卖古董的,怎么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盗墓?”
“怎么能说是盗墓呢?”许三伯不满意了:“听说过一句诗没有?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咱们这是祖辈的手艺,传承下来,去吃更老的老祖宗的东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她恭维道:“三伯是个读书人呐。”
“读个屁,这不,认几个字,省的做古董生意的时候,把好宝贝给贱卖了。”许三伯喝了一杯:“还是主席说得好,知识就是钱呐。”
她算是有点明白了:“怎么说来,您侄子一夜暴富,是因为挖到了好宝贝?”
“不错,他小子穷了三十年,连媳妇都没娶。结果呢,年头撞了大运。在湖边撒尿,你猜怎么着?撒着撒着就撒出一片红瓷来。但咱们农村说路边见红,不吉利。这小子胆子又小,就在夜里喊我去跟他挖了出来,乖乖不得了。这么红,这么大的东西。我说平分钱吧,这兔崽子倒好,卖了那红罐子,就带着老子娘跑了!”
“什么红罐子?”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去那地方看看。”
许三伯所说的湖,就是村子后面的大池塘。来到河岸那头。白汐果然感觉到了一股沧桑的灵力。灵力的来源在于河中央,她打发谢文湛把许三伯给支开。然后捏起一点火诀,冉冉的火苗从掌心窜到了河中央,腾起一片水汽。
不一会儿,河水从中间立了起来。露出了一道黝黑的河床。避水之术,消耗的灵力极大。她的时间很有限,顾不得肮脏了,下到了河床。
走到河中央。她看到一小块铜板,中央雕刻着一个小小的龙钮。走到了跟前,拿捏住这颗龙钮,提起了铜板。底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函,深深镶嵌在湖中央泉眼之地。堵住了阴气不外泄,石函外面刻着许多铭文。
仔细读了读铭文,叹息一声。这又是一桩千年前的罪孽。大概就是这股女子的怨气,缠绕着那两个宋家的伙计,灵魂在烈火中煎熬。
深吸一口气,白汐破开了石函。“哗啦”一声,顿时一股腐烂的臭味弥漫开来。石函里面滑出来无数瓷器碎片,全部是红颜色的。这红,妖而不艳,红中微紫,色泽深沉而又安定,釉面一点儿裂痕都没有。可惜了,没有一件完器。
她随手拿了一只破了半边的碗出来。然后收回了火焰,河水再次合拢,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蹲在河边,舀起河水,洗干净了这一只红碗。这边谢文湛正好忽悠完了许三伯,也过来找她:“白汐,怎么样了?”
她把洗干净的碗,递给了他:“你看看,这是什么?”
谢文湛扣了扣瓷面,然后举起来看底部的款识:“宣德年间的祭红釉碗。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祭红釉是祭祀郊坛的礼器,明代宣德年间,这里是河南总督家的后院……”她一边洗着手,一边读着刚才看到的,那个石函上的故事。
明代宣德年间,正是瓷器大放光芒的时候。而祭红釉尤为突出。人们在配制祭红釉料时,往往将黄金、珊瑚、玛瑙、玉石等珍贵之物掺入釉料中。即使这样,也往往烧制不出好的成品。由于祭红釉瓷器历来难烧,因此它比其它色釉更为名贵。1
故事的开端,本是好事。
宣德帝朱瞻基在位时,十分尊敬母亲张太后,军国大事多禀告张太后裁决。当时海内升平,宣宗事太后“入奉起居,出奉游宴”。真可算母慈子孝。
有一年,张太后要拜谒长陵、献陵(明成祖和仁宗)。想到宫中新出的祭红釉十分美丽,就跟儿子说了。朱瞻基为了讨好母后,就要景德镇的工匠,献上数百只祭红碗来做礼器。但是那一年,老天爷不作美。景德镇遭遇连日的阴雨,连窑火都点不着。家家户户的干柴都几乎用完了,怎么烧的出来百来只祭红窑?!
督窑的司礼监太监张泗每日督促、鞭打窑工,并且把一部分人关进监狱,声称再烧不出皇帝催要的红釉瓷器,就要杀人了。
离上交的日子还有五天时,连半百的祭红窑瓷器都没凑够。张泗终于发怒了,将一部分工匠投入了监狱。
一位窑工的女儿,前去探望大牢里的父亲,她那美丽窈窕的身姿,勾动了张泗的念头——都说,祭红釉刚烧制成功的时候,是用女子的鲜血来参入釉料的,不如……当天夜晚,这一位姑娘,被张泗的手下抓去,并且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却换得一炉光彩照人的祭红釉瓷器。张泗大喜过望,当即照搬了这个法子,用窑工的家属来凑数……
年轻的皇帝,和慈祥的太后并不知道,他们献给祖宗的东西,是怎么做成的。
而张泗在规定的限期内,超额完成了烧制的数量。宣德帝将一部分多余的祭红釉分发给有功的大臣,这些大臣也带着它们告老还乡……但全国范围内,关于祭红窑的怪事,开始层出不穷。先是那张泗莫名其妙地胀肚而死。
然后有礼佛的大臣家眷,半夜三更在祠堂听到祭红窑内的哭声……
还有不少被赏赐了的大臣,莫名其妙会梦到自己被火焰炙烤。不久之后,就一病不起……
河南总督当时退居在清屏村里享清福。有天晚上,他也做了一个落进窑子里,被大火焚烧的梦。惊醒之后,他立即请来了当地的道士作法。
道士告诉他:这一批祭红窑,是活人的血做成的,摆在哪里,哪里就有祸事。唯一消解的法子,是用一块铜板压住冤魂,放置在湖水当中……于是,总督将陛下赏赐的三件祭红窑瓷器,全部扔进了后院。还喃喃自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讲述完了,白汐转过眼看谢文湛:“这就是湖心当中祭红窑的来历,当时全国有一百多件。大概现在全世界也只剩下这几片残片。”
“这么说来,这件事和老伯无关吗?”
“大概是的吧。”她有点灰心:“东西很邪门,但也不是破不了。回头之后再想办法……苏瑜还在车上等着我们呢。”
但回去之后,白汐却看到——越野车里空无一人。
苏瑜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