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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这阵子都很忙。初春时节,正是耕作的好时机。
静妃娘娘最近对种花抱有很大热忱,尤其身边有个会种花的四喜陪着,静妃娘娘才发现,原来种花还有这么多门道。她想,过去的日子啊,确实是太无所事事了。身为主子,不管是曾经的皇后,还是身处现如今的静妃之位,都像宫里几乎所有妃子一样,除了讨好皇帝之外别无他事。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什么都不愿意去愁,日子变得像蚕蛹,一天接一天的裹起来,裹得密不透风,让她终于被作茧自缚被困在狭隘的深宫内苑里。她的人生百无聊赖,幸好身边有个锦绣忠心相伴。她唯一的乐趣就寄托在了锦绣身上,仿佛是种惯性,她让锦绣代替原来的皇帝成为她的全部。
她不知道如果不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还能有什么可做。她不热衷于权势,聊以打发时日的只有喜欢那些金碧辉煌的新奇玩意。可偏偏皇帝素来厌恶奢华,她便连喜欢奢侈的机会都没有。而今跟着四喜一起种花,竟然让静妃惊奇地发现,原来沉迷一件事也如此令人欣喜。她本就是个纵性尽情的人,容易投入更容易喜爱,但凡有点热衷的事做,都不至于一无是处。
永寿宫就静妃和四喜两个人。这会儿,一主一仆都是两手泥巴,四喜在教静妃弄花圃。
可惜静妃玩不好土,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手拙,四喜的花垄都笔直一条线,孟古青的却不是歪了就是斜了,一条花垄弄下来,人家四喜的整整齐齐,她的就像歪瓜裂枣。做起这些来,静妃没什么架子,和四喜一样亲自动手。四喜毕竟小,有时候转头看到一旁的静妃,就莫名觉得静妃好像也没有那么高不可攀。这不,主子还跟她一起弄花垄呢,也是满手满脸的泥。
她们院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月季,雏菊,天竺葵等等。
四喜正在弄新的花垄,回头一看,静妃手里的花垄又一次歪了,她不由急道,“娘娘!您又弄斜了!”
“……”静妃僵住,起身看了看,嗯,果然又斜了。然而这让静妃娘娘脸上过不去,就挑眉看了四喜一眼,“斜了吗?本宫怎么没觉得。”
四喜抬起衣袖摸了摸额头上的汗,重重点头,“斜了!”
“……”静妃嘴角一抽,暗道,气人。这小丫头这么没眼色,皇后怎么会挑她来!
可其实,四喜只是没见过跟奴才一起动手干活的主子,静妃不端架子,让她心里愈发愿意亲近。这会儿累得满头大汗,一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没去琢磨主子的心思,十分耿直的回答。
静妃还待冷脸,却见四喜从泥堆里走过来,到她这边的花垄里来,低头弄着她的花垄认真说,“娘娘,奴婢小时候刚开始做的时候也总斜,做得时候以为是直的,可是起来一看就是斜的。为这儿挨过不少骂呢。”
听到这话,静妃原本的情绪被打散,于是蹲在四喜身边问,“你小时候就做这些了?”
“嗯,”四喜瞄着花垄,认真的用手测量着,边回答,“奴婢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是包衣奴才,但做的却是种花放牧的活,这样的活计最吃力不讨好,万一把花种死了,或者有时候牲畜吃撑了生病,都是轻则受罚重则丧命的。”
静妃听着,心里有些感慨。四喜说的这些情况,静妃不是毫不知情。她出身蒙古贵族,自然知道有的人家对奴才不怎么好,多多少少也听过打死奴才的事情。只不过那时候,静妃听到的是抱怨奴才不经打,没“碰”两下就死了,还要买新的奴隶。眼下,看着小脸紧绷神情严肃的四喜,静妃叹气,问她,“你才十四岁呢。”
“娘娘您不知道,我们做奴才的,打出生起就是做苦力的命。奴婢刚会走路,就被额娘带着做活儿了。”四喜给静妃修整着花垄,慢慢挪成直线,这才喜道,“好了!”
四喜一脸满意的笑容,十分灿烂。看得静妃怔了怔,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她想,这孩子真是容易满足,一点点小事就能高兴成这样。四喜脸上也溅了泥巴,这会儿额头的汗珠冒出来,快要滑下打湿眼睛了,她眨眨眼对主子笑,下意识地不能在主子面前擦汗。
静妃却见不得,于是也没甚在意,抬手就用干净白皙的手腕给四喜擦了擦额头。她这动作也是惯了的,以往锦绣做活儿忙的时候,静妃偶尔也会顺手给锦绣擦汗。
却没想到四喜一下僵住,整个人愣在原地。
静妃擦完才发现四喜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娘娘!”四喜霎时间热泪盈眶,小脸涨得通红,满含泪水地望着静妃,眼泪吧嗒吧嗒直落。
“哎——”静妃吃了一惊,“你哭什么!汗珠掉到眼睛里了?”
四喜却眼泪越落越厉害,眼巴巴地望着静妃,抽噎道,“娘娘,您对奴婢太好了!奴婢……奴婢愿意一辈子侍奉娘娘!”哪有主子给奴才擦汗的,何况还是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静妃。四喜自幼也没被什么人好好疼爱过,她这样穷苦人家的女孩儿生来就会被嫌弃,被当做换钱的物什随便养着,自然也难以优待了她去。入宫后就更别提了,亲生父母都不待她好,何况是负责调/教的嬷嬷们。
这些世代包衣奴才出身的女孩儿,大多养出很好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四喜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年纪太小了些,一般进宫都要好好教养两年,多半会在十五或者十六岁送到各宫去,不然太小的话做事容易不利索。四喜进宫没多久,堪堪一年多,就这么巧被皇后的人选中,送到永寿宫来,身上到底还残留着不少宫外的野气。
静妃听她这话,哭笑不得,“不就是给你擦个汗么。”
“从来没有人给奴婢擦过汗,”四喜抽噎着执拗地说,“何况,娘娘您还是主子。”
静妃扶额,又叹一声,不由放柔声音道,“好了,别哭了。待会儿还要给你擦眼泪吗?”
“奴婢不敢!”四喜连忙抬手,自己拿手背擦眼睛。然而她手小,手背上也沾了泥巴,不擦还好,这一擦眼泪是没了,倒擦一脸的泥。又哭得眼睛通红,小脸还紧绷着,看得静妃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四喜一脸茫然,“娘娘,怎么了?”
“你……”静妃忍着笑,刚想给她擦擦,又顾忌着她刚刚哭泣的模样,手就没抬起来,只是笑着说,“你这小丫头啊。”在静妃眼里,四喜就是个孩子。
四喜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因为脸上本来就有泥巴紧绷绷的,这会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脸上又添了泥。只是指着花垄说,“娘娘,就像这样就行了。实在不行的话,您可以先画一条直线,画好了,再沿着线堆土,就不会斜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静妃点点头,看看自己那条被四喜修整过的花垄,赞叹道,“做的不错嘛!”她都忘记刚刚还因为被四喜直白地指出来而不好意思了。
四喜看着花垄,想了想,“娘娘,奴婢先给您画一条线吧。”四喜早就想这么做了,不过一直以来静妃什么事都要自己亲手做,不让四喜插手,四喜也就不敢违背。这会儿趁机说,“下次,您就可以自己画了。”
“好。”静妃应下,四喜高兴地起身,拿起一旁的铁锹沿着静妃的花垄划出两条平行的直线。静妃站起来看看,问她,“你怎么能画这么直的?”
“奴婢小时候就是这样画的。”四喜画完一条,正在画另一条,忽然静妃叫住她,“本宫来试试。”
四喜不敢怠慢,停下来交给孟古青。孟古青拿着小铁锹,想学着四喜半躬身划线时,又觉得撅着屁股的这个形态极为不雅。她犹豫了下,到底是蹲下去,一点点画。可一蹲下去,铁锹划破泥土,就在她脸上溅了些泥。
直到静妃画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好累。”
四喜跟在她身边看着,小心翼翼地看着静妃,下意识地想去给静妃擦脸——于她而言,这并没有什么不妥。本来全方位伺候主子就是她做奴才的本分。可她忘了手上有泥,手抬起来快放到静妃脸上时才僵住。于是又缩回来,涨红着脸,“娘娘……您脸上有泥……”
静妃又用手腕擦了擦。
四喜看着静妃脏掉的手腕,心疼不已,“娘娘,您手腕也脏了。”那么白皙鲜嫩的手腕,这会儿却沾满泥巴。四喜看着,只觉得不忍心。小姑娘还不太会遮掩情绪,眸子里的怜惜落在静妃眼里,让静妃怔住。
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太像锦绣了!
过去锦绣就经常有这种眼神,尤其是当静妃磕磕绊绊不舒坦的时候,锦绣但凡看到静妃受一丁点委屈,就会流露出那种眼神。静妃顿时面色煞白,怔怔的望着四喜,突然就心里猛地多出个窟窿,汩汩地流血。一时间好似浑身都没了力气。
缓了缓,静妃才哑声说,“无碍。”她低下头,继续捣鼓她的花垄。她不能让自己想起这些,一想起来,便觉得天地都灰茫茫一片。她想,锦绣到底在哪里等着自己呢,锦绣过得好不好?
她隐约有些不好的感觉,却绝不会去细究。
四喜到底不是蠢物,觉察到静妃情绪变化,也不敢再造次,只是默默继续做手里的活。
两人安静地在花圃里忙活,忽然宫门来报,“启禀静妃娘娘,慈宁宫派人来问话,问您绛雪轩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查问了些什么人?”
静妃听到这话,头都没抬,只说,“正在查,午膳过罢再审。”
来人报说,“启禀娘娘,太后还说了,估计永寿宫人手不够,所以太后帮您要审讯的奴才都叫来了,就在宫外候着。”
“那就让她们候着。”静妃答得不冷不热,她知道太后不会善罢甘休,但也打定主意糊弄过去。审是一定要审的,但怎么审,怎么报上去,那就是孟古青自己的事情了。虽然不好办,可静妃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后宫博弈这种事,鲜少有一局定胜负的。这个案子的目标在皇后,就算太后要责怪静妃,也顶多挂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反正她现在罪名不少,再多一条也无关紧要。
四喜偷偷看了一眼冷冷的静妃,暗自紧张地咽了口水。可她这个动作又因为离静妃太近,正好被静妃抓了个正着。静妃唇角浅浅地勾了勾,也没说话。
案子,得慢慢来。静妃主意已定,既然皇后是真心对她好,静妃自然也不会辜负她这番情意。这么想着,又看一眼四喜。静妃心想,这宫里只怕没有桑枝那样的奴才了。
远在坤宁宫的桑枝莫名打了个喷嚏,被正在玩刺绣的皇后娘娘听见,问她,“不舒服?”
“许是花粉过敏。”桑枝揉了揉鼻子,“春天的时候,我容易花粉过敏。”
“过敏?”皇后皱眉,“那是什么意思?哎呀——”戳错针眼了。皇后娘娘打算给太后和皇上亲手绣件衣裳,免得落人口舌。这本就是她该做的,不过一直没上心。
桑枝急忙上前,“扎到手了?”
“没有,”皇后娘娘笑哼一声,“本宫有那么笨嘛!女红是基本的,宫里的女人都会。”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看桑枝,“是不是,桑枝?”
桑枝就老脸一红,针线活这事儿她一向做不好。太细致琐碎,她倒是能做,但做不出花样来。这些日子被皇后勒令在坤宁宫养脚踝,桑枝就看见皇后一双手,即使不能说巧夺天地,至少也是一双巧手,做起针线活来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