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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最后一个听说的?”吴若初轻声的,却是歇斯底里的。他故意一直不告诉她,消极地等待她自己去发现,是不是这样一来,他就能少面对一点什么?
他身形僵直,目光像剥落的鸦羽。在他身后的木桌上,仓乱地放着一张旧得发黄的房产证,用那只老座钟遮掩式地草草压着,显然是为了躲避忽然出现的她,房产证上是他外婆的名字。他连这座院子都要卖?连知会她一声的必要都没有?
“你想离开我?”吴若初笑得心脏发紧,“我就知道,你怪我,你觉得什么都是我害的。”
“我没有怪你。”魏荣光终于正视她,清黑的眼睛望着她青白的脸,“不是你害的,是梁忠文!我所有的亲人,都是他害死的。”
“所以你也要害死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吴若初慌里慌张地抱住他,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他的心跳声又快又乱,她的也是,像弹落一地的碎星星。
他容许自己抱紧她这一回,抚平她湿乱的发,好像世间唯有她最叫他爱惜,她心中燃起幽微的希望之火,只燃了一瞬,又被他扑熄,他说,“外婆已经没了……她走之前,叫我别让她失望,我怎么可以再……我们不可以……”
吴若初充耳不闻,从他怀里微仰起脸,抖出半个笑容,像个乞丐似地央告,“你说过的,你要带我去结婚,一大早就去登记……你说我们会有孩子,只懂爱、不懂恨的孩子……你说不管多苦你都会为我撑下去,你都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他几乎微不可闻地说,“可我……”
“你不是跟我妈说过,要代她照顾我?”她打断他,急得失常一般,“你说了那么多遍,说你不走,现在都不算数了吗?你还说,你妈妈也不想看到你去报仇,你怎么能这样食言?”
“若初,我没办法。”魏荣光每说一个字都像剜了自己一刀,“我别无选择。”
其实他有选择,难道不是吗?他只是没有选择她,而是选择了梁忠文……
吴若初脱开他的怀抱,眼神暗了,就像看陌生人似地看着他,旧时她的眼睛曾是那样光彩夺目,像嵌着琉璃凤尾,现在却如同炉中的冷灰,“你要去找他?你到底想对他怎么样?是不是打算跟他骨肉相残,一起下地狱!”
“我会让他不得好死,即使我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你疯了……”吴若初惊道,“如果你有事,你让我怎么办?”
魏荣光低头混乱地笑了一下,“你没了我,一样可以过下去。”
“不如你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吴若初说完便后悔了,她不能和他一起走,她还有孩子,孩子不该沾上一点恨。魏荣光若要复仇,便无法去做一个好父亲,她不该跟他走,她要让他留在这里,留在她和孩子的身畔。
“我带不了你走,因为我不知道去了那边会发生什么……我会留一些钱给你,你是女人,需要有钱傍身……”
“钱?”吴若初悲极反笑,这是她听过的最高级的笑话,“魏荣光,你有几个钱?对,我陪你睡了这些年,你该给我多少钱?你这个穷鬼,付得起吗?”
“别这样,我求你别说这种话……你明白我也不想的,可我无论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外婆吊在房梁上,就那样空空地盯着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没资格看她的眼睛,我是个逃兵,是个废物,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他如生了癔症一般不停说下去,“若初,我要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一天我还能看着她,当我告诉她,我做到了,我没有让她失望,我让梁忠文也尝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她或许会睁开眼睛看看我,就在我心里,看我一眼就够了,我终于能对得起她……”
“你要对得起外婆,所以只能对不起我?你敢看我的眼睛吗?魏荣光,看着我,说你打算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魏荣光对她温柔地笑,笑声却像闷死在了喉咙里,“或许我还会回来,或许不会,我不知道……你不用等我,我们就此别过,以后你会嫁给别人,会有我给不了的好日子,但……等我做完那件事,只要还有一口气,我爬也会爬回你面前,也许一年,也许十年,就算我什么都没了……我也会一直把你放在这里。”他将她的一只手移向他搏动的心脏。
吴若初想用世上所有恶毒的词语咒骂他,张了张口,却只是哭出了声,她那样骄傲洒脱的人,是怎样将自己一步步逼到这个境地?她瓮声瓮气地埋在他肩头,“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只要你……我不会让你走,魏荣光,你是我的……”
而他慢慢推开她,起先力度很轻,她却更加无赖地贴上来,他便推得重了,“吴若初,你还不懂吗?你留不住我的。”
她被推得晃了晃,连续后退,抵上墙面,像被他丢到墙上的一件弃物,她双手赶忙护住小腹,眼泪似断线珠子,“如果我说我怀孕了呢?”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茫然而差愕的,像个忽觉迷路的孩子。吴若初闪开目光,不能多看一秒,害怕自己会看出他的恼怒,甚至厌恶。
“你怀孕了?”他低声问。
“我这么说了吗?我只是说如果。”吴若初将腹前的手缩到背后,不忘留条退路,若他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么她至少还可以瞒住他,自己把孩子生下来,“我想知道,如果我怀孕了,你会不会留下来。”
“你拿这个要挟我?”魏荣光乱得很,根本没有思维能力,“你这算什么?你不要太过分……”
那一瞬间她死过去了。她永远记得他说了什么。
她为他怀胎,却被他说成是“要挟”!她成了用孩子来捆绑他的无耻女人,原来在他眼里,她就是这种货色!
吴若初忽然静下来,背贴着墙壁滑了下去,抱住膝盖蹲在那里,心如海潮褪去的沙滩,什么都被卷走了。
她望了望对面的男人,每一寸表情都沿着她的眼角卸下,像冲花冲淡的妆。
她曾是那样耽溺在对他的爱中,可五年过去了,他终究没能被她改变,他还是那样,一面说着爱她,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却又让她好自为之地滚……他像割去赘肉一般将她舍弃,还说他自己疼痛难忍,这是哪门子道理?
没用了,全都没用了,即使他为了责任而娶她,与她一同抚养孩子,又有什么好?当他满心只剩下恨,就会永远记得,是她和孩子挡了他的道,他会一直怪她,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拿孩子缠住了他,甚至,他还会对孩子说起那些事,说魏家还有大仇未报,还有亲人未曾瞑目……
她怎么能让孩子有这样的父亲?
又或许,他根本不会容许这个孩子来到世上,他会认为这是用他外婆的命换来的……吴若初想到这里,怕得近乎窒息,他会逼她去堕胎吗?不可以,不可以……
魏荣光恍惚地想起不久前,两人似乎……似乎的确想要个孩子。但他不能断定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回事,脑子里像冒着密密麻麻的雪花点,无法细想任何事。
他烦透了这种哑谜,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如果她说有,他该怎么办?
或许他真的会留下来,跟她好好过……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太想做个好父亲,他绝不会走梁忠文的老路……
吴若初顺着他的手劲仰起脸,干燥的眼睛注视他,末了,嘴角浮起一丝虚妄的笑。
她一字一顿道,“没有,魏荣光,你听清楚了,我没有怀孕,我很高兴我没有,外婆走的第二天,我就吃过事后的药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洁身自好?”
吴若初对那日的最后一点记忆,是夜深的时候,魏荣光喂到她嘴边的一只桔子。她始终蹲在墙下不肯吃任何东西,他便知道该用这个来哄她。
客厅的旧灯泡下,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还是金黄得亮人眼,跟屋子里的悼亡气氛极其冲突。他剥桔子的手有点没轻没重,桔皮被掐出许多坑洞,断了好几下,七零八落地击打在地上。
这只桔子剥得非常难看,湿答答的,像烂在泥里的果实,滂沱的汁水染了他一手,但他仍记得扯掉她最烦的桔络,就像择去束缚在她心头的茧丝,想让她重新笑一笑,变回那个乐天派的姑娘,说着“始共春风容易别”,不要再为他的离去而愁眉不展。
阵阵甜香冲到她鼻际,那是只有他才能给予的甜。她接过桔子,囫囵个地塞进自己嘴里,四溢的苦,从齿缝里钻进去,在味蕾上施虐施暴。她大口地咀嚼,果肉在她齿间变成尸块,排山倒海的苦味可以帮她清醒,让她学会,以后再也不要去吃这么苦的东西了。
她几乎要呕吐,要中毒,用力捂着嘴,灿亮的桔汁从她苍白的指间流出,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直到魏荣光展开空虚的手臂拥住她,“好了,好了……”
她一直呆在他怀里,直至午夜,他睡着了,睡得那样逃避。等他醒来,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