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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元煜虽已被封为楚王,但他的王府尚未建好,故此仍旧是住在宫里的。和林沁分别之后,高元煜便策马进紫禁城,回到他居住的乾东五所。这里是未婚皇子的居住之地,共分为五所,每所均是南北三进院落,前院南墙正中开黄琉璃瓦歇山顶门一座,门内有木影壁屏门。因为高元煜是排行最小的皇子,也是唯一尚未成亲的皇子,所以他便住了头所。二所、三所、四所、五所暂时空着。
高元煜稍事休息,换了一身轻便衣服后重又出来,去了紫宸殿。
皇帝已是年过半百,后宫妃嫔已极少理会,近年来倒是高元煜陪他共用晚膳的时候多。
皇帝鬓间已有了几丝白发,面目间却更添威严,他在一张长几旁席地而坐,正神情专注的看着份厚厚的奏折,高元煜跪下叩头,“臣拜见父皇。”皇帝抬头略看了一眼,指指对面,“煜儿,坐。”高元煜恭敬的答应了一声,在皇帝对面跪坐下来。
他已不复儿时的顽皮模样,端庄的席地而坐,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规矩矩的放于膝上,目不斜视,挺拨持重。
皇帝让他坐下来之后,好像忘了对面还坐着个人,又专心的看起奏折。
有时目不转睛的看,有时拿起朱笔在上边做着批示。
高元煜一直身姿笔挺的跪坐在对面,皇帝不问他话,他便不作声。
许久之后,皇帝才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个懒腰。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了面前的高元煜,眼眸中闪过丝讶异,“煜儿,你的定力什么时候已这般好了?朕记得你小时候,坐不了多久便会大声嚷嚷的。”高元煜赧颜,“小时候确是顽皮,如今已好的多了。”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你怎么练成的?”皇帝笑问。
高元煜道:“母妃请了师傅教,还亲自督促。”
“如此。”皇帝目光闪了闪,“你母妃倒是不惯着你,对你要求很严格。”
“是。”高元煜恭敬说道:“母妃说父皇近年来喜欢席地而坐,我若练好了正坐,总有一天父皇会发觉我干练老到的一面,对我刮目相看的。”
高元煜话说的这么直接,皇帝讶异扬眉,“你母妃是这么说的么?”
高元煜想了想,道:“也不止这些。母妃还说练习正坐可以磨练意志,修身养性,有利于养成严谨、坚韧之性情。”
皇帝微微笑了笑,“朕这些年来并没有令你跪坐,却不知道你已是这幅模样了。甚好,没想到你小时候毛毛躁躁的,大了倒定力甚佳。”
高元煜谦虚了几句,见皇帝好像心情挺好的样子,忙趁机提要求,“父皇,母妃这些时候总在提为我选妃的事,我还小呢,不想娶妻成家,她若是跟您提这件事,您先回绝她好么?”
“哦?”皇帝含笑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兴味,“煜儿,你为什么不想娶妻成家?”
高元煜吭吃了半天,憋的脸通红,最后慷慨激昂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皇帝被他逗的捧腹,连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庞得信等人也跟着笑了。
高元煜见皇帝开怀大笑,越发觉得自己有希望,殷勤问道:“您这是答应了么?父皇,母妃若跟您提到我的婚事,求您一定要回绝她,我真的不想这么早便成亲……”
“你是皇子,为皇室开枝散叶,是你份内之事。”皇帝笑着打断他。
高元煜挠头,“可是,大哥成亲就很晚啊,他不是直到二十出头才娶了林姐姐的么。”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问道:“煜儿,你是想和你大哥比么?”
别的内侍倒还算了,庞得信听了皇帝这问话,心就提起来了。
皇帝诸子之中,大皇子年近三十才被封为齐王,最小的儿子却是才十几岁便封了楚王。要说诸皇子的封号,当数这两位才是大国,比穆王岐王等不知强出了多少。皇帝这一句“煜儿,你是想和你大哥比么?”其实意味深长,若是一不小心答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高元煜呆了呆,眼眸中现出迷惘之色,“和大哥比?不是啊,我不是想和大哥比,不过我见大哥娶妻虽晚,和林姐姐却很要好,比别的哥哥嫂嫂们强多了。父皇,我也想和自己的王妃很要好,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我不愿意和别的哥哥们一样早早的便娶了王妃,却和王妃貌合神离的,一点也不恩爱。”
皇帝不禁一笑,“夫妻恩爱不恩爱的,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很重要。”高元煜神色认真,“夫妻恩爱,儿女会很聪明。父皇您看阿昊和阿昕,还有阿旸、阿昰,都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林昙继阿昊和阿昕这一对龙凤胎之后又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取名阿旸,一个取名阿昰,阿旸少年老成,阿昰活泼可爱,都很招人喜欢。
皇帝听到阿昊和阿昕几个孩子的名字,粲然一笑,“一个比一个调皮,但凡太后见了他们几个,必定被逗得笑得肚子疼。该打。”高元煜忙道:“这怎么会该打呢?该奖赏才对。父皇您不能太小气了,为了省银子,便硬说几个孩子该挨打啊。”
皇帝被高元煜哄得十分开怀。
高元煜趁机又提起他的亲事,皇帝笑着答应了,“反正你最小,后面又没有兄弟催着赶着,随便你吧。过一阵子再娶妻也使得。”高元煜大喜,离席拜谢,“谢父皇恩典。”
人心不足,得陇望蜀,高元煜求皇帝答应他暂时不成亲之后,又抱怨起柏妃的百花盛会,“劳民伤财的,弄什么百花会,父皇,不如您下旨把这百花会取消了吧。”皇帝不由的摇头,“后宫这些小事,哪至于也要朕亲自过问了?太平盛世,后宫奢侈靡费是难免的,朕若下旨取消,才是不近人情。”高元煜唯唯,“父皇说的是。”
高元煜陪皇帝用过晚膳,申请出宫住上一晚,“父皇,表哥一直在镇国公府侍疾,这些天该是累坏了,我想去看看他。今天晚上便不回来了。”皇帝无可无不可,“去吧。”答应了之后又皱眉,“你从小便是这样,三天两头的想出宫去住,既然这么爱出宫,干脆住到王府去岂不是很好?”高元煜叹气,“我倒是想啊,可是我母妃一直不许,硬要把我留下来。父皇,我很想有自己的王府,我爱什么时候出门,便什么时候出门;爱什么时候回去,便什么时候回去。”皇帝淡淡一笑,“这事容易。”
高元煜拜辞皇帝,出去了。皇帝看着他颀长英挺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庞得信体贴的为皇帝换上新茶。
皇帝语气淡淡的问道:“你说说,楚王今天的言行如何?”庞得信陪着笑脸,“这事奴婢哪里知道?不过,奴婢冷眼瞧着,楚王殿下似是童心未泯,还天真着呢。皇上您想想他说柏妃娘娘命他学正坐的话,明明后边说的那些才是应该告诉皇上您的,前头的那句,他自己心里知道不就行了么?他这是一股脑全都告诉您,毫无保留啊。”皇帝一笑,“这正是煜儿的聪明之处。”
庞得信没弄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陪着笑脸,没敢多说话。
皇帝也没有再问。
高元煜赶在宫门落钥前出了宫,直奔镇国公府。
他是去找梁纶的。梁纶本来应该是住在襄阳长公主府的,可是这些天镇国公夫人“病”了,驸马梁无病和梁纶父子少不了要在她身边侍疾,都是在镇国公府的。
他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到了镇国公府,倒把镇国公府的人唬了一跳,镇国公世子、梁无病的大哥梁无忌亲自出来迎接,“楚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高元煜上前扶住他,笑道:“梁伯伯您就甭和我客气了。我姑父和表哥呢?我到襄阳长公主府问了问才知道姑父和表哥都在这里,本不应该冒昧来打扰的,可是许久不见,怪想念的。”镇国公世子呵呵笑,“这是哪里话,楚王殿下请稍坐片刻,我这便让舍弟和纶哥儿出来。”请高元煜在厅中坐了,命人上茶,又命人去请梁无病和梁纶父子二人。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门帘掀开,进来的却只有梁纶一人。
皇帝曾说过不止一回,“纶儿这名字取得不大对,应该取名绝伦,才配得上他这幅容貌。”梁纶确是生的精致绝伦,隽秀出众,便是已在镇国公夫人身边衣不解带的服侍了多日,还是一位翩然俊雅的少年郎。
“表哥。”高元煜见到他,便站起来了。
梁纶微笑,“阿煜,这个时候你居然不在宫里么?”
高元煜笑道:“我想表哥了,特地求了父皇要出宫住一晚,父皇知道咱们兄弟情深,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梁纶和高元煜都笑,就连镇国公世子也笑了。
镇国公世子忙问道:“纶儿,你父亲怎地没来?”高元煜说是想姑父和表哥了,他让人去请的也是驸马梁无病和梁纶这父子俩,可是来的却只有一个梁纶,梁无病没见着人。这种情况,镇国公世子自然是要问一声的。
“祖母离不开父亲。”梁纶眉宇间有忧色,低声说道。
镇国公世子脸红了红,很有几分尴尬。
他母亲镇国公夫人年纪越老越执拗,明明梁无病和襄阳长公主夫妻恩爱,她非要说她的宝贝小儿子受委屈了,受气了,隔三岔五便要病上一病,好把驸马叫回镇国公府。因为襄阳长公主生下梁纶之后肚子一直没动静,镇国公夫人还想为梁无病纳房妾侍,好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这件事不光襄阳长公主不肯,连梁无病也是不愿意的,“我又不是没有儿子。如果真是没儿子,长公主贤惠的很,定会为我张罗。如今我有儿子,而且儿子聪慧过人,风姿特秀,便是我的妻子只是寻常女子,我也没有纳妾的理由啊。”有儿子,又不是没有,这是折腾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挺有道理的,镇国公夫人却抹起眼泪,为小儿子叫屈,“谁家只有一个儿子便算是完满了?你娶的若不是长公主,哪至于这般委屈呢?”根本不认为梁无病是真的不想纳妾生子,认定他是害怕襄阳长公主、畏惧襄阳长公主,所以才不敢生出纳妾的心思,愈发觉得梁无病可怜。就这么着,闹过一次不管用,闹过两次不管用,她也不知是颜面大失还是别的原由,病倒了,卧房不起。而且她这病的也奇怪,必须要梁无病这个小儿子在身边服侍,别的人统统不行。譬如镇国公世子这个大儿子若是过去了,过不了一刻钟就得被她撵走,她就认定了梁无病。
这不,就算高元煜来了,也见不着姑父。
高元煜大怒。
他自幼年起便常常缠着姑母带他出宫,住到襄阳长公主府,梁无病性情温和,待人亲切,对高元煜也一直是很好的。现在高元煜知道姑父连见个客人都不行,被绑到了镇国公夫人身边,哪能不生气呢?
“表哥,我和你一起去看望镇国公夫人。”高元煜拉起梁纶的手。
梁纶有些无奈,“祖母不大爱见人。”
高元煜道:“虽然老人家不大爱见生人,不过我人都已经到了镇国公府,若是不过去请安问好,不是太过失礼了么?”说着话,他冲梁纶挤了挤眼睛。
梁纶会意,便跟镇国公世子说道:“大伯,我带阿煜去看望祖母。您也知道陛下对他要求很严格,如果他到了梁家却不看望祖母,一定会被批评没礼貌、摆架子的。”镇国公世子忙道:“陛下对于皇子的教养向来严格,这我当然是知道的。”梁纶笑了笑,和高元煜一起出来,去看望他卧房在病的祖母。
“阿煜,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梁纶低声问道。
高元煜笑了笑,“过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梁纶微笑摇头。
镇国公夫人果然不大乐意见人,听到侍女禀报过后,便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这幅模样怎么能见人呢?不敢劳楚王殿下的大驾。”梁无病是个孝顺的儿子,见母亲难受,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柔声道:“这没有什么。娘,阿煜是自己人,我出去挡驾便是。您先歇歇,我去去就来。”镇国公夫人却不放他走,“娘一会儿看不见你,心里便不舒服。”梁无病不由的苦笑,“娘,阿煜虽是自己人,他也是位亲王,是陛下的儿子,就算我是他姑父,也不能就这么撵他走了,您说是不是?”
镇国公夫人听了梁无病的话,叹了口气,“说的也是,柏妃娘娘如今掌管后宫,十四殿下又少年封王,格外受皇上器重,不见却也不好。”不敢不见,虽然唠叨了几句,还是命侍女替她梳洗了,去请高元煜。
见到高元煜和梁纶一起进来,镇国公夫人在床上挣扎了一下,好像要勉强坐起来,“楚王殿下,有失远迎……”高元煜忙快走两步虚扶了一下,“您老人家快别这样,本王是来探病的,若累到了您,岂不是过意不去了?”梁无病也柔声道:“阿煜是自己人,娘,您就别跟他客气了。”镇国公夫人便客气了两句,安心躺了回去。
高元煜很得体的问候着镇国公夫人的病情,一边说着话,一边示意梁无病靠近他,等梁无病过来之后,高元煜冲他使个眼色,小声而急促的告诉他,“姑父,昏倒!快!”梁无病愕然。
他性情敦朴厚道,听到高元煜要他在母亲榻前做出假意昏倒的事,实在接受不了。
“阿煜,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梁纶不由的啼笑皆非。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梁无病外表是位温文尔雅的俊美男子,内心更是非常纯净,要他在镇国公夫人面前假装昏倒,那是不可能的。
高元煜冲梁无病使了好几回眼色,都没用。
梁无病温和冲他笑笑,摇头。
高元煜摸了摸鼻子。唉,姑父,您好好的装个昏倒不行么,非要我……唉,其实我也很不好意思……
他从怀中取出方淡绿色的帕子,装出惊讶的样子,“姑父,您脸上有灰,来来来,煜儿替您擦一擦,擦一擦。”梁无病心头生出不妙之感,“阿煜,姑父脸上哪里有来了?”高元煜手快,帕子已到了鼻尖,梁无病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脑子晕了晕,缓缓倒在高元煜身上。
“姑父晕倒了!”高元煜惊呼,“快来人,姑父晕倒了!唉,姑父这一定是衣不解带的服侍镇国公夫人,生生累倒的啊!”
“姑父您醒醒,您醒醒。”高元煜抱住梁无病,一声一声呼唤。
梁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梁无病身边。
梁无病软绵绵的瘫倒在高元煜身上。
镇国公夫人慌了,“儿啊,我的儿啊。”侍女们也惊慌失措,“驸马爷晕倒了!这可怎么办呢?”慌做了一团。
“表哥放心,没害处,一点儿害处没有。”高元煜轻轻捏了捏梁纶,神色中满是讨好之意。
梁纶闷闷的看了他一眼。
高元煜忙把梁无病放到一张长榻上,又拿出另一个帕子给他闻了闻。
镇国公夫人又是哭又是喊的,侍女们也六神无主,却有一名妙龄少女自帐子后走出来,蹙眉训斥侍女:“胡乱喊叫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侍女这才明白过来,满脸泪痕的出去请大夫去了。
不过,等大夫到来的时候,梁无病的药效已经去了,大夫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
“大夫,我祖母卧房已久,家父纯孝,衣不解带的在旁服侍……”梁纶忐忑不安的问道:“不知家父的身体可有什么……”眼圈红了红,说不下去了。
大夫心中怜悯,忙道:“公子放心,令尊是过于劳累才会晕倒的,吃几幅药,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恰巧这时候梁无病醒了,勉强睁开眼睛,声音弱弱的,“我没事,我没事,家母还靠我服侍呢……”梁纶和高元煜这对表兄弟很有默契的同时落泪,高元煜嚷嚷道:“您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呢?您也不想想,您要是真有个什么,国公夫人她老人家不得心疼死?”梁纶哽咽,“世上哪有哪位母亲不疼爱儿子?你因为服侍祖母昏倒了,祖母也被吓得不轻呢。父亲,这样不是孝道,保重好自己才是孝道啊。”镇国公、镇国公世子等人闻讯都赶来了,正好听到梁纶这话,都感慨的点头,“纶儿说的对。”年迈的镇国公怒气冲冲看了他的老妻一眼,“无病今晚便回长公主府去,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至于你母亲,家里放着这么多的儿孙、儿媳妇、孙媳妇,哪个人不能服侍?实在不行,别人都不中她的意,那便是我这把老骨头吧,我来服侍她!”镇国公夫人这回却不完全是装病,她身体还真的有些不舒服,可是看到镇国公那好像想要杀人的眼神,不由的啰嗦了下,心中暗暗后悔。
她也没有想到梁无病会昏倒啊。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要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
高元煜叫过大夫仔细询问,“我姑父能走动么?能,对不对?好,本王知道了。”也不理会镇国公等人,大喇喇的吩咐道:“赶紧的,弄乘软轿来,把本王的姑父抬上软轿,这便回长公主府去。这个地方我姑父肯定不能再呆了,今天只是昏倒,以后会怎样,谁敢担保?快,去抬软轿!”梁纶抱着梁无病垂泪,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梁无病倒是想阻止高元煜,可是他眼下没什么力气,而且他也真的很想回长公主府,想见到自己的妻子,再三思量,幽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镇国公和镇国公世子觉得梁家没理,再三陪不是,由着高元煜把梁无病和梁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