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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折腾到五更天时才再度歇下,昏昏沉沉地睡至日中才醒。
景玄果然搬到了怀沙院处理事务,念在她病体支离,见她醒了只唤人进来照料,没再说半句她整日贪睡赖床的话来取笑。
解忧有些不习惯,在侍婢们梳洗的间隙里,目光总忍不住溜向书案。
最后一卷药经也送走了,心口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轻了,现在只要医芜能够顺利到达洞庭,就万事大吉了。
只可惜她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药经没来得及抄录完成,景玄却先回来了,也不知昨日草草记的最后一卷,还能记得多少内容。
“忧忧。”景玄忽然抬眸,锁着她一双惺忪的大眼,颇为遗憾地一叹,“闻昨夜有一医师入山寻药,不慎失足坠崖,仅余遗物若干与些许草药,共付之一炬,以为陪葬。”
“……”解忧惊得忘了霎眼,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想起自己的失态,讪讪地移开了目光,咬咬唇,叹息,“忧、忧亦曾入衡山祝融峰采药,闻……医师失足坠崖,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冢子、见谅……”
勉强地将场面话说完,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景玄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抚慰几句,“死生,天也,命也,忧思伤身,阿忧且宽。”
“然也……”解忧深深舒口气,小手按在心口,似乎难于呼吸,顿了良久,才勉强一笑,“医师因采药而死,乃尽其道,死得其所,如是,虽死无憾,而忧何悲之有?”
景玄默然。她眼中强撑起来的淡泊,令人心疼……或许,不该这样欺瞒于她?
可他不能告诉她那些事情,至少现在不可以。
若有朝一日。待他实现毕生之愿,远离是非,那些事情,便是他留在手中与解忧和好的底牌。
再等些时候,再等一等。不会很久了。
景玄回头看看解忧,她正抱膝坐在床榻上,一双眸子失神地微掩着,神情落寞,阖了阖眸,不再看她,转头看向越女,“好好照料夫人。”
越女盈盈一拜,怯怯应了,“喏。”
景玄出去后。她才缓缓直起身,眼中低怯的神情依然流转不休。
或许是因看得太过入神,当解忧出声叫她时,越女吓得不轻,险些被一旁的书案绊倒。
解忧心不在焉,虽将她的失态看进了眼里,却懒于深究,只软绵绵地唤她移过书案,自己扶着连枝灯,定定看着案上铺开的一卷白绢。抿抿唇,心口噎得无法呼吸。
她本是想着,药经被带走了,她就将最后一卷凭着回忆默写出来。留作双份的记录。
可景玄方才说什么来着?
是了,他说,昨夜有一医师入山寻药,不慎失足坠崖,仅余遗物若干与些许草药,共付之一炬。以为陪葬。
也就是说,医芜死了,药经亦被毁去?
解忧摇头,薄薄的指甲掐住连枝灯上火焰状的花片,仍是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会这样?怎么可能呢?
她分明将一切都算好了……只除了那昏迷不醒的三日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可景玄也不过才回来,这一夜之间,他怎么可能查清一切,又遣人阻截?
“夫人……”越女怯怯抬起头,眼眶微微红着,容色憔悴,面色比身上藕色的衣衫还白上几分,看这模样似乎一夜没睡。
“何事?”解忧转眸将她略略打量一眼,“越女心有忧虞?”
越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慌忙否认,“无、无……”顿了一下,见解忧神情淡淡,似乎对她的失态没什么兴趣,这才又大着胆子,好奇地看着解忧,“闻人云,冢子精于谋算……确有其事耶?”
“然也。”解忧敛眸,收回手笼在袖内,轻轻点头。
到了此时,她也不得不承认,景玄是一个天生的谋算者。
她自己亦可以谋,但须得殚精竭虑,耗费不少心神,可这些事情对于景玄来说似是轻轻松松,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似乎一切皆在他眼中,一切都由他把握,不会出半点意外。
对上景玄,她的那些小聪明,实在不够用。
解忧轻轻叹息,怎会有这样的人呢?又为什么偏偏要让她遇上,教她铩羽?
上天待她不公,从前不公,如今亦是啊……
越女白了脸,两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放开,似乎极为焦虑。
“越女,越女……”
解忧唤了两声,才将她唤回了神,看着面前的少女锁了眉,怎么一个个都失魂落魄的?
“夫、夫人,妾失礼……”越女垂下头,哆哆嗦嗦地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医令至矣,越女且出。”
越女回过神,这才发觉医喜立在门外,身后还紧跟着一名提着药囊的青年医师。
“然……冢子云……”越女抿了抿唇,景玄方才还吩咐过,让她好好照看解忧呢……这样出去,算不算违了他的意思?
解忧轻轻颔首,“无妨,去罢。”
医喜径自走入屋内。
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医偃,虽然低着头,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
医芜性子和善,为人又好学,平日颇得医喜欢喜,医喜出诊时也多是他随行,比其余医师可幸运了不少。
不想他这般不识事,大半夜的外出采药,落得个坠崖身死的下场,倒教他捡了个大便宜。
“医令。”解忧垂眸,无视医喜一张黑脸,颔首为礼,“不知医令至此……”
“偃,取药!”医喜没好气地截断了她的话,一吹胡子,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照着解忧劈面扔去。
解忧避开一步,伸手捞住帛书,双手奉起,仍旧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地看看医喜,“医令何意?”
医喜剜了她一眼。与面前这令人心烦的少女错开目光,捋捋白须,说得理所当然,“本欲传此术于小徒。然其人薄寿,纵观诸后辈,唯狡女足以当之,可跪行师礼,受医术。”
解忧失笑。轻摇了摇头,“忧久病之身,亦寿薄之人,不可受也。”
“无过小疾,何云薄寿?!”医喜大为生气,这该死的丫头、简直就是在质疑他的能力!
不过她那一点点小毛小病,几剂药下去便好了,哪来这么多推三阻四,要死要活的话?
解忧苦笑,她想说的是。她命数坎坷,是以薄寿,与这小毛小病本就没有关系,医喜这脾气也太过暴躁了。
“医令。”医偃急急抢上前,医喜在楚宫可是极有名望的,他的看家技艺,医偃早已眼红多时,既然解忧推三阻四地不愿接,他可不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激动得声音都颤了。“医令,某愿受之!某愿受之……”
“咄!”医喜甩手重重拍上书案,将医偃惊得倒退了几步,半点不留情面地骂。“汝天资卑陋,心术不正,岂堪当之?!”
医偃错愕地看看解忧,慌不择言,“然医令尝言,医忧诡诈百出……”再说。他那分明是心思活络,怎能叫心术不正?像医芜那样实心眼,最后赔上自己的性命,有什么好处?
“容忧再思。”解忧敛眉,看着案上空白的最后一卷素绢,又抬头看看医喜,苦笑一下,连自己都有几分动摇,“子墨子云,‘鬼神之明,不可为幽间广泽,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为善者,天将有以报。”
善恶有报……是么?是么?
可是,她不相信会是这样的,这世间善恶从来不分明,才如江海命如丝,杀人如麻却得善终!
医喜自然也是不信的。
但面对解忧这样敷衍宽慰的话,不知怎么,他却选择了相信。
他那实心眼的小徒,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的,山川神明,会给予庇护,一定会的。
“此乃末剂。”医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心情,重新板起脸,瞥了一眼案上那碗还温着的药,“饮之可归离经之血。”
解忧垂眸,撤步跪坐下去,抬手为揖:“谢医令赐药。”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药汤一饮而尽,抬袖掩去唇边一抹苦笑。
不管是不是计,不管是真还是假,她付出她所能付出的,也将收回她想收回的。
医喜阴恻恻地笑笑,不错,喝起药来,倒是比接帛书爽快多了。
这丫头……唉,这丫头若是和顺谦逊一点,岂不挺好?怎么偏偏生就这样一副令人来气的性子?真是苍天无眼,造化误人。
“忧可行师礼。”医喜死拗着不走,药经已经丢失,他无能为力,毕生所成只剩这一卷帛书,除了解忧,其他人他当真不敢放心交付。
退一万步说,解忧与他之所以不对盘,便是因性子相近,相看两生厌,而将自己所珍之物,交给自己的对手,正是时人喜欢的做法。
有人荐仇家自代官职,后世萧何更将治理了半生的江山尽数交付到与他不甚对盘的曹参手中。
这是一种展现自己有识人之能,又有宽大胸怀的做法,医喜小心眼了一辈子,如今却要将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交到这顽劣的少女手中,心中想想,仍觉不是滋味。
但他寿数无几,再犹豫下去,这毕生所积的学识,可就要伴他入土了。
“忧无师,不可行师礼。”解忧摇头,伸手松松按着案上的帛书,“然忧可指天为誓,为医令推行此策。”
“亦可。”医喜眉梢一松,这样也罢了,虽然他心底里,仍是希望这狡黠聪颖的少女能够奉他为师长的。
但,这世间事不可强求,解忧能退让至此,胸怀已非寻常女子可比,应当知足了。
医喜再舒一口气,看看一旁面色一时白一时红的医偃,“走罢。”
“然、然……医令……”医偃不死心,看着解忧随意携在手中的帛书,恨得咬牙切齿。
这少女……旁人日思夜想、处心积虑,争破了头都要得到的东西,在她手里似乎不过一件微不足道玩物,当真好气人!
解忧随手将帛书搁在案上,款款起身,“忧送医令。”
医喜毫不愧疚地受了她的礼,走至一半,将到外间,忽然看向解忧,勾起冷笑,“忧可知,苦寒伤身,忧将终身不可有娠?”
医偃跟在两人身后,听得分明,目光微闪,既有惊,亦有喜。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解忧贵为夫人,医喜竟然还敢下药害她;而一想到这骄傲的少女无法有子,日后难免保不住妻位,落得凄惨下场,他便有些兴奋——那时这卷帛书还不是他的么?
“我知。”解忧对上医喜阴冷的笑,眸光流转,唇角绽开更绚丽的笑意,“然忧本不欲有子,多谢医令成全。”
她顿了一顿,盈盈一笑,“且,忧乃妇人也,睚眦必报,医令可愿领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