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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旁有一只红泥小炉,其上支着一口小锅,蒸腾的白气,向四周汩汩逸散开去。沈仲元看她一眼,从中取出一壶烫酒,满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元翠绡双手搓揉着头发,来不及坐下,俯身凑过去,啜饮一口,咂巴着滋味道:“菊花酒?”
“是。”沈仲元颔首,搛了一筷鹅脯到她碗内,“吃菜。”
面对一桌子佳肴美味,元翠绡双目放光,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左一口酒,右一口菜,胡吃海喝了一气,方用箸尾敲了敲面前的空盘道:“夫子,你也吃啊。”
沈仲元这才问她道:“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落得如此?”
元翠绡又抓过一只大虾,笨手笨脚剥着壳道:“别提了。我赶早去赵爵那儿,将抄录好的礼单交还。孰料他东拉西扯一阵,偏让我随他一道去尤唐街的太守衙门,正逢上金牡丹要去莲花庵为亡母上香,他亦要我同行去给王妃进香。整得我跟东施效颦似的,推又推不掉,故而船行到半路,我便游过来了。”
沈仲元闻之百感交集,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元翠绡只顾大快朵颐,见桌上有碟虎皮蛋未动,便戳了一枚,一口咬下去,舌尖上的味蕾快要绽出花来了。原来这蛋白之内,竟然不是蛋黄,而是鲜香滑嫩的肉糜。不由连声慨叹:“这鸡蛋也太好吃了罢!肉末倒是如何填进去的?”
沈仲元正执银签,细心剔着虾筋,抬眼见她一脸惊赞的神情,不由哑然失笑:“先将鸡蛋带壳煮到三分熟,用麦管吸出蛋黄,再将调好的肉糜灌入,搁置锅中熬煮便成。”说着,将剥好的虾,夹到她的盘里。
元翠绡也不客气,悉数搛了往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言道:“夫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不如我们开个馆子罢。”
沈仲元持箸的手,在半空中稍稍停滞了一下,随即收起道:“我……们?”
“是啊!”元翠绡用力点头,“我们合伙,你做档头,我专职试吃,准能发财。”
“真有那么好吃?”沈仲元笑着道,“依我看,你是许久未开过荤,馋的罢。”
“哪儿的话?!”元翠绡急着辩白道,“大侠我也见过不少,似夫子这般擅长烹饪的,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沈仲元看着她,轻声道:“只怕未必。你不是认得茉花村的丁兆蕙丁二侠,他料理鱼脍的功夫,便远在我之上。”
元翠绡神色一恸,灌了一大口酒入肚,忧声道:“可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沈仲元静默良久,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么?”元翠绡只觉心中烦闷,却又无从说起,仰脖饮尽杯中残酒,拿起桌上酒壶,又斟满一杯。
见她举杯欲饮,沈仲元起身按住了她的手臂,由其手中取下杯子,摇了摇头道:“再喝,便要醉了。”
元翠绡斜乜过去,眼前颇有些影影绰绰,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终是瞧清楚了,吁了一声道:“又不是在王府,你莫要端出夫子的架子拘着我。”
沈仲元恳切道:“当你是朋友呢,别再喝了。”
她心下感动,坦言道:“我从前被人当作潘盼,如今又是元翠绡,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做回我自己。”
“原来你即是潘盼。”沈仲元深感意外,可串联起来一想,许多疑团心结,却是迎刃而解。
元翠绡一五一十地向其诉说:如何在中牟县当上仵作,结识了柳青;又如何被公孙策诓进了开封府;再到跟随展昭南下,于西湖边偶遇丁兆蕙;继而在松江,接连被蒋四与妖狐狸两只大忽悠盯上,生生儿被他俩算脱了几层皮。好容易结交了一位爱我、护我的义兄,却又被赵爵那个大混蛋给害死了。
再度提及耶律阿信的死因,元翠绡不禁泪流满面:“那晚义兄只身上西狱劫牢,开封府早有防范,展大哥虽有心网开一面,不想兵器竟暗中被人动了手脚,义兄伤在巨阙之下,甫一出城,便毒发身亡了!”
沈仲元扼腕痛惜:“赵爵有一心腹,代号‘武曲’。早年他的父亲――秦王赵光美任开封府尹之时,‘武曲’曾司职捕快,后在一次追辑要犯的途中,重伤落下残疾,秦王优恤,仍留其在府内,充作杂役。此人潜藏开封府多年,南侠宝剑上的剧毒,定然是他设法加诸其上。”
当晚的情形,电光火石般在她的眼前闪过,脑海中倏地跳出一个佝偻的背影。“是他!就是他!”元翠绡失声惊呼道。
沈仲元震惊地问:“你知道‘武曲’是谁?!”
“我想起来了!”元翠绡捶着桌子,恨声道,“府衙里都叫他‘老张头’,展昭下狱之前,便是他在牢房内铺垫的干草!激战过后,义兄与我逃到典狱房附近,快班的人已经搜捕过来,又是他故意指错路,纵我们出城!”
沈仲元唏嘘道:“英雄豪杰常常便是折损在小人的鬼域伎俩之下。你义兄大好男儿……唉……”叹息一声又道,“他们的孩子,却是如何了?”
元翠绡接着道:“花冲赴死之前,将烈儿托于‘九指神医’吕存照看,我去白罡川寻访途中,适逢白五侠,为避追捕,我暗中服下了冰蟾之毒,盲了双目,与他一路乔装改扮。临出关前,又遇见丁二侠,幸得他二人鼎力相助,始得完成义兄夫妇遗愿,将孩子送到了木叶山。”
沈仲元略作沉吟,方道:“以他二人的武功与心智,按说十个张华亦不是对手。为何竟不能护你周全,反倒被掳掠到襄阳来?”
这一句问话,却是戳中了元翠绡的痛处,她劈手夺过桌上的酒杯,囫囵饮尽,憋红着脸道:“赵爵请君入瓮,我则是自投罗网,与二位哥哥,却不相干。”
沈仲元见其一脸懊丧,不忍追问下去,柔声宽慰她道:“仿若有些事情,回过头来想想,总是有更好的解决之道。但就当时而言,只能是三个字——来不及。你是如此,我是如此,众生莫不是如此。过去便是过去了,何苦再要多作纠结呢。”
元翠绡听出其中的开解之意,感激地冲他笑笑,想是将才酒喝得急了一点,脑袋晕乎乎的,于是趴伏在桌边,喃喃道:“但……那么夫子,我……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你不要这么想!”沈仲元脱口而出,声音大得他自个儿也是一愣,再看元翠绡,头埋在臂弯里,无有半点反应。
“喟。”沈仲元凑近些,却闻见低低的鼾声,无奈轻推她一记道,“醒醒,别趴这儿睡啊。”
元翠绡纹丝不动。
这一位,从醉到睡也忒快了些……沈仲元颇感手足无措,思虑片刻,还是出手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打横抱起,搁到里间的床榻之上,又伸手拽过一床衾被,覆于其身。倏地元翠绡却是翻了个身,一只手甩过来,正好搭在他的胳膊上。沈仲元大窘,疾忙抽离,手臂是腾出来了,可是小半幅衣袖,却被其死死压在了身下,但听她嘤咛一声:“夫子,别丢下我。”
沈仲元心头剧震,定睛瞧她,青丝如瀑,面若映霞,并未见任何醒转之色,只闻其醉话连篇道:“以往我……我在大侠后面跟班,那叫一个不……不自在啊……我跟他们……就是,就是粗布与绸缎的区别……总也不合拍。只有……只有跟夫子在一起,才真真儿觉得无拘无束,我们,我们大概是同一块料子裁的罢……”说着,又打了个滚,面朝了里面。
沈仲元终于不必受她牵扯,抻了抻皱巴巴的袖角,心底莫名感到一丝失落。正欲转身离去,元翠绡梦呓似的又道:“夫子……你帮帮我……让他再记得我好不好……”
沈仲元身形一僵,心中暗道:好……
时近日暮,元翠绡悠悠醒转。她睁开双目,支起半个身子,晃了晃脑袋,茫然唤了声:“夫子……”
屋内一片寂静,细细聆听,隐约可闻窗外的松涛之声。她掀去被褥,由床榻跳下,走到堂前院外,四下里寻了一遍,却没见着沈仲元的踪影,装了一肚子问号,又转回屋内,始才发现自个儿换下的衣物,已被烤得干透,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尾。长几上搁着一只瓷碗,上头用另一只小些的碗朝下盖着。她轻轻地揭开盖碗,一股子山楂、梅子的气息,随着热气氤氲而来。外香入鼻,内香入腹,顷刻间,一碗醒酒汤已被其饮去了一多半。指尖触及碗底,倏觉着粘了个物事,取入手中,却是个纸卷,她打开一看,不由笑意漫上眉梢。
这纸头上,并无只字片语,却是一幅小画。寥寥数笔,勾勒出山间一座小院,门前石阶站立一女子,旁边绘了个箭头朝北,正指向山脚的一架马车。想来是沈仲元先行去山下雇车,信手绘了幅地图,留与她指路来着。
元翠绡抬头看看天色,骤然想起夏蝉还在太守府衙苦候于她,忙不迭替换了衫裙,往山下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