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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爵此番是动了真怒,不但将元翠绡禁足在书房,还将有反水嫌疑的夏蝉遣开了,重拨了两名唤做秋霜、冬雪的女使前来,每两个时辰换班,轮流看视她抄录往生咒。估摸着二人对调了至少三四遭,元翠绡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遍往生咒,掷了毛笔,脑袋“咚”地一声叩在书案上,便不动了。
守在门外的秋霜循声而入:“小娘子何事?”
元翠绡缓缓伸出一根又红又肿的指头,艰难地戳了戳案头堆得有如小山一般的往生咒。
秋霜近前一看:“小娘子神速,这么快便完成了。”
元翠绡哑声问:“现在甚么时候了?”
秋霜边清点张数边答:“辰时了。”
娘咧……抄了快一天一夜……元翠绡揉着发酸的肩头坐起:“不差罢?”
“正好。”秋霜点点头道,“婢子们要回去向王爷复命了,小娘子得空将誊写的往生咒送去佛堂烧化,此事便了了。”
元翠绡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夏蝉在哪儿?”
秋霜福身而去:“她跟在王爷身边,婢子这就换她回来。”
元翠绡倒头又趴在书案上,脑子里琢磨着是先吃还是先睡,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既吃不下,亦睡不着,姑奶奶遭了这么大罪,没个地方树洞,岂不是要活活憋死……念及于此,扶案起身,朝屋外走去。榴树下站定,刚伸了个懒腰,倏地瞧见夏蝉与沈仲元有说有笑地结伴而入,不由目射凶光:尔等良心何在……
夏蝉那妮子无视她眼神里喷薄而出的杀气,惊喜地跑过来道:“小娘子,沈先生来看你了。”
看甚么看……元翠绡挫败地扫了沈仲元一眼,满脸不乐意:两手空空,也不知捎点吃的过来……
沈仲元走近了道:“小娘子还好罢?”
元翠绡伸出肿涨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痛心疾首道:“一宿没合眼,抄了三百遍往生咒,上一顿饭还是前儿晚上吃的。你说好不好?”
沈仲元垂眸:“小娘子辛苦。”
元翠绡不依不饶道:“既然觉得我辛苦,夫子总该有所表示才是。”
沈仲元抬眼,已是平静无波:“如何表示,小娘子不妨直言,为师尽力成全。”
元翠绡实话实说道:“我现在又累又饿,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儿。”
沈仲元沉吟了一会道:“西门出去是浣花街,离着不远有一座同兴楼,倒是个清净实惠的所在,不如,上那儿走走?”
咱最爱人流量不大,菜价亲民的馆子了,想不到今儿个碰上同好了……元翠绡一扫颓色,兴高采烈道:“夫子请么?”
沈仲元莞尔笑道:“自然。”
夏蝉神色担忧道:“这么……行不行啊?”
“无妨,我来担待。”沈仲元温言道,“去准备罢,我在西门等你们。”
“好!好!”元翠绡连连颔首,一把拖过夏蝉往屋里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夫子,你可要多带些银子,我这人虽然长得瘦,其实还是蛮能吃的。”
沈仲元浅笑摇头,负手向园外行去。
中秋将至,市集较往常又更为热闹一些。但凡大些的店面,都结起了彩门欢楼,画竿锦旗,迎风招摇,另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沽酒买花的路人,熙熙攘攘,端是一片兴旺景象。
元翠绡戴一顶帷帽,紧紧拉着夏蝉,一路东瞧西顾,见甚么都觉着眼热。心头暗自奇怪:论世道繁华,此处远不及汴京;论山水氤氲,亦比不上杭州。走南闯北许久,为何今儿个才发现寻常百姓的日子,竟是如此鲜活生动呢……
沈仲元在一家门楼子结络得相对低调些的铺首停下,转而朝身旁的元翠绡笑了笑道:“便是这里了。”
早有跑堂的迎上前来,唱了个喏道:“沈爷来了。”眼风一扫,瞥见后面还跟着位头遮帷帽,身段婀娜的女宾,忙不迭道,“呦,这一位是令正罢。楼上请,楼上请。”
沈仲元难堪地咳了一声:“休得胡说。”
元翠绡早已切换成吃货模式,合上假冒□□这种事儿,与她而言都不新鲜,更不消说被别人认错的小把戏了。她隐在帷帽之下,笑微微道:“好说,好说。将你们家的招牌菜,一并报来听听。”
“是,是,是。”伙计连声应允,一边引他们上楼,一边介绍店内的吃食,“咱家铛头最拿手的要数粥点,甚么七宝粥、五色粥、蜜豆粥、水晶粥;还有金银芙蓉饼、枣泥荷叶饼、菊花饼、炙仙桃、菜果子、蒸乳糕。”
元翠绡进雅间坐定,摘去帷帽,吩咐伙计:“刚念过的,见样来一份。”又看了看沈仲元和夏蝉,问道,“你们吃过早点了罢?要不要另外再点上一些?”
二人齐声道:“不用,不用。”
伙伴目瞪口呆地去了,片刻折返,摆下四碟精致开胃的果品,分别是查梨条、莲子肉、渍甜枣、姜丝梅。
元翠绡旁若无人地大嚼,一会儿赞叹:“怎么这么好吃!比典膳房做的好吃多了!”一会儿抱怨:“为何这般少?都不够塞牙缝的。”
沈仲元掩上阁门道:“打个商量,你声音小些成不成?这是雅间附赠的前食,并非正点,量上当然会少。”
好吃不要钱,业界良心啊……元翠绡乐呵了一阵,推推夏蝉道:“听清夫子说的没?上外头再去给我要两份进来,反正又不用花银子。”
夏蝉一脸地不情愿:“小娘子,人言食多无滋味,后头还有粥点,你得留着空啊,别一会儿吃不下。”
你这妮子,可知道“吃不下”这三个字,于吃货而言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元翠绡把心一横:“你再不动,我可亲自去讨了。”说着,作势便要起身。
夏蝉头大,忙与沈仲元两个一左一右把住阁门,情急便道:“小娘子,这几碟果品,真的无甚稀罕,狮子桥老孙家的雕花蜜煎才是襄阳城最顶尖的。”
“当真?”元翠满脸期待之色,看向沈仲元道,“夫子,吃完同兴楼,我们就去老孙家罢。”
沈仲元断然拒绝:“不成。狮子桥此去甚远,无车马不可行。”
元翠绡眼珠子一转悠,想出个主意道:“那我在这里等着,有劳夫子跑一趟可好?”
沈仲元正待推脱,目光掠过她持筷的手,一个“不”字终是咽回了肚里,叹了口气道:“好罢。”
元翠绡喜形于色,抱拳揖道:“夫子真好。往后学生一定多下苦功钻研课业,以报夫子栽培之恩。”言下之意:你再多请我吃上几顿好的呗……
沈仲元别过脸去,不理她贫嘴,叮嘱夏蝉道:“守好你家小娘子,别让她再闹出甚么出格之事。”
等不及夏蝉应声,元翠绡笑得谄媚:“呵呵,不会,不会。”
沈仲元无奈离去,到了楼下,鬼使神差又抬头看了看窗阁,那元翠绡正扒着窗框也在瞧他,见他看过来,居然探出大半个身子冲他挥手。沈仲元心中一悚,赶紧遁了。
夫子,我看好你呦……元翠绡笑着挥别沈仲元:噫,你跑那么快做甚……她悻悻地缩回阁子,粥点已流水价似的端了上来,多是甜食,却清淡不腻。
在夏蝉由吃惊到崇拜,继而演变为恐惧的眼神注视下,她咽下最后一块蒸乳糕,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方朝瞠目结舌的小妮子勾了勾手指头。
夏蝉回魂道:“来……来了!”
元翠绡指了指窗靠:“扶我去那边坐坐。”
夏蝉暗自腹诽:谁让你塞那么多,活该走不动路……
元翠绡用茶水漱了漱口,心满意足之余,犹有一些惋惜:总算吃了顿饱饭,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肉……临窗而眺,整条街的繁华尽收眼底,观望那些服色不一,表情迥异的行人,渐渐地觉着自个儿也有些融入其中了。
倏地闻见一串摇铃声响,一道平和的中年男音打着拖腔道:“南天道师,算命卜卦;谈天论命,卦银五十钱。”元翠绡心头一震,眯缝着眼睛看过去,只见街中行过一人,身形修长、白面微须,头戴混元巾,脚趿飞云鞋,着一袭海蓝道服,肩头扛着卦旗、腰间系着签筒、手底晃悠着一挂铜铃铛。
元翠绡嘿嘿一乐:主簿大人,仙风道骨不减当年啊……只是你这老掉牙的行头、烂大街的装备早该升级换代了,难不成开封府的经费近来有些紧张?看样子少不得要照拂一下仁兄的生意,也不枉咱们同事一场……
“夏蝉,过来!”元翠绡趴在窗沿,朝身后招手。
“怎么了?”夏蝉一头雾水凑近。
元翠绡指着街心正“哐啷哐啷”摇着铜铃的公孙策,努了努嘴:“喏。瞧见那位蓝袍子的道长没?将他请上来。”
夏蝉警惕地问:“小娘子要做甚么?”
元翠绡暧昧一笑:“自然是算命。”
“不行!不行!”夏蝉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为何不行?”元翠绡佯怒道,“叫你去,你就去。”
夏蝉只得搬出沈仲元说事:“小娘子方才答应过夫子甚么,这么快便忘了?”
“出阁之事。”元翠绡强词夺理道,“你瞧我跨出阁子半步了么?就是不出阁,才让你请他上来的吖。”朝楼下望了望,公孙策已走过去了,便死乞白赖道,“你再不去请,我可就喊了!”当即拢手卷成个喇叭,将身子探出窗外半截。
夏蝉也是无法,赶紧将她拽回来道:“我去,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