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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应声而入。此位道爷装束甚是奇特,黄冠混元巾,身披法袍,头上还蒙个昆仑奴的假脸儿,手中提挂掸尘,进得殿来,便咿咿呀呀舞个不住。
葛明没料着暗号招来这么只活宝,怔忡半晌,转过神问:“怎地只来了兄弟一人?”
那癫道拍着胸脯道:“贤弟稍安毋燥,须知浓缩即是精华。”
黑煞帅听了面色更黑,悻悻道:“又不是作法事,你戴个面具做甚?”
癫道一本正经答曰:“主上有命,我等不可泄露行踪,刚在殿外瞧着,这拨人俱都认识,劣兄还是低调些好。”
隔了软陶假面,男声低沉若罄。潘凝神细听,却辨不出分毫。
“还是哥哥想得周全。”葛明上下打量癫道,神色颇有钦羡,反观自身,不由跺脚懊恼,“小弟身份已遭识破,哥哥打紧帮忙将他们灭口才成。”
“解决这些个倒也不难。”癫道语出惊人,“只那娃儿咋办?”
葛明连忙答道:“娃娃自是带回主上身边。”
癫道摊手:“主上要的是能动的娃儿,可不是死的。”
葛明被绕得迷糊,嗑巴道:“哥……哥哥,此……此话怎讲?”
“瞧你这悟性……”癫道啧啧摇头,指着潘盼道,“这婆娘心狠,只怕她宁可杀了娃儿,也不愿娃儿落入别人手中。全都整死了,咱们回去如何向主上交待?”
潘盼心中一动,照他言语,岂不是能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当下冷冷插口:“不错。四个人,一条命。走不得,难道还死不得?”
“你少诈唬!”葛明一掌死死顶在白玉堂后心,眼色却焦急瞟向身侧癫道。
“且慢,且慢。”癫道忙跳将出来圆场,“我家主人求贤若渴,几位也非泛泛之辈,不若化干戈为玉帛,大伙儿交个朋友如何?”
潘盼正待出言相斥,丁兆蕙却箍其手腕,抢先道:“怎么个交法儿,道长倒是给说说。”
癫道应声:“白五侠、丁二侠,两位年少英雄,跟随我家主上,必是前程似锦。至于这位小娘子,可捎上娃儿同去瞧瞧,我家主上是个甚么样的人物,倘若信得过,一并留下过活便是。”
丁兆蕙微笑颔首:“是个好主意。”
这样的话从双侠口中道出,潘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退半步,恚怒甩手:“休想!”
“这人呐……只有想不到,别怕做不到。”癫道意味深长接口,“当日小娘子敢进四执库总管马朝贤家盗宝,此去不及那时凶险,怎地畏首畏尾起来?”
四执库总管马朝贤?!潘盼惊骇莫名:半年前,智化设计盗御冠栽赃马强父子,自个儿确曾潜入马宅窃取匙模,按说行事极为隐秘,也仅同去的三人知晓而已……莫非当前这装神弄鬼的疯道竟是?暗忖双侠方才古怪,脑子里蓦地转过弯儿来。她佯装不动声色,进一步试探道:“可知你这人疯癫,总管府中守卫森严,我一女流之辈,又不通武艺,如何能去他家盗宝?”
癫道嘻嘻笑道:“你那药香不是挺多?”
当日是将“鸡鸣五鼓返魂香”与“合欢散”给弄岔了!那桩糗事可只有妖狐狸一人知晓!潘盼不禁脸红,更加笃定此人身份。
双侠拿准潘盼会意,朝向葛明道:“你放了五弟,咱们一同上路便是。”
“这可不成,我放了他,尔等若是反悔……”黑煞帅满口回绝,“先将娃娃抱过来!”
癫道近前两步伸手,恳切道:“娃儿予我,小道以性命担保他毫发无伤。”
潘盼把心一横,将烈儿平平抛出,轻叱:“接着!”
癫道手势如电,拂尘扬起,将孩子稳稳卷入怀中,又迅疾闪至葛明身侧。
黑煞帅瞧见,抚掌喜不自胜:“还是哥哥有办法。”
“那是当然。”癫道应声,冷不丁拂尘一甩,点向葛明眉心。
“哥……你到底是谁?!”葛明瞬间被制,心底是叫苦不迭。
“哈哈——”双侠长笑,从智化手中抱过孩子,递还潘盼道,“他叫黑吃黑。”
妖狐狸一把揭了面具,现出真容,葛明看清,如遭雷殛,好一会儿,方颓了张脸道:“罢罢罢,老子认栽,只是咱候在院外的一票弟兄,倒是怎样了?”
智化面露赞许之色:“死到临头还记挂兄弟,也算有几分义气。”拍拍黑煞帅肩膀又道,“放心,俱被欧阳兄拿下了。待会一并上路,奈何桥上也好作伴。”
“北侠欧阳春?”
“北侠欧阳春!”
葛明惊叫,潘盼尖叫。
智化点头:“正是。”
葛明嘿嘿一笑,凛然道:“欧阳春,智化,丁兆蕙,能送命在三侠手上,做鬼也不冤了。”
那欧阳胖胖要是晓得咱将他祖传的《万胜刀谱》给掰成《辟邪剑谱》,会不会杀人灭口啊啊啊……想到当许多江湖人面说出“欲练神功,必先自宫”那两句,潘盼近乎执念了。
双侠发觉她身躯微颤,且面色有异,以为是中毒之象,急忙扶住她道:“智兄,你瞧她可是毒发了?”
智化眯缝了细目,轻嗤:“她双眼因冰蟾而盲,本身即是个药人,别说‘千日醉’,‘三步倒’也拿她没辄儿。”
潘盼恍然:难怪那些糕点自个儿吃了竟是无事,原是冰蟾性烈,反将其他的毒性克制住了……
“嗯。我……没事……”她心虚地摆摆手。
智化笑吟吟道:“二弟,你且在这里照应着,劣兄要与故人叙叙旧。”说着,搀过潘盼往屋外行去。
这狐狸又耍甚么花枪啊?该不是拎咱去见欧阳胖胖罢……不要哇……潘盼悲摧了。
拉拉扯扯绕到后园,潘盼被摁到一长条石凳坐下,头顶上风刮叶片沙沙作响,鼻子里闻到幽香,正应了花前树下的意境,冷不丁妖狐狸递出句煞风景的话儿:“这地里荫凉,咱叔侄好好畅谈畅谈。”
潘盼受“叔侄”两字惊吓,弹身跳起,又被摁了回去,那智化紧挨她坐了,接着道:“你可悠着些,动静太大,仔细把我那哥哥招来。”
嗷……她只敢在心底惨嚎,熊爪乱摸一气,捞着半幅狐狸袖子,匆匆遮住脸面,佯作抽泣:“智爷就别在杵人了,那日情势所迫,一时口不择言,辱没北侠清誉,还望智爷念及往日情分,帮着劝解欧阳大爷,对潘盼宽宥则个。”
“噢?”智化为难道,“你胡诌的断绝神功,如今可是誉满江湖。这么着罢,不如咱作个东道,引你去向北侠解释解释?”
潘盼暗忖:这胖爹本都要去大相国寺当和尚了,咱一山寨版,何必扰其清修呢……万一他父爱泛滥,阻拦出关,再给整个包办婚姻啥的……岂不是更添乱?念及此处,横下心来:这爹打死也不能认……嘴角一抽,拉住智化连声道:“可别呐!都是我的错,这厢给二位爷陪不是了。”说着,起身要拜。
智化忙伸手拦住,打量她红肿双眼,遥想昔日,好一对顾盼神飞的美目,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便收敛了形状,正色道:“前因后果,丁家二弟已大致说与我听。此去辽境,必是关难路险,难道仅这一条路,就无有变通的法子么?”
“多谢智爷关怀。”潘盼强施一礼,硬声道,“实在是有非去不可理由。你也晓得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倘若不是别无选择,又怎肯走到这一步?”
“说得好。”智化合掌轻击,缓缓道,“耶律阿信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潘盼大惊退后,颤抖着细指,点向前方,“你……如何能道出我义兄名姓?”
“契丹人使剑的不多,而剑术高明到足以向三清观观主下研武贴的……”智化神色骤然一黯,像似忆及某些久远之事,默了半晌终道,“唯有你义兄了。”
她脱口问道:“比武之事你也知晓?!”
智化点头答道:“三清观观主魏真,与智某渊源颇深。前些日子,我与北侠在大名府谈佛论道,曾接到过他发来的书简。”
潘盼眼盲,瞧不见智化面色有异,耐着性子听完,心中仍是惊疑不定:“莫非……智爷与义兄还是旧识?”
智化轻嗯一声,恢复先前轻松口气:“旧识倒也谈不上,早有耳闻罢了。事到如今,你打算将你义兄血脉送往何处?”
略琢磨了,她实话实说道:“我要带孩子上木叶山。”
“千——叶——山——”智化失声顿足,左肩旧伤倏然刺痛,不啻钝刀剔骨,他运了指力按压下去,须臾,已是汗透衫背。他强忍着,咬牙提气,“萨满教的圣地,你去那里做甚么?”
潘盼合着眼不动声色,心下一把算盘拨得啪嗒作响:狐狸大叔的尾巴藏得是相当隐秘啊……听他所言,辽国的地形人事俱是熟衽,就凭大叔张张嘴,便能把死人说活的能耐,犯上几朵异国桃花,也非未有可能咩……想到这里,潘盼颇感安慰:咱虽然失去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好在还有一颗善于捕捉□□的心么……于是迂回游击:“去见一个人。”
智化急急追问:“是甚么人?”
潘盼垂了眼皮,慢吞吞答:“女人。”
妖狐岂不知她存心试探,可已决意助她一臂之力,只得苦笑摇头:“别在这绕弯了,你义兄的妹子——耶律阿娃是罢?”
“嗯哪。”潘盼暧昧应声。
“送你样东西,或许路上用得着。”智化复又拉她一道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素绢包裹的物事,递到潘盼手心。
潘盼握了握,是个狭长物件儿,隔着绢帛,犹能感觉到内里冰冷的质地,“这是甚么?”她疑惑道。
智化不答,只道:“收好了,小心割伤手。”
潘盼益发好奇,小心翼翼将掌中之物触抚一遍,片刻,攥着光滑的手柄唏嘘:“好快刀。”
“是。”智化淡淡接口,“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潘盼闻之一怔,心头默念良久,低声道:“智爷,北侠既然也到德州了,为何,为何……”她吞吞吐吐,却是难以启齿。
智化了然于心,微笑替她说道:“为何不与你照面,是罢?”
“正是。”潘盼哼唧,“本以为他会提刀追杀于我。”
智化笑映眼底:“你既怕他来寻你,却又怕他不来寻你。见与不见,好生着难。我说得对否?”
谁说不是呢?此刻她不敢与北侠相认,但一想到北侠或许并不在意此事,心底直觉得空落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丁兆蕙先头提到一句,潘盼由衷佩服道:“丁二侠说这人名字会起错,可绰号绝不会错。”大叔你简直是妲己的男版转世啊啊啊……
智化干咳一声道:“那小子说的话,你也信?”
潘盼窘了,颇为丧气道:“我心中便如智爷所想,只是欧阳大爷的心意,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北侠心意只怕与你一样。”智化凝神注视着她,“有谁愿意抱着希冀而来,反失意而归呢?”
潘盼茅塞顿开,从袖中摸出一卷绵纸油封,朝智化郑重道:“这里有些书信,劳请智爷在潘盼出关之后转交北侠。”
“好。”智化爽快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入怀内,笃定道,“尽管放心前行,再有不识好歹的追来,我同欧阳兄会帮忙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