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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屋子只燃了两只白烛,黑漆灵位上金字闪着阴冷的光,三支线香散出古怪的薄荷味儿,凭空又添上几缕恻恻之气。灵位后侧供着幅画像,上绘一名英姿勃发的青年武将,头戴翅盔,身披束甲,手持双锏,脚蹬战靴,神色骁勇异常。供案前一位老者负手而立,时而埋首深思,时而自言自语,念到动情处,竟是涕泪纵横。
“咚咚咚”,一阵急促地叩门声打破沉静。
老者闻声敛眉,利目灼灼,怒色陡现。
“爹!”门外是名衣着华贵的青年汉子,见内里无人应声,一时心急,使了个膀劲直接闯入。
“孽障!”老人转身,相貌与画像上的人儿倒有几分相似,只听他怒骂,“滚出去!”
“是是是,爹!”来人“卟嗵”跪倒,匍匐着往门外退去,一边退着,一边小声嘟哝,“爹,孩儿是有急事来报……”
“五月十九是你大哥的生忌!我早已交代过,天大的事儿都别来烦我!”老者点着眼前另一个儿子,神情怒不可遏。
“爹,为大哥报仇的事有门儿了,想是今日大哥显灵,这才赶着给您报信来了,并非孩儿有心冲撞。”
老者面色一凛,沉声喝令:“谅你不敢!滚进来!”
“是是是。”男子跌跌爬爬进屋,将老父扶坐到太师椅上,谄媚道,“爹,您老先消消气儿,孩儿慢慢跟您说。”
老者拍着椅靠,余怒未歇:“我庞吉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你若有你大哥一半干练,为父至于这般费心伤神!三十好几的人了,成日就跟些绿林匪类厮混,要不是贵妃在圣上面前进言,你以为凭你个小小的武探花能当上禁卫军副指挥使?”瞪他一眼又道,“再这么着,开封府那窝子猫鼠迟早要越到你头顶上!阿豹,你几时才能上进些?”
庞豹灰溜溜接口:“爹,赶明儿咱也请旨调边关去,省得总在眼前,让您老瞧着堵心……”
庞吉听了更气,甩手赏他个大耳刮子:“你忘了你哥怎么死的?战死的!这当会嚷嚷着上边关了,你成心想老子绝后呐你!”
庞豹本意讨好,没想弄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忙绕开话题道:“爹啊,孩儿朋友那得的消息,耶律奴瓜的儿子来中原了。”
“甚么?!”庞吉身形剧震,一把攥住庞豹胳膊,颤声问:“鬼狐的儿子?耶律阿思?他不是南院大王么?如何能来中原?”
庞豹面露得色:“爹,不是耶律阿思,是他弟弟耶律阿信,三年前宋辽比武招亲,娶了西夏公主的那个,鬼狐最喜欢的小儿子。”
“是他……”庞吉缓缓滑回椅内,二十余年的丧子之痛瞬间如巨潮汹涌,猛刺心魂。
庞豹暗观其父,知他已被触动,忙将自个儿计划和盘托出:“爹,耶律阿信一家乔装易行,此番往中原是寻云中鹤与北侠比武来了。孩儿派人追踪,半途截了他下给北侠的战书,暗自拟了一封回复,界时五月廿五环翠谷,孩儿请好一帮高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庞吉琢磨片刻,谨慎言道:“听闻耶律阿信乃契丹第一勇士,武功卓绝,虽不肯入朝为官,但他家世显赫,在辽国影响甚巨,再加他的妻子又是当今西夏王的亲妹。开年边境龃龉不断,你这计划若有半分疏漏,势必挑起三国战乱,陷百姓于水火。这真要打仗了,你我岂得安生?”
“爹,您放一百个心罢。”庞豹拍着胸脯打包票,“他耶律阿信可是化名来的,比武,江湖纷争么,斗死人常有的事,谁让他运气不好呢。再说了,真要泄了身份,道上找几个替死鬼还不容易?再扯也扯不到咱们身上呀!”
庞吉点点头,又问:“阿豹,你这消息来源确实可靠?”
庞豹笃定回道:“爹,这消息可是孩儿吩咐庞英花了大价钱打听来的,庞英跟咱府上十来年了,向来忠心耿耿,他办的事儿,您不会信不过罢?”
庞吉沉声不语,在画像前伫立许久转身,一个阴鸷的笑容浮上嘴角:耶律奴瓜,这么多年,你在地府想必也寂寞得紧,不如将你儿子送去,做个伴……可好?
金砖筑底,白玉为墙,连条栏扶手俱是包金的,这样一个珠光宝气,极尽奢华的鱼池却砌在一座砖楼不起眼的小院内。围栏旁斜倚着一名中年男子,手势慵懒地撒着小米,虽是布衣素巾,却难掩周身贵胄之气。散完掌中鱼食,悠然拂袖,指向鱼池西侧一儒生打扮的年青人,浅笑开口:“仲元,过来坐。”
书生垂首施礼,不卑不亢应声:“王爷尊贵,区区不敢僭越。”
男子眉眼一挑,也不勉强,笑着又道:“仲元,你看这池里养的什么?”
“回王爷,眼下是锦鲤。”
“噢?”男子饶有兴致,慢声问,“过了眼下,又当如何?”
“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男子朗声大笑,目光泠泠,盯住书生道:“仲元,你这才是僭越啊。”
书生不语,忽然欺身向男子袭去,男子不闪不避,他这一算是相当精准,实上书生想拿的是刚潜入内院的一名蒙面人,瞬间鱼池边黑白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观视良久,男子威严出声:“够了,住手,都是自己人。”挥手喝退书生,“仲元,你先下去罢。”
“是王爷。”书生镇定告退。
见书生离去,来人拉下面巾,单膝跪地道:“属下雷英参见王爷。”
“老狐狸信么?”男人转着扳指,漫不经心问道。
“属下选在庞虎生忌那日挑明此事,老狐狸最钟意这个大儿,报仇心切,应是无虞。”
“欧阳春那边可有动静?”
“北侠尚蒙在鼓内,此刻应当还在茉花村双侠庄中驻留。”
“干得好,雷英。”男人亲力将他由地上扶起,“事成之后,本王必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江南,重登霹雳堂堂主之位。”
“谢王爷!”
男人颔首,吩咐道:“记住了,此事切不可让开封府那帮人搅和进来。”
“属下明白。”
“哈哈,哈哈……”男人仰天长笑,“耶律阿思,张士逊,你们不是求和么?本王倒要看看,这一局,怎么个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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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浮戏山,先前也是中原一景,据称晨起眺之,烟霞弥漫,峰峦只露其巅,烟转峰移,远远看过去就好似一群鸭子浮于水面嬉戏,故而得了这么个文艺名儿。□□皇帝坐稳了江山,便想着要弄块好茔地,旺到坟头冒青烟,这龙椅才好百子千孙往下传么。彼时大宋阴阳堪舆业兴旺发达,最资深的风水先生当属吴怡道。□□便将此事托付于他,到了乾德初年,姓吴的终于找到块好地儿,就在这汜水、浮戏山间,为了修皇陵,方圆数里都设了禁,寻常百姓是再也靠近不得。环翠谷居其远麓,将将儿划在陵区之外,仰慕龙气的多到此处遛遛,嘘怀感慨一番。
再说这潘盼,谷内谷外转悠,已感慨两天了……欧阳胖胖、疑似番邦剑客,一个都没见着哇!难不成是咱直觉出错?这些习武的也忒无聊,逢人逢物偏要分个高下,人有排名,兵器也有排名,成日介打打杀杀的,还不嫌累得慌……
唉……她一路走一路叹:欧阳胖胖打架,咱怎地这般心神不宁呢……居然巴巴儿跟到这荒山野地来了……没道理……心里边正纠结着,冷不防随在身后的松狮猛然跃起,直往路边的灌木丛蹿去。
“念竹!回来!”她拢手作个喇叭,“草里面蛇多,被咬着了,可懒得理你。”
“呜噜噜”,松狮扎在草堆里不见影儿,只听得声声悲鸣。
“喊着别过去……”潘盼只当念竹被剐了,蹭了,暗骂一声“活该”,拨开枝繁叶茂的藤蔓,也朝林子里瞧动静去了。
入目的是个女子,半靠一架老藤,云鬓散乱,睑帘微阖,面色苍白如纸,淡绿衫子上血迹斑斑,宛如碧池盛开的大朵红莲,前襟略略敞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趴伏在她胸前,出力吮吸着。女子左臂搂着婴儿,右臂无力垂落,自家那只松狮正卧在女人身边,不住地舔她手掌,可观那指节,竟似僵硬,居然纹丝不动……“啊……”潘盼吓得怪叫,连滚带爬往林子外跑。倏地,袍子又被人扯住,脚底一滑,狗□□状栽倒在地,“救命啊!不要杀我啊!”早唬得魂飞魄散了,她跪在地上痛哭嚎啕。
“嗷!嗷嗷!”松狮急切叫着,不停地用脑袋撞她。
“是你啊念竹。”潘盼胡乱擤一把鼻涕,连声道,“快走!快走!死了人了!”
松狮却是不依,咬着她裤脚死命往回拽,两下拉扯着,“哗哧”一声,裤管也撕去半幅。潘盼怔忡,念竹似通人性,朝女子方向哀叫了会,纵身高高跃起,前爪一搭,对着她作起揖来。
“念……念竹。”联想起松狮在春风楼的异常反应,潘盼不由惊骇莫名,“你,你该不是认……得他们罢……”
“呜呜!”念竹连连晃尾巴。
“你想让我过……过去看看啊?”潘盼略镇定了些,点着自个儿鼻尖道。
“呜呜!”莫道狗不通情,这松狮小眼睛眨着,也鼓出两湾泪来。
潘盼蹑手蹑脚摸过去,正想壮胆探一探妇人鼻息,眼前寒芒闪过,一柄明晃晃的弯刀正对印堂,刀柄尽处,女人已经醒了,凤目流转,灼灼其华。
“你是甚么人?”女子声音虚弱,语气却极为坚定。
凌厉的刀锋划过头皮,激起阵阵寒意,潘盼哭天抹泪应声:“我,我,我是好人!”
弯刀沿脖颈而下,到了前襟,刀尖灵巧一转,由她怀内挑出个琉璃挂件来。“萨满教的法器……绿眼睛……”女人神色一动,“小姑娘,你可是没拈一部,谢野呼理的族人?”
潘盼满脑子云遮雾绕,惶惶然道:“夫人,我不是没脸,我是粘了张□□,这珠子是别人送的,咱也不知干啥用的。”
重伤女子看着念竹又问:“乌古如何落在你的手上?”
乌古?!娘咧……这松狮指不定是只辽狗!咱今儿算是被你卖了……潘盼瞪它一记,哀怨答道:“也……也是别人送,送的。夫人要……要,给,给你们就是了。”
“咳咳”,女人一阵低咳,唇角血沫溅起星星点点,弯刀退去,潘盼不由瘫坐在地,只听女子又道:“小姑娘,我夫妇此行遭奸人暗算,而今灯枯将至,夫君生死未卜,你替我带着小宝可好?”
“我?我!”你夫妻两个遭人追杀,把孩子扔给咱?这不是让咱抱着个□□晃悠么……说不好啥时候仇家就找上门儿了,捎带咱跟着玩完……不行!不行……她心底一抖,磕巴了大半天接口,“我也很想帮到你,可……可是我没……没那能力……”
“姑娘。”女子神色殷殷,艰难将孩子举起,“拜托你。”说着,俯身便要行礼。
“哎,哎,你倚好!”潘盼慌忙拦阻,抬手之间,婴儿已落入怀中。她无奈接住,看一眼那孩子,却是安然无恙,想是方才一顿奶吃得饱实,此刻正咬着小手指头,满脸好奇地盯着她望呢。念及眼前美丽却即将凋零的女子,心头溢起阵阵酸楚。“我该拿他怎么办?”她咬咬牙问道。
女人断断续续道:“他父亲……你见过的,若是活着……小宝给他……”略顿了顿,从腰间扯下个绣花囊袋,递于潘盼,“倘若俱活不成,关牒在此,大辽千叶山……”
“夫人?夫人!”潘盼见她气息渐弱,益发慌不着数,唤了多声,始发觉这女子已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