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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生见这人这般架式,心里好笑。他两辈子都是苦孩子出身历尽磨难,对穷人有着天生的同情。见这人占了他的摊位,也没打算要回来。不过这人德行不好,大家在一起做买卖,本来都是邻居大家和和气气,买卖好做又舒心。要是插这么个人进来,一言不合就打架吵嘴,那这买卖就做不长。得给他立个小威,别在这儿拉横霸道。
想到这儿张秋生劈手将这人手中的炒锅炒勺夺了过来。这人正铛铛铛地敲着锅勺,唾沬星子四溅的在发狠斗勇,突然手中一轻锅勺都没了。这人神情一恍惚手上一沉,锅勺又回来了。这人原来在工厂里也是个中层干部,哪里受这等调戏。心中一怒不管不顾的大叫:“我把——”。
话没说完,手上一轻,锅勺又不见了。再一恍惚手上又一沉,锅勺回来了。这人看了看手里的锅勺,摇了摇头,将锅勺往摊子上一扔,长声道:“唉——,罢了,罢了。非我无能,实乃天yu灭我也!”
又对张秋生说:“我让,我让你行了吧?”
张秋生见这人说的好笑,似乎也不是凶恶之人,于是对他说:“我说过要你让吗?”
“嗯?你没说?”这人挠挠头,再想想好像是没说过。这孩子从到这儿就没说一句话,都是自己在舞勺弄锅。
再继续挠头皮。太难为情了,人家是个孩子,自己却是个大人。人家孩子和和气气自打开始就没说什么话,自己却掂着锅勺要打架,这叫什么事?我什么时候变的如此浑了?这人陷入深深的自省。
原来这人姓岳,叫岳迺明,是市农业机械厂技术科科长,省工大机械专业本科毕业,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就到农机厂当技术员,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开始评技术职称,他被评为工程师技术科科长。看来一切都很好,但不知不觉中厂子就不行了。产品卖不出去,现在是商品经济,不像以前计划经济工厂只管生产不管卖。好不容易产品卖出去了,可货款收不回笼,还不如卖不出去。
这种情况不是他们一个厂,全国这种现象很普遍。于是国家出了关、停、并、转政策。所谓关,就是厂子长期亏损负债累累,而产品适销不对路的一关了事,就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企业撤销或市场经济时期的破产;而所谓停呢,情况与关相似,但并不关闭工厂而是停产待工;并就是几个企业合并;转就是工厂转项经营。
农机厂非常艰难的争取了个停,暂时停产待工以图东山再起。当时满厂职工还很高兴,在厂子的穷途末路中也算看到一丝亮光,纷纷表示暂时的困难我们能克服,只要厂子不倒总有翻身的一天。这就是工人阶级的纯朴,总以工厂的主人自居,一切为厂里考虑替领导着想。
没过多久工人们就发现,这停产还不如关闭。关闭的企业,职工还能重新分配到其他企业,而这停产似乎遥遥无期。刚开始还发百分之七十工资,没两个月改百分之五十,再后来改发一点生活费没什么百分之几十。那时还没有下岗这说法,统统叫待岗工人,农机厂的人全在家待岗。
岳迺明做为厂中层干部一开始还好,进了留守班子,比普通工人要多拿百分之二十。厂里有几个门脸出租,还有悄悄卖机器设备的钱。厂长书记除了照样吃喝外,也带留守中层分一点。机器设备卖的差不多时,上面说留守班子人多了,你一个光洁溜溜的厂子要许多人看着干什么?
岳迺明的苦ri子就此开始。起先南方的私营老板还亲自上门请他,他没去。厂里好多人都去南方了,也有不少人劝他一道走。他不为所动,身为党员,身为国有企业职工,他有着很强的自觉xing。他有一整套想法,认为只要按他的想法,厂子一定能起死回生。可惜他的想法根本鸟都没人鸟。厂长书记正想方设法调动,到其他企业去继续当官呢,哪有空睬他一书呆子什么劳什子改革方案?
接着当初哭着喊着非他不嫁的老婆跑了,临走还骂他没出息窝囊废。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上有老下有小往哪跑?
人走背字,脾气就渐长。心里窝一肚子火逮谁跟谁吵,逮谁跟谁骂。这不?跟张秋生干上了。
岳迺明想通自己的毛病,赶忙向张秋生道歉:“对不起啊,小兄弟。是大哥的不是,我这就给你让地方。”
张秋生拦住他道:“别,大哥。左右就这么大地方,在哪儿都一样,我上那边去。”说着指了指对面几十米的地方。也不听岳迺明说什么了,自顾自的推着三轮朝后走。
张秋生是真的不怎么在乎摊位靠前一点还是退后一点,这么些天他已有了老顾客,有这些老顾客的维持,他这买**较好做,哪在乎这几十米的远近。
爷爷早来了,老人家隔三差五的来一趟。自从好多邻居都加入烧烤行业,他每次来都同几个孩子一道坐公交。有的邻居全家都来,也不用个个都踩三轮,所以坐公交的就陪爷爷一道。刚才要不是爷爷拦着,邻居们早跟岳迺明打起来了。看到秋生对摊位被占一事的处理,爷爷很高兴,俩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张秋生摊子刚摆好,顾客就上门了。是个老顾客,叫陆克谦。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有时伙同几个人一起来,有时一个人来。
张秋然把烤好的肉串、鲫鱼、高丽菜端上来,又给开了一瓶啤酒给陆克谦倒上。
陆克谦却不急着吃喝,对着张秋生说:“你忙完了吧,过来喝一杯,我有话要对你说。”
张秋生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说,放下手中的事,过来和他对面坐下。
夏ri的晚风轻轻的吹着,三三两两的情人相拥相偎在摊前路过,一个少妇一手挽着丈夫的胳膊一手牵着孩子散步,生物钟错乱的知了偶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行道树的枝叶在灯光下轻柔地飘舞。夏ri的晚上,坐在大树下让微风拂面,喝上一杯冰凉的啤酒,真是让人心情舒畅啊。
陆无谦惬意地喝了一口井水冰的啤酒,望着张秋生说:“看来这儿算你年龄最小,但众人却以你马首是瞻,你是他们的头。”
张秋生哪受得了这种恭维,刚想说几句客气话,陆克谦拦住他说:“别客气,我已看出来了。刚才对抢占摊位的处理,也说明你这孩子有涵养、大气,是个干大事的料。大哥有一事想跟你商量。行,你就答应。不行,也没关系。”
张秋生没吱声,静静地望他,等待下文。
陆克谦干了杯中啤酒,嗝了口气说:“哥马上要出国了,去年就考取了托福,一直等到今年。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差钱。差三万——”
陆克谦刚说到这儿,前面传来一阵吵骂声。仔细听听,是岳迺明的摊位,客人嫌他的啤酒不冰,正在吵闹。
秋然毫不犹豫的拿了三瓶啤酒过去,换下那三瓶尚未开盖的啤酒。三个顾客用手摸摸酒瓶,发现是冰的无话可说。抬头看见正准备离开的秋然,其中一个立即“咦”的一声,接着说:“美女啊,你怎么就走哇?来来,陪哥喝一杯。”
另外两个也接着说:“对,来陪哥喝一杯,不冰的也行。”
秋然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弟弟就在这儿,她才不怕这些流氓呢。
见秋然不理他们,一个流氓立即拉住她。秋然手腕一扭一摆就挣脱了拉扯。这是弟弟教她的手法。弟弟说拇指与食指相交这处,是握力最薄弱的地方,向这个地方稍稍一扭就能挣脱流氓的拉扯。果不其然。
这三个顾客还算不上流氓,只是小混混而已。见一下没拉住美女,三个人一起站起来,将秋然围住。
邻居们纷纷围上来,邓胖子、王长青几个就要动手。张秋生拦住了他们,说:“姐,还有二丫、林玲,你们三人,一人对一个,先打了试试。”
众人大吃一惊,让女孩子打架?这儿的爷们多着呢,怎么让女孩子打?
张秋生说:“只有经过实战,武功才能有进展。上哪儿找这样好的人肉沙包?放开手脚打,有我在这儿呢。”
三个女孩一听这话,登时来劲了。正发愁上哪儿找人对练呢,这下送上门来了,可不能放过。
三个女孩立马上前,一人挑选一个打将起来。反正只赢不输的架,手脚放开开的打。秋然最先一脚踹着对手的胯骨,小混混一下倒撞在电线杆子上,瘫在地。秋然跟上去打算再跺一脚,但是她心软,所以只是作出个跺的架式。围观群众在一旁大声给秋然打气:“然然踹他,踹他狗ri的。”“然然,朝他排骨跺,跺断狗ri的几根排骨,看他今后还敢不敢耍流氓。”
小混混吓的一个懒驴打滚,爬起来毫无义气的丢下另两人跑了。
这下二丫、林玲士气大振。林玲一个锁手扭住对手腕关节,动作不太规范,但也疼的小混混额头冒汗。林玲依着革命群众的建议,对混混腹部加上一脚,混混仰天倒地。这个混混爬起来,同样没义气的丢下同伴跑了。
几乎同时二丫也一拳打到对手左脸颊,本来是要打太阳穴的,没打准只打到脸颊,力量也不大够。就这样混混也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来,二丫又一摆拳擦中对手鼻子。还是要打太阳穴没打准,连脸颊都没打到,只擦到鼻子了。但混混更不好受,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同伙都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这混混拔脚就想跑,王长青一把抓住他说:“想跑?菜都炒好了,不吃也要打包带走。”
岳迺明没有快餐盒,有人给他递了一个来。此时快餐盒还没有流行,还是秋生托林玲爸找人在南方带回来的。岳迺明也没多收这混混的钱,按原价给混混打好包让他带走。
几个女孩兴奋的击掌相庆,长这么大第一回打架,居然还打赢了,打的还是男的,是大流氓。其实只是小混混而已,女孩嘛,夸大战果也理所当然。几个女孩在一起叽叽呱呱地释放激动的情绪,无事之人包括顾客也都加入到一起胡吹。
等秋然回到自家摊位,发现弟弟和陆克谦还在谈事。
陆克谦考取托福要出国,但缺了三万塊钱,想把自家多余的一处房子卖了。就是现在张秋生摊位后面的这座房子,要不然他怎么天天在这儿吃烧烤?
那时代就是这样,买的买不着卖的卖不掉,市场经济还没充分发育。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可许多人包括国家还没下水呢。不像二十一世纪遍大街的中介机构,买不着的找中介,卖不掉了也可以找中介。
陆克谦说:“一百多个平米,后面还有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小院加一个厨房白送。就这么个价,觉得贵了,算是你帮了哥个忙。觉得便宜了,你也别谢哥,哥愿打愿挨。你现在就可以去看,转身就是,房产证土地证都在。”
张秋生在沉思,这个价再过几年,不,再过两三年绝对要翻几翻。他沉思的是埋在垃圾场的那批铜棒,到底上哪儿去找买家。
铜棒是绝对的紧俏物资,全国这时不知有多少企业在为缺少铜棒而头痛。可这与陆克谦的房子一样,买的买不着卖的卖不掉。
张秋生说:“大哥你能不能等几天?我要想办法筹钱。”
“行,”陆克谦说:“我只有一个月时间,可以等你半个月。因为还要留半个月办手续,你要不行我再找别人。”
“好,”张秋生说:“半个月内,我给你个准话,绝不耽误大哥的事。”
陆克谦心情大好,一口干掉杯中酒,拉着张秋生去看房。
说是就在摊位后面,可门却开在前面拐弯的小巷里。是个仿beijing四合院形式的房子,共两户人家,陆克谦家房子的窗户临街。中间是个七十多平米的院子,不过已用花坛隔成两半,一家摊三十平米的样子。各家房子跟前的走廄归各家,然后一边是大门,对着大门的走廄又被分成两间,也是一家摊三十多平米这就是厨房了。正房有四开间一百多平米,客厅大概四十多平米,其余各间都是二十来平米。
产权证都给张秋生看了。陆克谦说:“本来厨房厕所都是有的,”他指着对面人家:“可是五十年代搞房改时,不知怎么就给划到对面去了。最多时这儿住了十户人家,八十年代初落实政策才还给我家这么一半。”
这房子真没的说,太好了。再过十来年三万都买不到它一平米。张秋生问:“大哥,你出国还回不回来?”
“回来,当然回来,”陆克谦态度坚决的说:“我祖坟在这儿,我爸爸、妈妈、姐姐都埋在这儿,怎么能不回来?”长叹一口气神态落暮,但口气却是无比坚定。
“如果你回来,发现房价涨了,涨了很多,你后悔不后悔?”张秋生的口气严肃认真:“如果由于城市改造,这房子拆了重建,而房价却是现在的十倍以上,你又后悔不后悔?还有你回来住哪儿?”张秋生已经当他是朋友,对朋友一定要说真话。
陆克谦非常诚恳的说:“货卖当时价,没什么后悔不后悔。zhengfu要拆了重建就更无活可说,zhengfu决定的事我等小民能说什么?回来我还有地方住,我哪就这一处房产?”
两人就这样说定了。临分手陆克谦不放心又问了一句:“小老弟,你有多大把握,在半个月内筹到钱?”
张秋生回答:“百分之八十吧,因为我有一样东西,卖了就行。”
陆克谦彻底放心。张秋生一边考虑着上哪儿找到铜棒的买家,一边回到摊位。
摊位上坐着五个顾客,张秋然已经做好菜,顾客正在吃喝。爷爷大概见孙女闲了下来,正拉住她在训话。爷爷从不在别人面前倚老卖老,但自己的孙子孙女该训还是要训。
“然儿啊,女孩学点武防身是不错的。但绝不可随便惹事,女孩要有个女孩样。要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惹出事来你不一定接得下来,到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知道吗?”
刚才张秋然几个和小混混打架,别人是看得兴高采烈大开眼界,爷爷可是忧心。要是不说她几句,以后在外面也是这样那还了得。爷爷人老成jing,一眼看出那几个不是大流氓只是小混混而已。要是碰上真流氓,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以为自己了不起,就这么上去打那可如何是好?要是男孩大不了挨一顿打,然儿可是女孩。爷爷都不敢往下想。
张秋然一晚都处在兴奋中,这么多天的苦练终于有了成果,她也能打架了,打的还是男人。哈哈哈哈,想想都高兴。
这下被爷爷一批,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静静一想,爷爷说的对。这只是几个混混,那天的五个才是真流氓。要是再碰到像那天那样的情况,第一要务就是赶紧逃跑,第二就是报jing。嗯,从明天起还要加一项运动,长跑。
想通了,站在爷爷面前乖乖说:“是,爷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张秋生见姐姐在挨训,立即就想悄悄的开溜。爷爷虽然老眼昏花,但自己的孙子可不会看错,一声轻喝:“秋儿,往哪跑!”
乖乖溜溜与姐姐站一排,爷爷说:“秋儿,你教姐姐练武是对的。万一要是遇上什么坏人,也能对付一下。可你今天就不该叫姐姐和二丫玲玲去打架!她们要是打出错觉,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以后遇见坏人就不知道跑,不知道叫人,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能每时每刻都在姐姐身边?就算你能在姐姐身边,你能每时每刻在二丫玲玲身边?啊!你这不是在害她们吗?”
孙子毕竟是男孩,对男孩要比对女孩严厉的多。张秋生低头认错,不敢吭声。幸好有人来喊爷爷一道回家,晚了公交就没了。否则不知要罚站多长时间。
旁边五个顾客看着姐弟俩啧啧称奇,现而今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孩子啊?这么小就出来挣钱,爷爷就那么轻言慢语的训话,这俩孩子就毕恭毕敬站那儿听着。靠,我家孩子要是这样,老子在外面累死也心甘。
回到家里,爷爷没睡,坐在椅子上等姐弟俩回来。
姐弟俩不知又有什么事,放下东西站到爷爷身边。爷爷问:“秋儿啊,你答应人家买房,可三万塊钱,你上哪儿去弄?”
张秋生早就算到爷爷会问这些,总不能对爷爷说,别人偷了一批铜棒,我又偷了回来,这批铜棒价值四五万,卖了就能把房子买回来?总得编一个能圆得过去的谎,这不能叫撒谎,说真话非得把爷爷气死。
谎话在路上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