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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奎这会儿却已经在豪宅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手中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玫瑰花,走过的掌柜们不免都多看了他几眼,不过这厮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模样,终于他看到了正主。
他大踏步的捧着鲜花走了上去,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他微微一笑,冲着对面神色古怪的老者行了个标准的新式军礼,又转头向旁边的洋服美女一笑,“戚掌柜,我代表马尾船政秦铠督办把这束鲜花送给这位美丽的女孩!”
说罢,把那束包装精美的鲜花向前一递。
大美女眼睛眨了眨,看了看一旁的老者,莞尔一笑,向章奎行了个中式的万福礼,甜甜的说道:“代我谢谢秦督办!”接过鲜花,然后搂着老者的胳膊一路而去。
出了吴家大门,立刻有一辆颇为宽敞豪华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两人上车后,那老者看着对面的洋装美女,笑着问道:“萱儿,这位秦督办看起来并不是你所说的医术高明的医生嘛!”
“父亲,不过那天他确实让奇拉德先生起死回生啦,而且我见过那位德国的戴维医生,他据说就是向秦大人学习医术去的!”大美女的眼睛眨了眨,神情专注的看了看手中那束各色的鲜花,嘴里低声念叨,“……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这个穿着西式服饰的男人,竟然无视自己的感谢信,起码也应该回封信嘛!不过,竟然这个看起来古板的人,也知道送玫瑰?!不过却是五颜六色的……真是无趣的啊,不过她立刻看到吊在一只淡粉色玫瑰上的粉色卡片!这……
“我知道一个奇妙的故事,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来自于七色之花,它能达成人们的愿望,今天我向七色之花许下第一个愿望,希望看到这束鲜花的女孩始终快乐,对于之前未能回信的失礼之处,聊表歉意,秦铠。”女孩的嘴角优雅的形成了个下弧形,笑靥浮现在她脸上。
历史都会记载这一天,1879年10月10日,尽管之前洋买办之间已经盛传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洋布价格会发生大崩盘,但是大多数买办其实并不十分在意,这种所谓的崩盘、减产之类的消息一直来都有传来传去的,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真真假假。
不过精明的一些洋商和买办也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市场上有一小批洋布货源正在以低价倾销,而价格低于现在印度洋布和日本洋布两至三成,这属于很明显的紧急回笼资金的做法了,要知道大清国内巨大的人口资源和民间财富,使得洋布的买卖一直都很好做。
口岸上来的高档西洋批发价格都在28-30两白银一匹,这些花色鲜艳的洋布到了内陆省份,那价格还要涨上不少,至于印度阿三和倭国来的洋布和棉纱,不过质地和颜色就差上不少,不过胜在便宜,转手利润一样丰厚。
但是十月初十这天一早,上海口岸的阜康仓库就向各蹲点在港口的洋买办发出消息,大量洋布以每匹14两白银的价格出售,质地和做工绝对有保证。
离外滩不远处一处洛可可建筑风格的西式餐厅,是上海洋买办早餐聚会喜爱的场所,李东来这会儿静静地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悠然的喝着咖啡。自从上回在马尾船政摆了金胖子一刀之后,等待官司风声过了,他依照家族的安排依旧回到了上海滩,这时代最大的买办之地。
不过与之前他独自出来发展,现在他已经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是根基。替洋人做了十几年的买办,也已是人到中年了,虽然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家族中也有不低的地位,不过一个女儿曾经问过他的问题,让他始终难以忘怀。
那天小女儿从附近的教会学堂回来,却意外的问了句:“父亲,为什么有同学说我们家是假洋鬼子啊!”
童言无忌,这其中他也有着太多无奈,一切都在这一年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虽然还是洋买办的身份,不过他现在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国货生意,这让他感觉非常的舒畅,更重要的是,他今天要见证一个历史,一个国货自强的起点。
“哎呀,这不是东哥嘛!”旁边传来有人打招呼,他在洋场十数载,虽然不是什么大买办,倒也算是人头熟络,转头一看,却是德国、英国商行的几个新进的小买办。
“小黄、小杜嘛,早饭咭过了嘛?”李东来操着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招呼起来。
“咭过了、咭过了!”几个小买办马上凑过来,“东哥,今天的大新闻你听说了没?”
“我这不刚吃早饭呢?能有什么事情!”李东来明知故问。
“阜康银号的胡大掌柜看来要跟倭国商人干上啦!东哥,你今天落伍啦,”小黄大名黄日升,是个上海本地的小卡拉(富家少爷),也不知道那跟筋搭住了,跑来做买办。
“小黄,这跟咱有啥关系,洋货多了去,就算洋布不能做了,还能做其他生意嘛!”李东来不动声色的说着,“对了,你们boss发话了没?”
“我们boss那会发话,只是去领事馆打探消息了嘛,德意志货轮跑这洋布生意的不是很多!”黄日升懒洋洋的说道,又指了指一旁的小杜,“杜平,他就惨罗,他们洋行做的是印度棉布生意,前天刚来一船,明天还有一船呢,要是出不了货,嘿嘿……”
杜平一脸的倒霉像,“所以我今个儿一早就借口出来打听消息,早些溜了,东哥,你可听到什么消息嘛?”
“准确的消息肯定没的啦,不过我倒是有熟悉的买办在传,这次洋布降价是因为东南几省都开出了大批织布厂和蚕丝厂,据说用的都是新式机器,这棉布、棉纱能有多少成本,能不降价嘛!”李东来不动声色,随意的说着。
不过这些消息听到黄日升和杜平耳朵里那可是个惊天大秘密,他们也是才打听到这阜康银号新开的织布厂竟然有几百台新式织布机,但是这么大量的西洋机器进口,怎么可能洋行、洋买办没得到消息呢。
“这机器……东哥可听说了是哪国产的!”杜平已经琢磨出些味来了,这次显然不是阜康一家坐庄,这洋布价格怕事真像前些时候传的那般就要崩盘了。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了,这事你急啥,反正亏本是洋人,还有倭鬼,”李东来微微一笑,“待会儿拍了份电报给广州那边的熟人,若是广州洋布价格也下来了,那这势头就挡不住啦。”
杜平听到消息,虽然亏钱的是洋人,但是弄不好砸的是自己的饭碗,倒也坐不住了,起身拱拱手,“东哥,今天太谢谢您勒,改天我做东,请你吃饭,我这心里急,先回去了!”
不过到了第二天,洋买办之间传递的消息更是惊心动魄,价格战升级啦!
阜康货仓挂出的洋布价格又跌了1两,13两每匹。
这下子,本来还在准备趁着低价打量采购的买办都傻了眼,这一天跌一两,阜康那是想干啥呢!更要命的,很快,就有江浙的洋布也进场子,一样是13两的出货价,紧跟着阜康银号的步调。
第三天,洋布的价格再次下挫,阜康银号已经挂出了12两5钱的价码,这下子,再白痴的买办也看出这其中的大趋势,洋布这价码稳不住了!
很快,这些或真或假的消息从买办之间传递到了各个洋行,都在疯传,据说从南到北的通商口岸,洋布价格都崩盘了,这消息然后又在各地的领事之间传了开来,等到北京的各国公使们听到那些传的走样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五天的下午了,这时候,阜康货行挂出的洋布价格已经跌倒11两半了。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已经无事多月了,今天恭亲王奕䜣突然召集了几位章京议事,这各国事务衙门那绝对是一个超级闲差的部门,同治三年因为各章京推诿严重,总理大臣不得已,便分设了英国股、法国股、俄国股、海防股。
鬼子六奕䜣端坐堂上,眼光扫视了下面这几个章京,这几位可都是京城里有了名的闲官,分办英国股的是巴克什,正黄旗的三品的黄带子,让他去吃喝玩乐,那肯定是全京城数得上号的人物,今天这档子事情……
“巴克什,今个儿这事可是你管辖的,你看看怎么办吧!”奕䜣扔下来一封折子。
“渣!”巴克什在这位权倾朝野的六王爷面前倒也是规规矩矩的,接下折子看了起来,看了片刻变笑了。
恭亲王奕䜣脸一板,心中自然有几分不满,你这厮办不了事,那就老老实实的说一声,这莫名其妙的还笑,他可被这事烦着呢,“巴克什,你笑什么玩意?这事你能办得了嘛!”
听到王爷口气不善,巴克什倒是拱拱手,“王爷,这洋人卖的这洋玩意,不说咱们看不过,你看,那帮子汉人也看不惯嘛!这洋布生意……既然是做生意,当然是看谁卖的便宜啦,江南织造局不也能做洋布嘛,咱朝廷不是也吃亏了,但是这事咱不能管、也管不了!他若是再问,咱就说,先派人去查访一番,看看这些商贾是否有不法行为,没有的话也不能拿人嘛。”
奕䜣也是一脸黑线,这憨货说的什么理啊,这倒像是两个苦主相互诉苦来的,不过有这憨货挡着前面,他倒也落得清静,这些英吉利商人,赚了咱大清朝多少银子,还不满足,这倒也是该着还些个银子回来的时候了。
“行啊!巴克什,英吉利公使那边你好生处置,别坠了咱的面子就是了!”奕䜣轻描淡写的把这事算是给结了,心中却暗自琢磨起来,这回可不知道是哪路财神有偌大能力,竟然能撬动英国人的产业。
其他几个章京一听奕䜣的处置,马上心领神会王爷的意思,这都是下面做买卖的纠纷,咱总理衙门可没那闲工夫,管他英吉利还是法兰西呢,来了就一个字——拖。
受这次洋布价格战影响最大的,自然不是英、法这些欧洲国家,李东来很快就得到消息,英国商人已经把印度洋布价格降到12两白银在继续销售,价格紧跟着阜康货行的价码,不过高端的印染布和花式洋布因为暂时没有竞争对手,价格倒也坚挺的很。
而从杜平那里最终得到了确切消息,英国领事馆那边已经传递出来消息,对于这次棉布、棉纱的价格竞争不会进行干预,并且很明显的暗示西洋商人尽快清货,或者将棉布出口到朝鲜、东南亚的口岸或者是阿拉伯地区。
出乎李东来意料的是,英国人在印度开办的纺织厂,据说因为人力成本低廉,这洋布的总成本竟然也低于十两白银,在目前还有微利的情况下,英国人倒是毫不犹豫的开始了清货。
而刚刚开始资本积累的倭国商行,在这次洋布的商战中却显得明显的反应迟钝。上海口岸上的三井洋布行竟然是在三天都销售额大跌的情况下,才发现中国人正在大量平价出售棉布,三井洋行派人去买回一匹布后,才恍然而悟,原来千里迢迢从国内运来的棉布、棉纱已经彻底失去了价格方面的优势。
这消息自然立刻传递到日本的上海领事馆,领事馆外内负责打探消息的浪人蜂拥而出,不过他们对于欧美洋行的渗透能力实在太弱了,打探到的消息也是多数由一些买办那里听来毫无价值的东西,但是一个很明白的结论却已经摆在日本领事加藤面前。
10月20日,洋布贸易战之后的第十天,上海英租界内的日本使馆灯火通明,领事加藤由五正在和日本洋行的老板们议事,这一轮突如其来的风暴,显然让所有忙于在中国倾销商品的日本商户心惊胆颤,这预示着这块土地上,前所未有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加藤君,此番洋布价格大跌的情况,不知道国内是否已经知晓?”问话的是三井洋行的老板三井和,他神情激动的比划着,“如果短期内洋布价格无法恢复正常,光这些积压的成品,就让让我们破产!”
三井洋布行那是日本国内重要的三井财阀的产业,所以在众多日本商人中自然以三井和马首是瞻。
“加藤君,务必请将清国发生的情况及时传递到给首相,若是这棉布、棉纱无法在清国赚取高额利润的话,国内的纺织厂也面临巨大困难!”有道洋行的老板也激动的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加藤由五一脸的疲惫神态,这次突如其来的洋布风波,已经让他的位置岌岌可危,而操纵这整件事情后面的巨大力量,他竟然毫无察觉,对于正在蓬勃成长的帝国而言,这可是不可饶恕的渎职行为,前车之鉴,天津领事馆负责情报的木下大尉就因为探听的情报不准确而剖腹谢罪。
“诸君,此事7日前已经将详细情况送回国了,主管工部的内务卿伊藤博文大人历来重视国内产业,想来国内很快就会有具体举动的!”
“难道英国人这次也默认了这样的无序竞争?他们从印度运来的洋布价格和我们出口的价格差别不大,这次想必也损失惨重!”三井和大声的说出的心底的疑问。
“已经拜访过英国领事馆,英国上海领事乔治已经明确表示,这属于正常范围内的商品竞争,英国不会进行干预!事后,我了解过了,占到一半份额的印染布和花式织布,目前中国人并没有进行价格竞争,所以英国人依旧维护着他们的利益!”加藤有气无力的解释着。
“他们的印度洋布呢?”其他商人着急的问道,显然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诸君,据我打探到的消息,英国人已经下达了停止运输印度洋布并且低价清仓的命令,至于此次进行洋布低价销售的,除了阜康蚕丝厂外,在泉州、温州、福州、广州几个大口岸都有大批清国产的棉布、棉纱在销售……”
听到这消息,日本洋商顿时议论纷纷,很显然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扛到底,但是看现在中国人倾销棉布的架势,基本是死路一条;第二条路就是清仓后立刻走人,现在这价位上,从日本运输来的洋布加上运输费用,根本赚不到钱。
“诸君,绝对不能失去清国的市场,虽然这次中国商人抛售的势头很强劲,不过相信天皇和内务卿伊藤君很快会提供我们最有力的支持!”三井和站起身来为众倭商打气。
“三井君说的很有道理,中国商人都是各自为战的,而且清国政府根本不会为他们提供任何支持,想要一己之力,和整个大日本国进行贸易战,一定会让他们输光家底的!”伊藤见三井和有意迎战,当下就定出了主动应战的方略。
日本商人议论纷纷的从领事馆出来,一路上都在谈论如何减少损失,三井和离开之时,已经打定主意,家族委派他来经营这清国的贸易,现在遇到的难以想象的困难,不过他身后,可是大日本第一等的三井财阀和他们控制的巨大纺织生产力。
即便现在想紧急降低产量,那也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不过中国人说过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是时候向家族提出慢慢降低棉布产量……然后转产高端的花色染布,只是这西洋人是否愿意出让技术呢?三井和郁闷的想到。
很快从上海口岸到广州口岸,到处的洋布都是一片降价之声,面对这大幅度的降价,一时间,反而造成了洋布的滞销,这对于中华纺织协会的成员商户来说,反正是在盈利期间,赚的慢点是可以忍受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轮洋布价格战的最终目的,那就是纺织协会占有国内洋布的半壁江山,对此,众人都是期盼已久。
10月25日,上海、广州各口岸的日本商户终于顶不住这半个月的压力,开始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出货,洋买办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港口的进货量,从各口岸电报汇总到广州的数据显示,日本仍有大批洋布正在运输途中。
这消息在最短时间内通过电报告知了各口岸的大商户,阜康银号又作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上海口岸的洋布再次降价两成。
这消息直接让多家日本洋行的老板崩溃,这源源不断运来的棉布,带来的不再是巨额的财富,而是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苦,三井洋行在过去十五天内账面上的亏损已经达到30万两,这还仅仅是以往囤积的国内存货,这码头上还有刚刚运到最新一批棉布。
而消息传到日本国内,得到消息的日本国内的财阀们,在通过沟通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次价格战的结果,失败,就是失去清国市场!不过面对已经产生的巨额损失,财阀集团间也产生的巨大的分歧。
三井财阀,当年从一个小绸布庄发达起来的纺织大鳄,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一直捧着的金饭碗就这么给砸罗,三井家的大掌柜三野村利左卫门立时就发飙了。
“我们三井家族将联合日本所有的纺织企业来应对清国挑起的棉布价格大战!一定彻底拖垮清国的纺织业!”
三菱财团的那是做海运的,深得伊藤博文的重视,这些年发展迅猛,在日本国内正和西洋商船进行海运的大竞争,这三井家不往大清国运棉布,倒是少了一些财源,不过若是运过去到时候拿不到运费,那可是贴老本的买卖。
“三野君,我们三菱海运那是全力支持你们财团与清国的价格战,不过最近我们和英国船运的竞争也很激烈,鉴于目前情况,我们建议,最好把货物运到有销售价值的地方,否则这运输费用都赚不回来,可不是经商的成功之道!”
三菱的掌门人——岩崎小弥太毫不客气的指出了三井家的疯狂,自从五年前,日本参加了奥地利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之后,日本货物在欧美也取得不错的销售业绩,而三菱海运也在其中获益颇多,让他们放弃黄金航线,跟三井去大清“犯二”,先把运费付了才行!
当中唯一表示愿意支持的,是后世日本富士银行的创世集团——安田财阀,作为日本现在最大的金融财阀,他们表示愿意提供一部分资金,帮助三井财阀渡过困难期。很显然,三井财阀根深叶茂,一次小小的洋布亏损,显然不足以撼动根本,而且即便靠现在这国内近四千万的人口消费,三井仍能积累极大的财力。
而老牌财团住友财团,在整个事件中始终保持沉默,从“拔银术”发家的财团对于新技术有着疯狂的追求,当然对于被淘汰的产业也丝毫没有挽救的兴趣,不过他带来了日本内务卿伊藤博文的话,伊藤将全力展开对纺织产业的扶持,避免国内纺织产业的崩盘。
面对这样的局面,三井财阀家年轻一代的三井平直被任命为特使,肩负起了这次洋布价格战的重任,登上了去大清国上海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