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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叫山手执一沓黄表纸,右手指头轻捋,使得黄表纸逐张前伸,在此前江岸燃好的烛火上一点,高举擎天,面目虔诚……
燃烧的黄表纸,带着轻烟,被江风一吹,悠悠漫漫,成一道烟线,轻轻抖颤,掠过江岸上的所有人……
陈叫山双膝跪倒,膝盖碾进沙土之中,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敬完江神,祭完地神,待黄表纸燃尽,纸灰落进江中之后,冯天仁送来一束香,陈叫山站立起身,‘抽’出一支香,在红烛上点着了,轻轻两甩,明火熄灭,香的火点便红红亮亮,犹若红灯一盏……
陈叫山踩着搭板,举着香,上了首船。.访问: 。
首船船头有一香炉,陈叫山跪倒香炉前,将香高擎,自江岸数百人,至江面无穷‘波’光,转敬一圈,口中高声颂道
“凌江有灵,万古虔诵,浩淼千里一帆送,纳祥瑞,执自诚,祷清平,祈始终,唤风平‘浪’静……今为乐州卢家大船帮陈叫山,敬拜呈之……”
船帮的讲究中,天地为尊,江神为灵,首船为号,首船之船头,为万灵集聚之处,不容人在首船船头出忤逆之语,行亵渎之事,‘女’人,‘阴’煞者,八字诡异者,皆不可登首船……
为破煞气,须在首船船头杀大红公‘鸡’一只,以‘鸡’血洒船头,淋江面,以旺血之纯阳气,大破煞气,以得利宁!
侯今‘春’提着一只大红公‘鸡’,一个箭步,直跃上首船,单手紧攥公‘鸡’双‘腿’,任其翅膀拼命扑扇,揪住‘鸡’冠,一提,使公‘鸡’脖子向后弯曲之……
陈叫山从身上‘摸’出小匕首,在公‘鸡’脖子上一抹,‘鸡’血瞬间喷溅不止……
陈叫山双手捧前,接几滴‘鸡’血,朝自己脸上抹去,使得自己面赤如关云长。后又接过公‘鸡’,在船头舢板、香炉、镶口之处,逐次淋洒‘鸡’血……
此番桃‘花’水首航,卢家大船帮共出大小船只三十六艘,其中,鸭艄子九艘,元宝平船九艘,驳船五艘,无桅拖船三艘,征调散船十艘。
船上所运棕货、牛羊皮、茶叶、干菇、猪鬃、天麻、元胡、乌‘药’、杜仲、桐油、棉‘花’、姜黄、竹器、豆酱、芝麻等货物,使得每艘船皆达九成圆载状态(货运最大量之十分之九)。
“解缆,起锚”
跑船兄弟皆登上各自船只后,陈叫山一声吼喊,鸭艄子上的水手,疾步奔跑,将缆桩上的缆绳,轻巧一拉,一翻,向船上一抛,疾步上船,用力提拽,将四爪铁锚从江中捞起,‘抽’了搭板……
江岸上无数人在挥手,在凝望,呼唤着跑船兄弟的名姓。自码头石拱‘门’处,人群一下聚集成一团,皆向江边涌来……
冯天仁、潘贵生、王正孝各自手执一长长竹竿,挂着鞭炮,“噼哩啪啦”燃放着,为船帮壮行,炸飞的火光、炮屑,亦阻止了人们太过靠近江面,以防有人落水……
陈叫山站立首船之上,不停挥手,视线扫描过去,岸上人太多太多,逐个逐个地搜寻着……
顺流之船,点蒿只为仪式,无须使太大力量,三十六艘船只,依序动飘,粼粼‘波’纹,长长拖拽,‘浪’‘花’朵朵,逐船而绽……
自乐州碾庄码头,顺流而东,一片空阔江面。陈叫山站立船头,直到碾庄码头远去,码头上送行的人影,渐成一团虚无,恍惚在明灭跳闪的‘波’光中,终至不见时,方拧回身子,面向东方……
太阳正好,无比光亮,映照江面一片灿然。
陈叫山向前看去,被一团灿然之光,恍惚了双眼,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着珠光点点,璀璨若星……
这意象,像极了陈叫山此际的心境恍惚间,倏然若一梦……
“算啦,没饿到这掉命的份儿上,谁他娘的用这个吃饭?”
“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
一片灿然光亮中,似乎亮至极致,一切皆不见,又似乎一切皆可见……
陈叫山仿佛能看见,魏伙头身系一条刺着“卢”字的大围裙,将一把大铁勺,高高举着,时而又落下来……
三五个年轻伙计,一溜也系着“卢”字围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于石牌楼与粮栈之间,摇摇摆摆地,将一桶桶滚烫的热粥倒入大锅,跳溅而起的热粥星子,粘在他们胳膊上,烫得一个个龇牙咧嘴……
“今年遭了年馑,到处饿死人,俺爹,俺娘,俺妹妹,全都饿死了,活下来俺一个。这是老天爷不开眼啊,‘逼’得咱们背井离乡,‘逼’得咱们四处挣命,扒树皮,捋树叶,摘野菜,挖草根,抓耗子,逮虫子,只要能往肚里填,咱啥都吃,啥都咽,啥都不顾了,只为了能活下咱一条命!咱心里恨,心里怨,可能有啥办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着,咬紧牙,好好地活下去,别让咱的亲人在坟里头为咱哭……”
陈叫山仿佛看见,自己面对着上百流民,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百十个堂堂男儿,齐刷刷地将手里的各式家伙,高高举过头顶,抓得紧紧牢牢,一下下地挥动着,似要将碧蓝的天幕,划拉出一道道的口子……
“天道可昭,非为虚渺,地灵应应,恰生吉兆,潜龙隐深海,曲龙匿幽间,此为大生韬晦,暗运其风水,待良辰吉日,通‘阴’凿阳,化天象于云式,呈雨机而得降……”
陈叫山仿佛听见,在取湫归来,祭湫之时,谭师爷手执卷轴,念着的《祭龙王湫水文赋》……
一切,多像梦……
乐州城远去了,回身看,‘乱’珠跳溅的光影中,五彩斑斓,城已不见,惟留虚渺……
身后的三十多艘船上,有人怔怔地望着江面,似在想着许多的心思,有人手捏一把瓜子,一颗颗地剥着,朝嘴里丢去,瓜子壳丢入江水之中,也有人成簇团坐,嘻嘻笑闹着,全然没有行船远航,别离故土的那一份唏嘘……
太阳在头顶移去,青山于两岸后退……
开‘春’的人们,有种菜、栽树、除草者,不时地晃闪而过,有人挑着水桶,在凌江里一抛,颤颤悠悠地挑着江水,去浇灌那菜畦、树坑,一脸的希冀与喜悦……
陈叫山蹲下来,看着船舷吃水的沿沿,被‘浪’‘花’一下下地簇拥着,跳‘荡’着,推着,掀着……
陈叫山犹然觉着:农人锄下、锹下、水桶下,‘侍’‘弄’着的果蔬、苗木,承载着希冀与喜悦。而我的希冀与喜悦,便是那随船而绽放的一朵朵‘浪’‘花’吗?
侯今‘春’此际却倒闭目养神,两手抄在袖筒里,脊背靠着船舱,随着船身一下下的起伏,微微晃着……
这是一种淡然,一种近于司空见惯的淡然,似乎这船跑起来了,前方太多的‘激’流险滩,暗湾漩涡,于侯今‘春’而言,不过是孩童过家家一般……
行桃‘花’水之前,陈叫山从冯天仁那里借过一本《凌江考据散志》,静心阅读了几遍,最大限度弥补了自己身为山北人,对于凌江相关知识的匮乏处……
凌江航道十分复杂,滩多水浅暗礁险,上游河道“自梁州以上至洋州,皆石滩。洋州以上、汉泉以下,则沙滩矣。”
此间域主要有两种类型:梁州至洋州贯溪铺,为平原型河道,河道宽浅多沙,水流平顺;自贯溪铺以下至鄂阳地区。则多为峡谷型河道,两山夹峙,水流湍急,河道底石暴‘露’,航道宽二十至六十尺,最小曲弯圆截线一百五十至三百尺,枯水期,中水期,旺水期,水深变化大!
凌江东去一路,沿江自古流传有“凌江水弯又弯,到处都是滩连滩。三百六十个有名滩,三百六十个无名滩”,“十里凌江九里滩,过滩如过关”的谚语,滩多礁险流急,成为凌江航运的主要障碍。
《凌江考据散志》中有云:“此进滔滔凌江,自夹岸悬崖,中流‘插’石,客舟罔不悸舷而返”,“凌江自梁州下至鄂郡,其中急湍似箭,列石如矛,舟行者岌岌”。客货船只过险滩时,须盘滩放吊。下滩时,则要将船头掉转,由纤夫挽住漫漫下放;上滩时则将货物卸下,由骡马或脚夫进行转运,客人则需要跑滩。
盘滩惊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船沉货损,甚至葬身江流。因此,每至一滩,船帮客商都高度紧张,“舵工眼睛急得鼓豆子,客商急得象舅子,太公娘子急得挽袖子”,形象生动地说明了船过险滩时的紧张场景!
饶是如此,舟楫倾覆沉没,货物漂流的事故仍旧不断发生。据《凌江考据散志》所载:“覆溺之患,岁岁有之。往见溺舟人七口。道光二十二年,梁州府周坪镇柳宏链,船行至金银峡,船只损坏,船底漏水,抢水不及,覆沉数十众……咸丰元年,汉泉客民王万益,船至长滩被损,遇江匪,力拼,两相亡者三十余人。同治二年,紫阳乡民朱良琦驰援官军,舟过大力滩,‘浪’高丈余,船遂倾覆卷‘浪’……”
太阳渐西,江风吹拂,凉气顿时袭身,陈叫山望着滚滚江水,长吁一气,心中浮起诸多意象……
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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