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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大作,密室之外的长廊上,远远地,有影影绰绰,恍惚‘交’错……
赵大世与一队长,于前领路,韩督军和杨秘书其后而随。
“督军请,杨秘书请……小心……这儿有台阶……”
白爷在外的眼线,将陈叫山在监狱的细节,传递给了卢家货栈所有人,亦将江南薛府与张督军之关系,济源盛酒筵之情况,全都传递给了陈叫山。
四人进了密室,陈叫山转头看去,因有逆光,四人皆黑乎乎一片,似不辨其容,但通过四人各自的姿态,已然可分清他们之身份
赵大世腰弯得如虾米,伸手前指。一队长腰弯更低,但两手‘交’叉于身前,并朝一侧闪去,亮道让路。杨秘书四下环视,感受着密室的布设氛围,当然,他的这一种环视,也可理解为消散紧张的一种不错方式。韩督军身形魁梧,大步向前,拱手抱拳,“陈叫山吗?让你遭罪受苦了啊……”
“韩督军好!”陈叫山原地拱手,“遭罪吃苦倒没有,赵监长和一队长安排得很好,又有白爷关照,吃喝住用都‘挺’舒心……”
赵大世和一队长,听见陈叫山如此说,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腰身略略‘挺’直了些。
白爷依旧盘‘腿’坐在‘床’上,冲着韩督军和众人一拱手,微微笑笑,并不言语……
韩督军用脚使劲踩踩地,仿佛在测试地够不够硬实一般,兀自说,“好,那就好……”
正如《恒我畿录》中所言世故世情,全在事体,有势不独势,无势而求势,一时势,长久势,两相看,分势于人,其势必恒……
陈叫山此际已然明悟所有:自己目前所处于“一时势”,虽然韩督军迫于张督军之面子,对自己似多关心,颇受礼遇,但这礼遇积聚之势,不可独受独享,要“分势于人”,方为高妙!
“杨秘书,你这事儿办得很好嘛,啊?”韩督军转身看着杨秘书说。
韩督军这一句话,似是而非,令人难辨到底是赞许,还是苛责,甚或讥讽。
杨秘书自然尴尬,便也无法应答,只是点了点头,头始终低着。
“韩督军,杨秘书职责所在,并亲自开车送我,多处关照,陈某实是感‘激’……”陈叫山晓得韩督军方才之话,揶揄成分居多,便有意继续“分势”于杨秘书。
如此一来,韩督军感觉官威未降,脸面提升,杨秘书也感觉到陈叫山替自己圆话,心存感‘激’!同时,所有人又都感到了陈叫山的冲盈豁达,实乃皆大欢喜了……
白爷尽管坐着没动,但脸上有淡淡笑容,心中有一丝欣慰、赞许、认同、确认‘交’织而成的综合心境陈叫山也许是一个符号,自己心中寄予了期望的符号,自己对世情世事进行判定感悟的符号,年轻时的自己,而今的自己,在这一个符号之间,全然融汇于具体,且看他之进步冲盈,怎不令自己快慰?
韩督军见陈叫山如此通达事体,心下甚喜,同赵大世和一队长,简单聊了几句后,便对陈叫山说,“你收拾收拾,我们在外头等你……”
韩督军他们一走,白爷便淡淡而笑说,“老夫说你在这里待不长,却未想到,竟是这么短……”
“白爷,人们常以‘度日如年’来说牢狱光景,虽是焦灼难熬之意,但对我而言,度日如年,却是另一番事……”陈叫山说,“我陈叫山荣幸,幸运,命中有缘分,得遇白爷,受白爷点化,一日所学所悟,远胜于平时一年所学所悟,若无恒我,就是一辈子下来,也未必能有这几日的感悟所学了……”
白爷微微点了点头……
“白爷,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出去……”陈叫山凝眉望向白爷,“这里虽是你白爷的安逸之处,但终究也是感伤之地……”
陈叫山仰着头,看着密室上方斑斑驳驳的凿痕,飘摇的火把之光,扑照开来,映着白爷一头的白‘色’长发,长吁一气,说,“白爷,如今你我已是师徒……情分所至,感念所至,我都希望你能跟我出去,于我而言,时常能听白爷教诲,处处能得白爷点化,这或是奢望,但我……我真心恳求白爷……”
“呵呵呵……”白爷连连摇头而笑,一头白发,在火光下晶晶熠熠,“你悟‘性’极好,度日如年,能被你这般解读,却也另有味道!类似例子,很多很多,比如说作茧自缚,人们都以为是自我束缚,囹圄其中,活该之意。然而,于我而言,作茧自缚,却是最好的归宿……”
“正所谓,小隐隐于林,山林便是一茧,中隐隐于市,市井便是一茧,大隐隐于朝,朝堂便也是一茧……”白爷伸脚探索着‘床’下的鞋子,穿上了,下了‘床’,背着手,面向陈叫山而立,“那么,你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海是不是一茧?天是不是一茧?”
“白爷,如你所说,我们可以重新结一个新茧,一个更大茧……”陈叫山说到这里,忽而一顿,深深叹吁,“山林也好,市井也好,朝堂也罢,追随于本心便好。白爷,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恒我吗?”
我的恒我?我的本心?白爷兀自黯然神伤起来……
白爷伸出手来,放到陈叫山的手掌间,摊开细如竹枝的手指,“你看看,对比一下,哪个手掌更有力?哪个手掌更宽厚?什么是新?什么是旧?什么是如日中天?什么是风烛残年?”
“陈叫山,你相信命缘和定数吗?”白爷收回手掌,缩回了袖管里,虽是一问,却并不让陈叫山来答,兀自又说,“你我在这城东监狱相逢,短短几日,已然师徒,这便是你我的命缘!然而,属于你的,终究要你去继续,属于我的,终究我固守下去,这是我们各自定数……”
陈叫山知道自己无法劝动白爷了!
正如白爷所言,属于自己的,自己终究要去继续,属于白爷的,白爷终究会选择固守,无可变改!
倘若倒反过来,让白爷走出这城东监狱,去山林,去市井,甚至去朝堂,结一个更大的茧,白爷断断不会再有那些心念了这里的小小世界,这里的四面墙的江湖,在白爷心中,自有其安逸,自有其安全,自有其安乐,胜于山林,胜于市井,胜于朝堂……
这也许,正如让猛虎离开山岗,让蛟龙离开沧海,其难而不可为,犹然一理!
“陈叫山,我所期望的,你我表象之命缘,或许仅仅这几日,但你我暗里的命缘,未有尽时……直到有一天,你成就了你所该成就的,我也就圆满了我想圆满的了……”白爷无限苍凉的语气,仿佛腾跃在沧海之上的阵阵清风,此时此刻,卷起了两人心中各自的‘波’涛汹涌,“这些,都不以世俗格局来界定,什么是成就成功,你自当有你自己的理解,或可求助于《恒我畿录》。无论如何,你都将有新的开始,新的路道,走下去,不再重蹈我之覆辙!而我呢,时时处处会知道你,留心你,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不出江湖,我便时时能晓得,你的路怎样……”
“师父”陈叫山双手抱拳,双膝跪地,“虽然现在才称你师父,拜师之礼,也这般简单,但我知道,师父你所需要的是什么……无论我陈叫山在哪里,我都会依照师父期望的那样去做,去走,做下去,走下去……”
“哈哈哈哈……”白爷开怀大笑,“的确是度日如年啊!仅仅这几日,你陈叫山比之刚刚进来时,通透更甚,可喜可贺啊!”
“陈叫山,这本《恒我畿录》,你读完了么?”白爷抓过《恒我畿录》,伸到陈叫山眼前……
“读过了三遍,仍觉悟浅……”
“好!”白爷大笑起来,“既是悟浅,说明深刻,既有三遍,说明融汇……”
白爷将手一抬,转身朝火把走去,将《恒我畿录》朝火把上递去,“它就注定是留在你心中的东西……书非借而不能读也,书非失而难以铭心……”
看着手书孤本的《恒我畿录》,在火光中渐渐化为了灰烬,陈叫山跪在地上,并未讶异,并未阻拦,他现在已然知晓师父有师父的深意,不必讶异,不可阻拦!
是啊,书非借而不能读也,书非失而难以铭心……
“体悟恒我之过程,本就不能全然借助于书本……”白爷看着《恒我畿录》终于化为了灰烬,仿佛了却了一桩重要心事,卸下了一个重担,“形而上之道,须以形而下去明证,形而下之策,须以形而上审测……恒我见解,终究乃我一人所感,你又是唯一获悉者,如今,纸已成灰,心念却该永生了吧?”
陈叫山点了点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在生死临界处,救生,惜命,杀恶,惩‘奸’……”白爷抬起头来,目光幽远无比,“你该明悟的,都已明悟,《恒我畿录》在你心中,任何人都拿不走,包括我!让你的万里路,你的救生、惜命、杀恶、惩‘奸’,来探寻你的恒我吧……”
“书成灰,不必在身,但我要送你另一样东西……”白爷撩起自己的一缕白发,在飘摆的火焰上疾速一过,手里便攥着了一缕银发……
“这东西,你倒是可以常带在身上……”白爷笑着将一缕银发,‘交’到陈叫山手上,“以镜鉴人,可照真容,就让这个东西,当你的一面镜子吧!当然,你陈叫山,也是我的一面镜子……“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先去吧……”白爷转过身去,背对着陈叫山,“你的名字,该知道的人,全部都知道了,能帮助你的时候,自有人帮助的……”
陈叫山将白爷的银发在身上装好,对着白爷的背影,连磕了三个响头……
陈叫山转身而去,走出不远,听见白爷在身后,高声唱起了曹孟德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