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座椅

一剑封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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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号监室唯一的椅子搬出来了,陈叫山不愿意坐上去。

    白爷从‘床’上下来,缓缓走到陈叫山跟前,从身上‘摸’出一个小木梳,给陈叫山递过去,并问,“你因何事进来的?”

    白爷瘦如竹枝的手,停在那里,陈叫山将小木梳接过了,却并未在头发上梳,转头环视着众人,深深叹气……

    白爷眼帘低垂下去,复又抬起,“看得出来,你非窃非抢,非‘奸’非杀……怕是得罪了小人吧?”

    白爷说了这话,似乎本就不指望陈叫山接答,而自有自己的判断,并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样,兀自又说,“所以,我料想你非一般的犯人……你这样的情形,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依老夫判断,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白爷走到那张椅子前,用手抚着磨得油亮放光的扶手,转头看向窗外,“在这城东监狱,老夫阅人无数,一茬一茬的人,来了,走了,死了,埋了……所谓世态人情,在这里,无外乎就三个字‘忍’、‘逃’、‘死’……”

    “来,你坐到这椅子上试试……”白爷伸手邀请陈叫山坐到椅子上去,见陈叫山不动,便说,“怎么,不屑于坐?怕扎了屁股?还是不给老夫薄面?”

    白爷话说到了这份上,陈叫山感觉再不坐,便有些矫情、倨傲、无礼了,于是一屁股便坐了上去……

    刚一坐上去,陈叫山便感觉这椅子不稳当,身子几乎要朝后靠了去,一个后仰摔跌在地,连忙以马步支撑,将重心朝前,却又忽然感觉椅面也有问题,大‘腿’的力道若再重一些,只怕椅面会垮塌,便将整个身体,朝上虚去,以双‘腿’牢牢支撑身体,使得屁股只是轻轻贴于椅面,甚至,屁股须微微抬起那么一点点……

    陈叫山现在才明白了:白爷要自己坐这张椅子,并非是以礼相让,而是一种另类的考验……

    白爷看着陈叫山的坐姿,淡淡一笑,“你这般坐姿,到底算是坐稳了,还是没坐稳?若是这般别扭,何必又坐,反不如站着舒服,哈哈哈……”

    为了维护身体的平衡,不使自己摔跌出洋相,同时,又不至于损坏了椅子,陈叫山以马步支撑身体,说是坐,不如说是半站,尽管自己有功夫,可以稳定身体,但如此一来,再怎么功夫高,都没有那一份真正坐下的悠哉、从容,更莫谈什么享受了……

    犯人们看着陈叫山的坐姿,有人在笑,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怔怔,若有所思,有人皱眉,连连叹息……

    白爷围着陈叫山一圈而走,边走边说,“在城东监狱,没人敢坐我这把椅子,今儿我让你坐了,便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坐法?”

    陈叫山晓得白爷已经考验过自己,有了他自己的判断,便一下站直身子说,“白爷,这椅子我坐不稳……”

    白爷哈哈大笑,一头的白发随着笑,全都抖了起来,又抬起袖子,擦着眼角一点淡淡的白‘色’眼屎,将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拍了两拍,“你将你的故事说一遍,我坐在这椅子上听,如何?”

    白爷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两手扶着椅子扶手,翘起了二郎‘腿’,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一副优哉游哉,从从容容的享受模样……

    陈叫山这才观察到椅子的玄机椅子的四条‘腿’上,表面看似有雕‘花’纹饰,油亮放光,实际上,每条椅子‘腿’,都不是完整的,前面两条‘腿’,分坐两截,后面两条‘腿’,分为了三截,内中却又以卯榫相合,但卯榫又不是完全的恰恰尺寸,总留了那么些伸缩迂回空间。椅‘腿’表面的那些雕‘花’,恰又是联结之物,使得椅‘腿’既有伸缩、弯曲、摆歪、斜倾之尺幅空间,整体又不至于断裂开来……

    这时,监室外面的铁铃铛摇响了,监室的铁‘门’,哗啦一下被推开,白爷坐在椅子上,向犯人们挥挥手,“都出去转转吧……”

    犯人们出外放风去了,疤龙和独眼走在最后面,白爷冲他们喊了一声,“把‘门’关上!“

    监室里就剩下了陈叫山和白爷两人。

    “我是从乐州过来的……”陈叫山以这样的一句话开了头,“乐州的卢家,是当地的顶级大户,我在卢家做事,当卢家卫队的队长……”

    陈叫山从自己夏初之时,从山北逃荒至乐州说起……白爷就那么悠哉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任何别扭难受之感,静静地听着……

    陈叫山没有长篇大论,很快便说到了自己此次来西京讨债之事,“以前的路,走得过于平顺了些,我未曾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来到这城东监狱……”

    “哈哈哈……”白爷坐在椅子上,笑得咳嗽了起来,“看来老夫果真没有看错,你的确不一般……要我说,你来这儿走一遭,倒也不错!”

    陈叫山见白爷坐得那般从容悠然,似有许多的话要讲,便向白爷弯腰拱手,“请白爷指点……”

    “你有如此身手,连督军府的秦排长都敢挟持,到了这里,却又隐忍不发,深藏不‘露’,连‘逮虱子’和‘跨‘尿’‘骚’’都能过……”白爷言语中充满无尽唏嘘意味,“你试图想努力地改变自己,重新活出一个自己,这没有错!可是,你对自己定位不准,该拿起时拿不起,该放下时放不下,全没有找到你自己的所在,没有一个平衡你心法的东西,甚至,你有些自怨自艾……”

    “在白爷面前,我不愿说虚话……”陈叫山说,“到现在,我才意识,我有几斤几两,我并没有看清楚……”

    白爷连连摆手,“倘若仅仅是没有看清楚你自己,这倒也罢了……”

    白爷长叹一口气,“这世间没有看清自己的人,太多太多,没有看清楚的,以为自己看清楚了,本已经看清楚的,反认为没有看清楚,认为还应该是这样的自己,那样的自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必须有一个‘恒我’,有了这一个‘恒我’,你就不会再去摇摆,再去虚妄,再去考虑自己几斤几两的事情了,你就是你,恒我在那里,无须怀疑……”

    恒我?陈叫山对这个陌生的词,一时不甚理解,知道恒是恒久的恒,那么,我是恒久的我么?无论时间怎样流逝过去,要保持住某种东西么?又或者,是从起初的一个时刻,便要为自己找准一个东西,抱守住,依循着,不偏不倚么?这个所谓的恒我,便是人的自我定位?

    “来吧,我们换一下!”白爷从椅子上站起来,“来,你坐在这椅子上,听我说我的故事……”

    陈叫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晓得了椅子的玄机,如今再坐上去,陈叫山愈加紧张,两‘腿’紧绷,不使自己东倒西歪,身子僵硬着,听着白爷的故事……

    白爷年轻时,曾参加了保路同志会。

    那时的白爷,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口才极好,热情极高,组织同道乡亲们,上街刷贴标语,聚众到官府请愿,在百姓中颇具威信!

    白爷一度觉得,大家的所有行为,天经地义,而自己,是为着百姓,为着脚下这方土地,自当义不容辞,义无反顾,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后来有一次,白爷出面与总督大人派出的说客,进行一系列的谈判。谈判时,说客一边答应保路同志会的诸多请求,一边又暗自派兵镇压保路同志会的行动。说客在白爷的茶杯里放了‘迷’‘药’,待白爷醒来时,两方的行动都结束了,白爷却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白爷回到同志会,众人便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他,当他提说聚集百姓合围官府的阵地时,大家一涌而上,将白爷五‘花’大绑,称白爷是两面三刀之人,出卖了同志会,白爷有口难辩……

    同志会中的一些人,提出要砍了白爷的头,为那些战死的百姓祭奠时,有几位白爷的好友,暗暗晓得了其中关节,明白这是那几人,对白爷心存嫉妒,排除异己的说辞,便设法将白爷偷偷放走……

    白爷两边不讨好,无处可去时,总督府的人,趁机将白爷秘密抓捕,投入大牢!

    这是白爷第一次进入监狱。

    督军府的人明明已将白爷牢牢控制,却又派了中立派的说客来同志会,称白爷已经想通了,从此愿与官府的洋人走一条道,建议他们也和白爷一样,于是,自然有一部分人义愤填膺,站了出来……于是,官府的人,通过筛选排除,将同志会内部的一些人,再一次进行归类划分……

    而后,官府又将白爷放了出来,并暗中将白爷的动向,故意泄‘露’出去,同志会内部一片‘混’‘乱’争执后,决计追杀白爷……

    白爷因此‘浪’迹江湖,同志会也因此四分五裂……此时,大清已经摇摇‘欲’坠……

    大清覆灭后,曾经在同志会的一些小肚‘鸡’肠的红眼病小人,却在民国政fu站稳了脚跟,并有意邀请白爷加入他们的组织,白爷不愿加入,逃亡路上,再次被人抓捕,投入了监狱……

    说到这里,白爷忽然一顿,却又问陈叫山,“怎么样,坐得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