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熬煎

一剑封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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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有句老话:肚里没油,干巴溜溜,看见猪跑,舔舔舌头。

    卢恩成打小架鸟遛狗,穿绸喝油,何曾受过“腌菜下粥”这般熬煎?吃了没两顿,肚肠里的油水,便被腌菜条子,刮了个干干净净!

    卢恩成来到账房,猫着腰,轻手轻脚,缩着脚腕子朝前走。账房先生杨翰杰,戴着个茶色圆坨眼镜,正专心致志地抄写账目。卢恩成绕到杨翰杰身后,两手蒙住杨翰杰的双眼,然后装作女人腔调,“杨叔呀,猜我是谁?”

    “少爷,别闹,我这儿正忙哩……”杨翰杰鼻息略一抽动,便嗅到了卢恩成的头油味儿,将毛笔放下,并不去掰卢恩成的手,“夫人交代多遍,没她的凭条,任是谁来,一个子儿也不支!”

    卢恩成无趣地松开双手,胳膊肘搭在木柜台上,笑着个苦瓜脸,“杨叔,就五块钱……行么?回头我给我娘说去,绝不让你为难!”杨翰杰笑笑,鼻子里窜一股凉风,“莫说五块钱,半个子儿都不成!夫人啥脾气,少爷你该比我清楚哩……忍忍吧,兴许没两天,夫人一改口,到时候,我一准借你,手印都不用你摁……”

    卢恩成歪着嘴巴,两手插在衣兜里,悻悻地朝外走去,出门时,将头发甩了两甩,阳光下照,头发的影子,像一只怪鸟,翅膀扑扇。

    一回屋,卢恩成四仰八叉躺在摇椅上,摇了几摇,忿忿之气,犹难平息!抬手抓过茶壶,一摇,没水,“咣当”将茶壶一放,震得四周茶杯,接连蹦跳,脆响一串!丫鬟莲惜正在隔壁绞窗花,被这一惊,剪刀一哆嗦,“双鹊闹梅”被剪成了“单鸟残翅”,赶忙搁下剪刀,急步过来,看着歪斜的茶杯,“少爷,茶叶没了,我就……”

    卢恩成嘴巴一拧,没接话茬,却问:“那瘟婆娘去哪儿了?”

    莲惜怯生生低着头,睫毛闪了几闪,“少奶奶去观音堂求签了,刚走。”

    卢恩成的老婆唐慧卿,娘家乃虚水河东岸的唐家,唐家虽不如卢家这般显赫,但也算富足大户。唐老爷习得好拳脚,早年间,因擅舞龙灯,入了一位前清太监的法眼,收其为义子。太监从京城来乐州隐居,伶仃一人,他一闭眼,满满一箱子宫里的稀罕宝贝,全都姓了唐。卢福海卢老爷平素就喜欢把玩稀罕玩意儿,一来二往,与唐老爷成了玩友,再由玩友,成了亲家。

    洞房花烛夜,卢恩成受几位布衣房老妈子的暗示,将一方白绫,垫于唐慧卿身下,结果,巫山云雨春收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卢恩成心中极恨,却苦无诉处,便将满腹愁与恨,夜夜连本带利传播给唐慧卿。可是,夜复一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唐慧卿那小腹,却似麦芽面逢上坏酵头,始终鼓胀不起来。

    唐慧卿自艾自恨,常去药堂找柳郎中,柳郎中把脉,开方,悉心调治,终不遂愿,屡换郎中,大同小异。求子烧香,朝山饮泉,月婆妙方,异人施法,查阅古卷,遍访四方,转眼间,四年过去了,卢老爷想孙子想得心焦,唐老爷盼外孙盼得难熬,皆却是连连失望……

    卢恩成碍于父亲与岳丈之交情,未续二房,但关上家门,自是没有好脸色,新仇旧恨一起算,算到最后,就算出了一个“瘟婆娘”的称呼。

    “磨烂犁铧累死牛,这个瘟婆娘啊,没盼头……”卢恩成平平躺着,将腿架成个三角状,脚脖子一扭一转,“唉,天天烧香求签,顶个屁!”

    莲惜虽是黄花大闺女,男女之事,自也通晓些许,听见卢恩成说“磨烂犁铧累死牛”这般话语,脸微微发烫,赶紧一埋头,出去了。

    卢恩成在摇椅上晃了几晃,晃得肚子“咕噜咕噜”响,可一想到那腌菜下粥的滋味儿,又眉头紧皱!不成,这样下去,饿不死也得馋死……卢恩成一下从摇椅上坐起,窜到睡房,开抽屉,拉柜子,翻箱子,一阵翻腾,却没找到啥可以换钱的好玩意儿。

    卢恩成的视线,拴在了衣橱上方那红木大箱上,那是唐慧卿的陪嫁箱,以前卢恩成从未留意过,现在一琢磨:嗯,里边的值钱首饰,估计不会少!

    红木大箱被一把黄铜锁,锁得严丝合缝,密密实实,在卢恩成记忆里,他压根就没见过箱子钥匙。卢恩成搭着一个高独凳,又踮起脚尖,眼睛贴在箱缝上,想一窥内里,闭了左眼眯右眼,眯了右眼瞅左眼,却啥也瞅不见……

    “慧卿,慧卿,干啥哩?”卢恩成正用手摸着黄铜锁,琢磨着用什么东西将其砸开,忽然听见二太太谢菊芳的声音,赶紧伸手从墙上抓过一把鸡毛掸子,装出清扫浮尘的样子。

    “嫂子,慧卿嫂子……”卢恩成听见四小姐卢芸霞也一道来了,赶紧从独凳上跳下来:二娘为人厚道,实诚,可四妹鬼灵精怪,要是让她看出了啥端倪,到爹娘那里铳上那么一句半句,那可就了不得……

    “二娘,找慧卿啥事儿?”卢恩成手里捏着鸡毛掸子,迎步上前,“她刚到观音堂去了,求签哩……”

    “也没啥事儿……”二太太将一个大包袱,放到八仙桌上,边解包袱边说,“这是我晒的一点益母草,干透了,好得很。回头你让慧卿熬汤喝,管用哩!熬的时候,记着把锅里的水加满,锅盖扣紧,一直熬,熬到就剩这么点儿……”说着,二太太两手举起来,手指比划成一个小圈。

    “多谢二娘,二娘费心了哈。”卢恩成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鸡毛掸子在八仙桌腿上扫着,“明儿我就给她熬。”

    卢芸霞从兜里掏出一颗鸽子蛋,放到了益母草上,“哥,这是给嫂子吃的,你可不准吃!改天我会问嫂子的,要是嫂子说没吃到,我就给爹和大娘告状,收拾你个馋嘴猫……”

    卢恩成摸摸卢芸霞的羊角小辫儿,“女女家不好好跟先生念书,成天爬高上低掏鸟蛋,哪天把屁股摔成个平铺塌,长大了没人娶你!”

    卢芸霞一把打开卢恩成的手,“有人娶没人娶,关你啥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芸霞,咋跟你哥说话哩?你哥还不是为你好,这孩子……”二太太训斥着。

    “娘,他啥是为我好?他是嫌我没给他送鸽子蛋吃!”卢芸霞转头面向卢恩成,“慧卿嫂子生孩子哩,你又不会!哼,就不给你吃……”

    二太太和卢芸霞走后,卢恩成将那颗鸽子蛋捏在手里,暖乎乎的,蛋壳上还带着点儿绒毛毛。他真想“咣“地一磕,一下倒嘴里吸溜了,转一想:算了,那小丫头片子,到时候若真去问那瘟婆娘,那瘟婆娘再脑子少根弦,说没吃,自己可真就吃不了兜着走!那小丫头片子,告起状来,绣花针能说成铁棒槌,蚯蚓能说成龙筋……

    卢恩成在屋角的花架下,看见了一把腻子刀,计上心来。重新将高独凳搭稳当,站上去,脚尖直立,将腻子刀伸进箱缝里,慢慢朝锁根移动,企图撬开黄铜锁!

    头歪着,嘴拧着,眼眯着,卢恩成通过手感,觉着刀口已经抵住锁根,便猛地朝下一按刀把……

    “哎哟……”腻子刀被按断成两截,卢恩成身子一晃,高独凳一斜,一下摔倒在地,肩膀摔得麻簌簌地疼。

    卢恩成蜷在地上,抚揉肩膀,忽然看见衣橱下面有一个小匣子!一骨碌爬起来,用鸡毛掸把子伸到衣橱下面,一拨,一勾,将小匣子弄了出来。

    小匣子里是些手链、耳坠、发簪、头花之类的小玩意儿,卢恩成“噗”地吹了口气,呛得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捏捏鼻子,“妈的,这瘟婆娘,还真能藏……”

    虱子腿腿再瘦,那也是肉啊!在这遭罪受熬煎的当口,能刨一点儿小财是一点儿。卢恩成将匣子里的东西,包在一个大手帕里,朝裤兜一塞,将小匣子放回原位,竖着耳朵,听听四遭动静,轻手轻脚出了门。

    卢恩成径直来到了街上,快到当铺门口了,却忽然停下了步子:甭管咋说,咱是堂堂卢家大少爷哩,带着些女人用的小玩意儿去当,那也太没面儿了……

    躲在一棵大皂角树背后,听着知了“嗤嗤”地叫,卢恩成撩起衣角,擦擦额头的汗珠子,犹豫不定:当,还是不当?要面子,还是要肚子?

    卢恩成脚底下踩着一块尖棱小石子,用脚左一拨弄,右一拨弄,在地上一遍遍地写着个“之”字。裤兜里的那些小玩意儿,贴着腿,感觉冰冰凉凉的,卢恩成一会儿感觉那是一只烧鸡,一会儿感觉那是一盘酱猪蹄儿,或者,一条凌江大鲤鱼……

    卢恩成喉结移上去,又降下来,一口唾沫,刚咽下去,肚子又响上了。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卢恩成肩膀上,脚下的小石子没踩稳,一滑,险些摔跤,赶紧下意识地捂紧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