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罪业

一剑封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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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迟上到藏经楼时,夫人和八位小沙弥,已经诵吟至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觉迟坐回原位,随着夫人和众小沙弥一起诵吟,但因心中想着禾巧所托之事,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因而诵吟之声,忽疾忽徐,时高时低,隐隐地乱了节奏,自己心中也烦乱不堪,眼睛再也无法像之前那般闭实,而是微微地眯着。

    觉迟屡屡找禾巧论辩,乍看去,是他想通过与禾巧的论辩,来获取胜负之荣,实际上,觉迟是觉得:正如方丈所言,禾巧是“看似去庙堂天涯海角,而其佛性率真,品悟玄深,却是入佛心至里至透”,与她论辩,自己其实可以学悟到很多东西,获益良多。而今,这般聪慧的姑娘,将“胜造七级浮屠”之事,托付于自己,这是何等的一种信任啊,自己又怎堪辜负?

    心思烦乱,闷热难熬之际,窗棂外吹来一股清风,将觉迟案前的《金刚经》,哗啦啦翻动,停留在了第十六品《能净业障分》,觉迟眯眼瞥见,脑中忽然灵光乍现……

    此时,夫人与小沙弥们已诵吟至《金刚经》之《坛经》,“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觉迟缓缓起身,走到门角,伸手一拉,屋梁上悬垂的铃铛,便响了起来……

    这铃铛,是每天诵吟结束时,由主陪诵亲手拉响的,铃声响起,一天之诵吟,方才算圆满。而现在才刚诵吟至《坛经》,铃声便响,八位小沙弥睁开眼睛,齐齐看着觉迟,夫人也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觉迟。

    觉迟双手合十,徐徐道:“现在,众位复诵第十六品《能净业障分》……”每天诵吟之中,主陪诵若觉得何处诵吟有误,或者需要点讲,便可以令众人复诵。于是,夫人和八位小沙弥,便齐齐开始了复诵——“复次,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叮铃铃……”觉迟又拉响了铃铛,大家停止诵吟,倾耳聆听。

    觉迟盘坐在地,双眼微闭,徐徐而道,“何谓罪业?何谓恶道?罪业先起,后入恶道,果报之轮回也,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往复迭回,善恶循生,善业既出,善报即遂,恶业既出,恶报必至……”

    几位小沙弥,毕竟年少,悟佛尚浅,觉迟这一番话,听得他们有些迷怔。夫人倒是听得仔细,了悟在心,不时地颌首示赞。

    “此番卢家诵经祈雨,此心此念,悲悯众生,我佛慈悲,尤自畅明。天地之间,罪业层然,罪业者,杀生,邪淫,偷盗,妄语,滥饮,五而有一,则足可堕恶道也。此番诵经,消灭罪业,祈愿天降甘霖,普度众生。因而,诵经时日之限,十日不多乎,一日不少哉,纵然一时一刻,若遂佛缘,已然圆满。而佛之本缘,旨在消灭罪业……”

    觉迟话锋一转,“方才诵吟第二十五品,我忽觉耳畔有梵语细细而来,似有所向,又未所向,似有点化,而又觉点化浑然。我起身出外,向东北方看去,见一异云飘于乐州上方,异云之上,似有佛光,佛光下照,云层遮挡,乍明乍暗,须臾之间,佛光消散,异云亦随之瓢移而去……”

    夫人听闻到这里,来了兴趣,作思考状,两耳盈盈,惟恐少听了一字半句。

    “天象所呈:诵经之愿,消解罪业,然乐州城中,有孽障所阻,佛光受滞,缘法何尽?时至今日,诵经九天,罪业既出,孽障已现,溯源而消罪业,寻根而除孽障,罪业若消,孽障得除,如此,诵经九日,已然圆满……”说到这里,觉迟站起身来,对夫人说,“夫人今日便可速回乐城,慧眼慧心,定能参破玄机,消灭罪业,化除孽障,其后,佛缘顺之,必将天降甘霖,浸润万物,普度众生,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夫人对觉迟还了一礼,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喊:“禾巧,禾巧……”禾巧从走廊上走过来,装作急慌慌的样子,忙说,“夫人,禾巧在呢!”

    方丈命人在寺门外备好了车马,同夫人与禾巧施礼道别。烟尘滚滚,车马远去,方丈立于桂花树下,低首默念,“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回到城中,夫人见城中的流民较之九天之前,又多了许多,破衣烂衫,拖儿带母,形容焦枯,有人小腿裸露在外,皮肤竟亮似蝉翼,肿胀无比,斜倚在墙角,以草帽盖脸,一动未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夫人眉头紧缩,叹息连连,不禁仰头朝天上望去。这样看看走走,步子自然不快,那些流民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夫人与禾巧的衣着神色,混浊的眸子中,充满了某种揣测、妄想,甚至仇视、憎恨,尤其是看着禾巧臂弯里挽着的包袱,更是目露异光,禾巧便拽拽夫人的衣襟,示意夫人快些走……

    回到卢府大院时,院中人来人往,忙忙乎乎,有人支着木架,用推刨推着木板,卷着木花“嗤嗤”地翻卷着;有人手拿柴刀,坐在一堆柏树枝旁,连削带砍,悉心挑选着柏树的细枝;有人在担兜里装满了草灰,用一把木勺,一下下地将草灰舀出,用一张张的火纸,包成了草灰包子;有人解开了棉花担子,将棉花一揪一朵,老棉花、含杂质的棉花、发黄的棉花,被挑出来,放在一旁的大簸箩里;有人将一卷卷的白绫,摊展开来,拿着剪刀,一下下地裁剪着;更有人将一沓沓的黄裱纸,在手里团了又团,团成扇形,捏在手里,以洋火点着,跪在地上,朝着燃烧的黄裱纸叩头……

    夫人刚想询问,几位仆人见是夫人回来了,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夫人便示意他们都先起身,其中一位老妈子,跪着用膝盖移动,移到夫人跟前,嘴角歪斜着,痛哭流涕,“夫人,咱家宅虎死了……”

    夫人略略怔了一下,并未说话,只将老妈子的手拉着,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站起身子。杏儿这时也走了过来,眼睛哭得红红的,跪下拽着禾巧的衣角,眼泪“扑簌簌”地流,却不说话。禾巧趁着夫人看向别处,在杏儿的胳膊上捏了捏,暗暗示意她:行啦,差不多就行了,当真是眼泪不要钱啊……

    长廊尽头的空地处,两个拴马桩上,已被人挂了几串长长的纸钱,宅虎的尸体用白布包着,包得厚厚实实,几位家丁跪在宅虎尸体旁,燃起了火纸,火堆产生的热流,冲得几串纸钱飘飘荡荡。

    “宅虎咋死的?”夫人问一位家丁。家丁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水,哭丧着脸说,“是被一个外乡的后生打死的!”夫人“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夫人来到了二小姐卢芸香的房间。

    自三年前卢芸香在夜里“撞鬼丢魂”之后,人便变得有些异常,尽管后来有宅虎镇宅辟邪,外人看来好了许多,可在夫人眼里,她似乎一直有些不大对劲,魂不守舍,眼神游离。药堂的柳郎中为她把了脉,开了许多调补气血阴虚的方子,脸上的气色,倒是好转了,但那眸子,总似幽潭一般,令人视而生寒。

    半年前,一直照顾卢芸香的吴妈,悄悄告诉夫人:二小姐两个多月身上都没有来红了,夫人大惊,但随即平静下来,要吴妈守口如瓶,再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未料想,半个多月后的某天,卢芸香却突然来红,且红潮汹涌,吓得吴妈手忙脚乱,又想去报告夫人,又害怕一离身,二小姐身边没个人,出个啥事儿,恰好禾巧前来向吴妈借绣花图稿,便和吴妈一起搭手,将四下打扫干净,将二小姐服侍到了床上……

    此后的日子,二小姐卢芸香,便一直卧床静养,直到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才偶尔起来走动走动。

    今儿一大早,吴妈刚去厨房熬红米粥,卢芸香却从北门溜了出去,抱着个小老虎枕头,边哼唱边转悠,吴妈跟脚赶出来,卢芸香却死活不回去,后来,便发生了“撒米喂雀,宅虎咬人”的事儿……

    听完吴妈一番叙述,夫人转头看看睡得鼾声四起的卢芸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拉着吴妈的手说,“老姐姐,辛苦你了啊……”话未说全,眼里已是亮亮晶晶。

    从二小姐的房里出来,夫人派人将卢家师爷谭宗砚,船帮帮主骆征先,家丁头目宝子,伙头魏长兴等人,全部召集到了一起,听他们汇报了近几日来,卢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系列的事儿,夫人始终闭目聆听,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微微叹息,末了,只说了一句,“诸位各司其职,都辛苦了,回头去账房取你们的赏钱……”

    听完汇报,夫人一阵疾步,来到卢恩成的房前,“哗啦”一下推开门,卢恩成翘着二郎腿,怀里抱着个洋匣子,闭了两眼,正摇头晃脑地听着小曲儿。猛然被人推开房门,一下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正欲发作,见是夫人,连忙将洋匣子放在桌上,腰弯虾米一般,“娘,你咋回来了?这诵经才没几天啊?”

    “我不回来,是不是你日子反倒舒心些?你巴不得我天天在外面诵经呢……”夫人眼帘低垂着,并不去看卢恩成。卢恩成却赶忙上前一步,想去拉夫人上座,夫人一甩手,将两手背到了身后,掌中的佛珠,一颗颗地悉数着。

    “娘,瞧您说的这啥话,儿子巴不得天天陪在娘跟前哩。”卢恩成尴尬地站着。

    “宅虎不是你的跟屁虫么,怎么就让人给打死了?谁打死的?为啥?”

    卢恩成用手一拨挡在眼前的头发,立刻转为了哭腔,“有个山北来的后生,今儿一大早,跑到咱家来抢粮食,宅虎出来护粮,就被人家三拳两脚给打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