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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说完之后有那么两秒钟，我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见我愣神，他也没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像是在等我“消化”完。
其实，潜意识里，我是理解他的意思的。可是不知怎的，我的另一半大脑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惊人的事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不礼貌，赶忙轻咳两声，将眼睛转向别处。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摆摆手，“我在活着的时候就计划好了一切，将自己的魂魄提前转移到原先以树木为材质做成的人偶里，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一些处理，将魂魄‘迁移’过来就成功了。”
我们震惊地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番话。然后，宋平泽最先忍不住开口了：“那，你现在岂不是跟活人没什么区别了？”
“在行动上是没有太多。”他微笑道。
“但是你不能吃喝睡，对吗？”顾苏忽然问道。
他点点头。“不错，”他道，“虽然这么说你们可能有些不适应，但是……在做处理的过程中，身体里的脏器都要被拿走。身上也要洗得干干净净。”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适。虽然之前在首都瞻仰*的时候，我也听说过一些防腐的办法，想必这位的技术与之异曲同工，但是，这么一个“活人偶”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从内心里感到反感。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亲手处理自己的身体、将之制成“活人偶”的！
大概是觉得我们这些听众的脸色不太妙，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道：“其实，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像我这样的人偶城里还有不少，而执行这项工作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吓唬你们。”
“我们这样的人偶，与其他的人偶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部分人体的机能。我们行动更加灵活，力量更加强大，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我们不会‘死去’，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活人。”
我听得有些眉目了：“你们做活人偶，是为了组建军队？”
他点点头：“不错。在那些战乱的年代，我们族内的将士奉献自己，让自己变成永远都不会死亡的活人偶。这样一支军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被敌人们恐惧。他们称我们为‘不死军’。”
我恍然大悟。段氏本来就坐拥诸多宝器而强于普通人，而又有了这样一支军队，可以说，没有任何活人军队是他们的敌手。
见我明白，他苦笑道：“但是，好景不长。没有一个策略是真正的完全之策。尤其……在我们段氏。”
我看他最后一句话别有深意，不禁好奇：“这样的军队难道也会被打败？”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是嫡系的后裔吧？”
我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常常强调“嫡系”，除了被俗称为“外挂”的附加超能力大一点之外，嫡系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他的神色起伏了一下。
“段氏族裔分为嫡系和旁系。然而，嫡系和旁系的关系，数百年来就一直处于一波三折的状态，极不稳定。打个比方，嫡系与旁系，就如同之前的段氏与墨氏那般，面和心不合，明争暗斗是常有的事。”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墨羽，接着道：“不瞒你说，我就是旁系的一员。实际上，这座城里接受‘改造’的活人偶们绝大多数都是旁系的族人。一方面，旁系的数量远多于嫡系；另一方面，这样的差事，嫡系的尊者们是不会甘愿亲自去做的。‘不死军’的全体成员，都来自于旁系。”
仔细一想，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永远困在一具人偶之中，再不进入轮回转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轮回”，但是最起码，我对于把自己变成永远的人偶这事儿还是不太认同的。如果说活着不能享受生命的各种酸甜苦辣，就算长生不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能不太理解嫡系与旁系之间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恩怨。”他说道，“其实，段氏之所以能长久地延续下去甚至称霸一方，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段氏家族内部独特的运作机制。”
“那就是，一切以嫡系为核心，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嫡系的族裔，甚至……以旁系族人的性命为代价。”
见我惊讶，他轻笑一声：“这几百年来，因为嫡系而死去的旁系族人不在少数。嫡系的族人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最利己的特权，在一族之中就是运筹帷幄、生杀予夺的领导者，说一不二。在段氏，没有家人血亲，只有领导者与服从者。这样就逐渐体现出了一种力量与待遇上的不平衡。不平衡带来矛盾，矛盾带来对抗，而对抗的结果，就是伤害了自己的族人……”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道：“在一次族内冲突的不公平的处置之后，旁系的族人们采取了行动。”
我心一沉，“人偶军队造反了吗？”
他答道：“是的。嫡系命令下开发的‘不死军’，那时倒成了旁系反抗的最佳武器。不会死去的身体，无尽的力量，在这样一支队伍面前，饶是嫡系也没有特权。当然，最主要的是，嫡系当时寡不敌众，一直孤军奋战了很久。然而……最终的结局是，旁系落败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苦涩：“我当时也参与了那场战争。本来以为靠着‘不死军’，我们有必胜的把握，但是，我们低估了段氏嫡系几百年的积淀。他们的秘术，强得难以想象。”
“本来我们都是要被处置的。恰巧在那时，敌对的部族想要‘渔翁得利’，向我们发起了进攻。段氏的政策一贯是无论族中出现怎样的波动，族人都将‘一致对外’。在那个关头，我们还是选择了和解谈判，共同应对外敌。”
“在对外的战争结束后，段氏嫡系的年轻继承人为了嫡系与旁系的和平，力排众议，说服长老们放过了我们，但是也有条件。他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一方面，为我们这些旁系的人偶族人提供最好的住处——后来就有了这座城；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随意进出这座城。嫡系以这种方式将我们与他们分隔开来，保持相对的和平。直至今日，这里都是作为段家人偶的制作与人偶们的居住地而存在。”
“不过，”他看向我，“听闻段氏也只剩下几个人了。嫡系与旁系的纷争，到了最后……终是带来了段氏的毁灭。”
我们相视沉默。之前，我一直以为段玖宁的叛族行为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残害亲族，如今看来，嫡系与旁系积怨已深，他的行为可能有着什么更深的隐情。
想到这儿，我抬起头，问道：“我想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段玖宁和方修的人偶？”
“段氏族人的基本都在。”
说罢，他起身再一次领着我走向架子。很快，我就看到了排放相隔不远的两具人偶。
我先拿起方修的人偶，看着他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想到他那天满身是血地倒在我肩头，心里一阵酸楚。我把他递给身后跟上来的顾安。
我又拿起另一具人偶。
“这就是段玖宁？”我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这时按照他年轻时候的样貌制作的。”青年答道，“在他……在那件事发生之前。”
我低头端详着段玖宁的面孔。让我微微有些吃惊的是，他与我想象中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人偶上的面孔，大概二十多岁，面相清秀俊朗，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而并不是几乎灭了段氏全族的亡命之徒。
顾苏看见了，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就是灭了段氏的人吗？”
我点头。看了一会儿，我把段玖宁的人偶也递给宋平泽：“你拿着。”
“我手上已经拿了一个‘你’了。”宋平泽嘟囔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两具人偶都扛在了肩上。
“你们要带走人偶吗？”青年问道。
我有些不确定：“这些人偶能够在人偶城外的地方使用吗？”
青年精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可以。不过会有时间限制。你刚才拿的那两具人偶是属于旁系族人的。按照段氏先祖设下的命令，他们倘若是想要完成移魂转生，起效的时间只在一刻钟之内。过了一刻钟，人偶将永远失效，他们的魂魄将无法进入轮回，也无法驱动自己的身体。”
他凑进一步，对着顾安手里的方修人偶努努嘴，道：“他是你的朋友吧？将他的魂魄引入人偶之中，你能为他争取到一刻钟的时间。”
“谢谢。”我轻声道。虽然他并不了解我们的事情，却也能猜到我的意图，我很是佩服他这样厉害的观察与推断能力。
“没事。”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我还能看到嫡系与旁系朋友一般真心相待的那一天……想不到，在段氏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我才看到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