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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星际中转站的自动售票机前,尤里迟迟未能决定目的地。
售票机旁,3d投影的美人鱼已将冗长的广告词重复了三次。
第四次循环开始,等待许久的排队者强行压住不快,催促道:“老兄,这台机器只卖返程票和帝都直通票,拿不准注意的话,去酒吧喝一杯再来。”
尤里这才意识到,举棋不定间,他无意挡了别人的路。
是毫无头绪地直奔帝都,还是慢慢等暗网积蓄能量,问出更详细的信息再走,委实难以选择。
道了声抱歉,刚到公共区坐下,沉寂数日的暗网,突然借007的口说道:“计划进展顺利。”
与此同时,一张表格在空中投像成形。
表头写着入职体检几个大字,姓名那一栏,赫然填写着千狐的名字。
尤里还不知道千狐已经换了工作,但从之前种种迹像,不难推断出他与暗网有关。现在的信息,大概是暗网之前设置了主动提取。
正猜测暗网安排千狐去了哪里,蓦地,一行字跃入眼帘:“特殊说明:该员工为克.隆体。考虑到虫族战争后,不少公民罹患战争创伤综合症。当时由联邦政府特别批推,允许审批合格人员进行克庐重生’,结合该员工年龄,判定克.隆合法,建议予以通过。”
克.隆体。
新星帝国违法的克.隆体。
注视着这个名词,尤里呼吸陡然粗重。被无形之手封存的记忆像洪流找到缺口,瞬间决堤而出,带着无数图像无数声音,层层冲刷过大脑神经元。
记忆都回来了,他想起一切。他是帝国的摄政王尤里西斯·朗费罗,也是帝国最显贵的囚徒。
不知是沉浸于思绪,还是电力不足,暗网的声音在白噪音里忽高忽低,含糊不清:“……你该去帝都,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地球之行只是意外……”
是的,的确是个意外。
也许是察觉了他私下的种种小动作,图灵指派的警卫队这几年盯得越来越紧,接见外宾时反而会松懈些。毕竟,在联盟使团面前派出重重警卫,囚禁似地看管着摄政王,帝国还丢不起那个脸。
确定行程那天起,他就在着手准备离开。
翻找战争时期的古旧地图,意外发现近轨太空站有个被废弃的虫洞,他毫不犹豫选择了那里做为逃离路线。
如果不出意外,伪装成一场意外离开后,他将悄悄潜伏在早就准备好的秘密居处。等官方按照自己准备的“遗物”,确认自己已经“死亡”。
之后,图灵一定会启动备用计划,届时自己正好准备完暗网需要的东西。暗网无孔不入,可以拍下图灵的所作所为做为证据。
那个野心勃勃却又谨慎之极的老家伙看过录像,确认无误,便会同意与他结盟,成为他的助力。
皇室虽然将决定帝国命运的重型武器牢牢握在手中,但在完全启动的暗网面前,武器的重重电子防备屏障就像纸糊一样,不堪一击。再加上盟友,他有七成把握能控制大局。
计划不能说多么完美,但权衡局面,推敲再三,考虑到种种因素,这是最好的安排。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亚希伯恩·诺思突然在前一夜召他进宫,然后……
想到少年皇帝那天的狂放举止,尤里眼神里带上浓浓的厌恶,透着些许怜悯。
记起那一夜,也就想通了他这段日子以来的几点疑惑。比如,为何与叶初初见时完全不受他失控的信息素影响,又比如,为何后来明知要离开,却还是把持不住。
不过,这些都和目前的事情没有关系,他不该再浪费时间。
之前赶走尤里的排队者,正为该回帝都向父母坦白,还是回暂居地继续过小日子,同私奔的男友吵得不可开交。
蓦地,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轻,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气势:“拿不准注意的话,去酒吧喝一杯再来。”
小情侣呆呆看着去而复返的男子,不知道短短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让他从迷途旅人陡然变成蓄势待发的雄狮。
……虽然看表征,这男子是个爬行类与水生类的混合体。
星际船票吐出的瞬间,屏幕晶光闪溢,同时点亮了尤里眸内暗藏的决心。
是时候从偏差走回正轨了。虽然,这段偏差的日子,他比前生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快乐。
*****
“你就这样甩下金羊羊不管?”
前往星际站的飞速疾驰自动车里,叶初手掌交拢撑在脑后,占据了大半个座位,大马金刀的模样和貌似幽怨的问话形成鲜明反差。
林白熊一开始以为这人识破了自己心思要捉拿归案,不免惊恐。
现在发现他只是强行搭车,回答也放松了许多:“别说得好像我和他很熟似的,要不是他死缠着我,我根本不会理他。现在我家老头子来信让我回去,难道我还要为了他留下来?”
叶初笑咪咪地接道:“对,你是该回去。”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正琢磨着去了帝都怎么找战白熊换些好处,他的孙子就一头撞进网来,甚至不必给鼻子套环拴绳,就主动热情地引着他走。
贴心,真是太贴心了。等找到尤里,得让他好好学一学这份体贴。
大概是叶初的眼神太过炽烈,沉浸在摆脱傻金羊喜悦中的林白熊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寒颤。为此担忧了一路,生怕因为感冒过不了帝都准入检查那关。
叶初不知道,自己与尤里乘坐同一天的飞船前往帝都。只不过,一个在凌晨,一个在傍晚。
经过将近五十个小时的迁跃,飞船终于抵达帝都。林白熊在下船前准备了若干告别词,但一句也没用上。
稀里糊涂间,叶初坐上了家里来接他的专车。稀里糊涂间,叶初和他一起在豪华如城堡的白熊祖宅前下了车。稀里糊涂间,叶初和他肩并肩坐在昂贵的古董沙发上喝茶。
再稀里糊涂了一下,林白熊在祖父的怒吼中被赶出房间,站在紧闭的房门外与管家执手相看泪眼。
但屋内并非林白熊臆想中的“巧舌如簧青年花言巧语骗得老干部心花怒放”。被孙子低估了智商的战白熊目光阴鸷,“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要喊警卫了。”
“放轻松,放轻松。”
叶初又拿出了无往不利的招牌微笑,爽朗而略带羞涩,“您贵为军事大臣,学识渊博,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以下理论:这个世界的总能量是相当的。同一刻里有人出生,便有人死亡。有人得到,便有人失去。”
战白熊原以为这胆大包天的小子要么出言威胁,要么服软求饶,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神棍走向,伸向警铃的手不禁迟疑了一下。
叶初又说道:“如果您不知道这条理论,也不足为奇,因为它只是猜想,未经证实。不过,我觉得很有道理。”
“哦?”
“如果您让我消失,宇宙的另一端,某个人即将出现在公众面前。亏我还好心劝住他,让他管好嘴巴,别对人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说着,叶初在通讯手表上点了几下,通过摄像头实时传输的影像立即弹了出来。
像素很高,几乎是还原级别。看着那张熟悉的长方脸,战白熊眼神更加阴鸷。
影像里的人是肖狮,那个来自自然联盟,曾与他接触过几次的狮族。
虽然战白熊自认没做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但看肖狮现在五花大绑的状态,想必不管什么供词,只要叶初高兴,都可以借他的嘴捏造出来。
最近借摄政王失踪的东风,他浑水摸鱼黑了小皇帝几把,小动作玩得开心却也小心翼翼。如果爆出他与自然联盟政.府私下来往的事,小皇帝恐怕求之不得。哪怕叶初的证据再假,也会兴高采烈地说真真真比珍珠还真,一边开香槟一边签下判他死刑的政令。
所以,结论是,如果这只猫胃口不大,就尽量满足他,免得横生枝节。
虽然说起来容易,但习惯了顺风顺水的战白熊还是郁闷得一口浊气哽在胸口。
“你想做什么?”
“一条可以随时启用的安全路线,一笔钱,两个天衣无缝的身份,保证我们平安离开帝都。”叶初说道。
出发前,他把肖狮关在废弃的霍格补习学校里,当讹诈的本钱。顺手又拿无法破解的老式机器人废物利用,照顾肖狮饮食,保证人饿不死就好。至于生活质量——一个肉票还敢要求生活质量?逗人玩呢。
他不知道尤里现在进展到了哪一步。若他不是摄政王,要在短时间内确认这一点想必需要非法手段,闯了祸,正好借战白熊的势溜之大吉。
如果他是,那么接下来的天风海雨,更少不了一条安全退路。
与身家权势相比,悄悄送两个通辑犯(待定)离开算不了什么。
叶初相信战白熊一定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果然,沉吟片刻,战白熊悬在警铃按钮上的手,慢慢按回樱桃木书桌:“可以,但事后我要那只狮子死。”
“再说,再说。”
叶初笑得更加爽朗,战白熊却只想狠狠揍烂他的脸。
僵持片刻,最终,他选择让步:“你要的东西到这里去取,我不想再看见你。”
记住他说的那串地址,叶初心满意足地告辞:“您真是通情达理,令孙也继承了这份美好品质,让我深感欣慰。”
步出房门的瞬间,战白熊的怒吼也跟了出来:“林白熊呢!给我滚进来!”
被点名的某人张大嘴巴,傻兮兮地看着一脸悠然的叶初:“你你你,你跟老爷子说什么了?”
“放心,你在喵团星座遍地撒网找人419的事,我半个字也没提起。”叶初诚恳地保证,“至于他为什么发火,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才怪。
想像着林白熊即将被修理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熊样,叶初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哥是很记仇的人啊,酒吧调.戏之仇,怎能不报。
*****
离开白熊家豪华得不像话的宅邸,叶初来到帝都最繁华的商业街,找了家生活助理专卖店,找到007的同系列产品,假装试用,实际黑进系统。
他的黑客技术麻麻,好在这世界三百年来科技没怎么进步,沿用了老一套源代码。以前从雇佣军团技师那里学到的小手段,就有了用武之地。
这套程度可以关联定位同类产品地点,唯一的缺点就是运行速度略慢。
好在店员都是还没标记伴侣、荷尔蒙燥动期的alpha,叶初招牌笑容一亮,店员只顾着看他的脸,全然没空理会他的手在捣鼓什么玩意儿。
成功把程序植入了样品机,叶初离开。接下来,只要等程度关联到007,再将轨迹反馈到他的通讯手表就好。
本来还担心尤里会不会还没来,离开专卖店不过十几秒,手表就有了反应,定位出的红点在拟像地图上飞快移动,却猜不出目的地。
对帝都不熟悉,叶初便打消了追踪的念头,准备等移动停止再行动。
等待一直持续到凌晨,红点最终停在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帝国皇家医院。
赶赴途中,叶初趁空在光网上搜索了一下资料。发现这所名字看似普通的医院,竟然是专为皇室人员服务的,除诺思家族的人之外,都没资格就诊。
它的选址也很安全,就建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
关于医院,相关词条还有“皇宫秘闻之死了也白死广场阵亡名单”。下面一群人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地陈述自己的朋友的邻居的姨妈的二大爷的表侄……是如何壮烈的,夹着不少网民的调侃,不乏幽默,但叶初却笑不出来。
以他的能力,想不惊动潜入皇宫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以上,还得是在装备齐全的前提下。但程序显示,尤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突破了防线。
神速只能说明一件事:虽然不愿承认,但那家伙的确是摄政王。否则没法解释他对皇宫守卫的熟悉。
那么,他要和皇帝陛下抢未婚夫吗?对了,还得加上个自然联盟创立者的长子。虽然尤里的表现像是想同皇宫划清界限,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有句老话说得好,夫妻间床头打架床尾合——虽然他们还不是夫妻。
对小皇帝来说,他是未婚夫。对自己来说,他是炮.友。前者注定万人祝福,一生一世。后者一晌贪欢,醒后一别两宽。
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甚至因为地位的悬殊,连用利益来维持关系都做不到。唯一能维系住彼此的,只有那个俗之又俗,但不管过多少个百年,不管对杀马特还是纯人类都是死穴的字眼。
爱。
那么,他们之间,有爱可言么?
叶初向来擅长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但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把简单的事情搞砸了,本该条理分明的一切变成了被黑猫肆虐过的毛线铺子,乱得密不透风。
他本该什么也不想,直接找到尤里说老兄你欠钱就跑忒不仗义,看在你我滚过床单的交情上利息只收两厘就好。偏偏要想那么多,弄得自己多尴尬。
爱。他怎么知道自己爱不爱尤里?
技师说跳出标识代表关联程序成功;电子秤说体脂若干代表身体素质良好,适合操起单携激光炮杀入星辰大海打家劫舍;007说主人正当妙龄身心健康,正该寻一体端貌健之alpha打晕拖走困觉快活去也……
似乎所有事情都有条标准线,标注了及格,良好,优秀。但却没有任何一本教材说明,需要多少好感,才算做是爱。
他对尤里有好感。喜欢那人的样貌身材,喜欢有那人在身边,喜欢那人的x上功夫。但是,这就算是爱吗?
唯有答案肯定,他才能理直气壮从小皇帝手中抢过这个优秀的alpha。感情里的争斗不像打家劫舍那么简单粗暴,要做一匹坏人姻缘被狠踹的马,必须有足够诱饵,足够诱惑,才能压下强烈的负罪感,至少给自己一个“作恶”的借口。
只有爱,唯有爱。
但是,他不确定。
叶初伸手,盖住了屏幕上缓慢移动的红点。
*****
因为计划一度偏离,按最新报导,躺在医院那位“摄政王”即将痊愈。怕去晚了拿不到证据,抵达帝都后,尤里来不及去取早早为暗网准备好的能量,趁夜直接来到皇宫。
行动之前,他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不动声色地调换了部分侍卫巡逻路线,将原本固若金汤的守备弄出了一条能够不惊动任何人潜入的路线。
潜藏在夜色中,确认巡逻时间并未更改,图灵等人没有发现这点小小破绽,尤里按照重新记起的路线,悄然潜入。
无声而迅速地穿过熟悉的典雅建筑,最终,尤里在唯一有灯光透出的皇家医院墙外停下。
按下某个按钮,数到三十,他戴上防毒面具,取出准备好的身份划开启侧门。
将值班室里因吸入昏迷气体睡倒的天鹅护士扶到桌前,破解重重电子护盾,他一路向下,来到位于最深层的特别医疗室。
走廊尽头,房门紧闭,看似普通。但在一年前,尤里却是穷尽所有办法,几经周折,险些绝望之际,才拿到它的照片。
根据调查结果,当年他也是在这里“诞生”的。
一路急速前进,不肯浪费哪怕一秒钟的尤里,在门前站了足足三分钟,直到酝酿在深蓝色双眼的暗风骤雨平复宁静,才推门而入。
病床上的人呼吸绵长,显然睡得正香。雪白的薄被一直盖到下巴,但从隆起的部分来看,这人多半是个孩子,只是头部有些不成比例地大。
尤里再度静伫。几个呼吸过去,他揭开了白色棉被。
约摸十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离开医疗室,迎面却看见了一个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用了极大的意志力,尤里才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极低:“你怎么找到这里?!”
“跟着你的路线,虽然花了点时间来观察,不过我还是摸清规律进来了。”
叶初的表情有点奇特,尤里却没注意到。惊讶过后,他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身后虚掩的房间,下意识催促道:“快走,先出去再说。”
叶初说:“我找你是想问件事……”
他一直显得生气勃勃,尤里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犹豫而小心翼翼的模样,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硬起心肠:“先离开皇宫。”
叶初让步地点了点头。
但在这时,走廊另一端的楼道间突然传来脚步声。步履匆匆,向下走来。
走廊只有两米多长,周围是冰冷的水泥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叶初想也没想,拉起尤里走进房间。
尤里身体一僵,但此时无处可去,只得随从。
好在叶初进屋后环视一圈,没有理会床上的人,示意尤里一起躲到床下。
尤里悄悄松了口气。
床沿有一侧的垂幔不够长,无法完全遮住床下情形。叶初等两人都缩进去后不断拉扯床单,尤里压在胸口的气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阻止。
但刚按住叶初的手,便听到嘭的一声,床上那人掉在了地上。
“!”
叶初头皮一炸,立即按住新搞来的枪,同时身体摆成最容易发力的姿势,准备应付对方发难。
但那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屏住呼吸,叶初死死盯着他的肩膀、膝盖,生怕错过每一分动作。一手持枪,一手慎之又慎地挑起垂幔。
映入眼帘的眼形太过意外,他险些连枪都握不住,瞳孔也随之猛然收缩。
“叶初……”尤里阻之不及,却奇异地没了之前的紧张担心,反而有种将一切秘密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反常轻松,只是里面还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叶初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愣愣看着那个“人”。片刻,才干涩地问道:“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楼道上那人走了进来。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地上的人,连忙弯腰搀扶。但看清那人面孔后,反应却比叶初更加激烈百倍,惊恐的声音穿透房间,在整个楼道中久久回荡:“摄、摄政王?!”
他像看到怪物一样,手忙脚乱地抓起身边一切可以挥动的东西抛置过去,无视对方毫无反应的事实。
带有滑轮的医务床被推开,底下的人动作比他更快一步,枪口直接对准他的脑门:“安静!”
没来得及发出的惊叫以一个奇怪的气音中止。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却在视线往后之际,再度忘形出声:“摄政王!您已经康复了?那——地上那个怪物是谁?!”
尤里站在叶初身后,默然无语。在他脚下,零乱的褥堆间,一个畸形人睡得正香。
他的躯干与双臂同正常人一般大小,但本该长有双腿的地方却只是两段小小的肉茬,泛着不自然的粉红色,像搭错了地方的塑料娃娃部件,让人作呕。
他头上贴着神经驳接片,长长的导线连接着角落庞大机器,或许是他熟睡不醒的原因。他没有头发,眉毛稀疏,还看得出描摹过的痕迹。而他的五官——与尤里一模一样,有如复刻,比双生子更加双生子!
英俊的面孔安在个怪物身上,邪气而怪异。配上医疗室冷淡雪白的灯光,愈加让人喘不过气。
哪怕是亲眼看见,闯入者也觉得难以置信,震惊得忘记了言语。
叶初本该趁机离开,但却像是忘了这一点似的,“他是谁?”
尤里自然知道,他问的“他”是指什么。
“我的……克.隆体。”
叶初想了想,“皇帝准备的?因为舍不得你?”
“应该是图灵长老,但——”尤里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有利用价值。”
“皇帝知道吗?”虽然是问句,叶初心里想的却是那条“皇帝精心照料受伤摄政王”的新闻。
尤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益发平静的语气便可知道,他的反应完全不像自己预料。
为什么不是惊恐嫌弃鄙视?尤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
接下来,叶初提出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你能站到我面前来吗?”
……是准备把闯入者拿下?说起来有些奇怪,做为侍奉皇帝起居的近臣,艾伯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尤里依言走到叶初面前,还没来得及把倒霉近侍摞倒,便听叶初说道:“虽然处境有点怪异,但我还是想完成今晚过来的目的。尤里,你爱你的未婚夫么?”
“……你在说什么?我哪里有未婚夫?”
“当然是皇帝!新闻里都说他是你未婚夫。”叶初严肃地说,“我看电视少,但你别想骗我。”
似乎又回到了真相来临之前的轻松时光,夜闯皇宫的紧张一扫而空。尤里被反差跳跃搞得云里雾中:“的确不是,虽然朗费罗家族世代与皇室联姻,但我们没有婚约。”
“可以理解为,只是别人一厢情愿?”
“是的。”
“那你爱他么?”
尤里看了看旁边的艾伯特,“你为什么想知道?”
叶初霸道地催促:“说!”
“我不爱他。”尤里没想到竟有对人说出心里话的一天,原以为会难以启齿,但说出口却异常顺畅。
是不是因为,对方是叶初?
不及多想,叶初已笑了起来。
相处这么久,尤里见过他无数笑容,却都不及今夜来得灿烂。惨白病房也因这一笑,变得生机十足。
“从来没有?”
“绝不可能。”亚希伯恩比他小很多,早在他出生之前,尤里就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自然对图灵强加给他的一切心怀抗拒。以前对亚希伯恩只是怜悯,在对方对他做出那件事后,则变成厌恶。
叶初刮了刮挺直的鼻梁,似乎有些紧张:“我今夜原本不想过来,但觉得不甘心,最后还是来了。目的是要告诉你,我不爱你。”
“……”被迫旁观的艾伯特瞠目结舌。
尤里看似镇定自若,悄然紧攥的指节却有些泛白:“所以?”
“但我喜欢你。或者说,你是我第一个喜欢到想当伴侣、想在一起的人。虽然我常常喜新厌旧,不知感情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但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结果。”
叶初的枪口仍然对准艾伯特,但眼里早就只剩下一个尤里:“既然你没有未婚夫,那我就不必顾忌了。尤里,或者尤里西斯,你愿意和我交往么?哪怕我们将来也许会分手。”
有个人闯过死了也白死广场,冲进帝国防守最严密的皇宫,只为当面说我不爱你但我喜欢你我们交往吧,偏偏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还是自己未来蓝图的主要人员。该如何回答,根本不用考虑。
尤里缓缓说道:“你有没有考虑到另一种将来?”
“什么?”
“也许一不小心,我们就白头偕老。”
叶初瞪大了眼睛:风纪纠察官也会说情话?这厮在床上也不懂甜言蜜语,从来只会喊再来一次。
“薛定谔的猫……”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尤里和叶初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背景板。
艾伯特羞涩道:“公元时代的理论,如果不加以验证,不能确定结果。所以,你们应该——”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正了正表情:“不对,我不该被你们感动……摄政王大人,您的结婚对象是陛下,而不是这位孟买猫先生。”
大好时刻偏偏有人碍眼,叶初动了动手指,机扣发出极有震慑力的轻响。
艾伯特这才记起自己除了背景板还是人质,顿时面色苍白,结结巴巴道:“大人,您与陛下之间一定是有误会。陛下马上就要过来,你们当面说清楚,一定能和好如初……”
“亚希伯恩要来?”尤里一愣。
“这是图灵大人的要求,说……多看一会儿就习惯了。陛下害怕,我先过来准备茶点。”艾伯特瞟了一眼地上的怪物,立即移开视线。
当时不明白图灵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图灵为什么特地叮嘱、让他不要碰触摄政王。现在,他全明白了。也隐约意识到,怪物背后蕴藏了重大隐情。
只是,做为照看陛下从小长大的近侍,他还是希望陛下的归宿,会是完美的摄政王。
尤里与他共事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想法,但只能报以苦笑。
一把抓过叶初的手臂,他催促道:“我们快走。”
该拿的证据已经拿到,不能再耽搁了。
但却慢了一步。叶初还没来得及收枪,半敞的房间便走入一位银发绿眸的少年。
新星帝国皇帝陛下,亚希伯恩·诺思。
屋内情形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来了刺客,偏偏为了保密,今晚没有带侍卫过来。值班的天鹅们徒具观赏性,却没有战斗力,而且都在偷懒睡觉。
亚希伯恩下意识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地打量“刺客”。当看清对方的模样后,惊讶彻底不加掩饰地写到脸上,“尤、尤里西斯……是你吗?尤里西斯?”
视线匆匆扫过面孔,急切地专注到尤里颀挺完美的身躯,甚至忘形地想用手确认。尤里却轻轻将他推开了。
亚希伯恩没有留意这小小细节,只专注于手臂传来的真实触感。终于确认了他的存在,亚希伯恩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你回来了……你原谅我了,对吗?”
少年的面孔精致无暇,配上华美的衣饰,有种公元时期古典油画的柔美感,珍珠般的眼泪足以打动任何人。
但尤里却分毫不为所动:“您说过,一旦我服下抑制剂,从此我们是陌路人,陛下。”
“我、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尤里西斯出现得太突然,亚希伯恩一时忘了还有他人在场,不及多想,将隐瞒了图灵许久的事实脱口说出:“任何一个o求爱被拒都会气愤,我说的只是气话,你不能当真。”
“您不是求爱,是求欢,陛下。况且您并非因为发.情期无法抑制,而是出于好奇。我按照您的示意服用了抑制剂,但您却为此迁怒我,设置定.时炸.弹,害死了近太空轨站的十九名侍卫,伤者过百人。”尤里冷冷说道。
那天他本打算趁外宾飞船停靠时借故离开。如果不是炸弹引起废弃虫洞能量紊乱,也不会死伤那么多人。
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入虫洞的救生舱,并幸运地未被能量乱流绞成碎片,平安抵达地球,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故意的!”习惯了凡事有求必应,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低头的亚希伯恩十分委屈:“我都这么低姿态了,你就不能当这事没发生过吗,反正你现在好端端的。”
这话让尤里一阵反胃:“这就是我无法原谅您的原因,陛下。您的想法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傲慢自大到可笑。”
亚希伯恩顿时涨红了脸。
围观够本的叶初拍了下枪套,啧啧道:“这就是帝国的陛下么。”
以前和他签过军事合同的国家,哪怕是国土面积不足两平方公里的联邦小国,都比这位皇帝聪明。
蠢,白,毒,是他送给这位皇帝的评价。当然,其中也许有假想情敌不够格的失望迁怒加成。
而本该站在皇帝那边的艾伯特,听罢他们的对话,比刚才看到那怪物还要震惊:“陛下,您……您平时的教养呢?”
亚希伯恩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场,自己的话被别人听见了。
绝不能让他们传出有损自己形象的话语!
他立即大叫:“艾伯特,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
艾伯特没想到他竟是这种反应,为难道:“陛下,他们……有枪。”
“那——尤里西斯·朗费罗,朕命令你践言!按照你成.人仪式时终身效忠、无条件服从上令的誓言,杀了这个人再自杀!”
亚希伯恩不知所谓的乱令,换来尤里轻蔑一笑:“陛下,我宣誓效忠的是帝国,而非皇室。”
他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向叶初微微颔首,示意他一起离开。
“站住!谁允许你们离开?!”亚希伯恩尖叫着想要拦下他们,却没有勇气。
慌乱间,他踩到那“怪物“头上长长的导线,一连串恶毒的话语顿时不假思索冒了出来:“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高贵么,你比这怪物好不到哪里!因为朕,你们朗费罗家族才被允许活着!你和这怪物一样都是非法□□体!你曾经的模样比他还要丑陋!”
一开始,尤里不闻不问,只大步向前。待听到后面,蓦然收住脚步。
走在后面的叶初看不到他的表情,试探着去握他的手,才发现他浑身都肌肉紧绷,显然在苦苦忍耐。
亚希伯恩也看出了这点,立即收声躲到艾伯特身后,警惕地瞪着他。
反手握住叶初的手,尤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是么,但在我看来,你才是最可悲的。”
丢下这句别有深意的话语,他们并肩大步离开,谁也没有回头。
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间,亚希伯恩终于彻底松懈,大声愤愤说道:“这个懦夫,竟敢污辱我!”
艾伯特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默默将兀自昏睡的□□人抱到床上。
“图灵长老说为了让他快快长成,除了注射药液之外,还要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用定向电流刺激他改造后的神经。再过一周,他就能长得和尤里西斯一模一样。什么唐恩,什么军事大臣,都见鬼去吧,我不会给他们分毫破绽。”
说到这里,亚希伯恩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们当然应该一模一样,都是用同一基因造出的人,都是一样的丑陋肮脏!”
艾伯特看着笑个不停的皇帝,突然打了个冷噤:如果朗费罗一族都是克.隆人,那他们和陛下又是如何生育的?
帝国建立以来,历任三世皇帝。但第一位陛下只活了一百二十岁,第二世女皇仅有五十岁。在人均寿命三百岁的时代,这数字只能用短命来形容。
平时没有细想,还不觉得奇怪,但结合摄政王之事……难道,皇室家族也另有隐情么?
一念及此,艾伯特冷汗涔涔,打湿了长袍背襟,不敢再深想下去。
亚希伯恩并未注意到近侍的异样,依旧说个不停:“……尤里西斯为什么回来?他要报仇么?必须告诉图灵,得尽快杀了那两人!”
他转过头,幽幽看着艾伯特:“还有你,你本来不该知道的,但现在这样子,图灵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会替你求情,让他不要杀你,只把你软禁起来。不过,这其实是好事也不一定,最起码,以后我可以同你放心地聊天,说说心里话,你说对么?”
他的碧郁眼眸满怀期冀。艾伯特不敢直视,只深深弯下腰去。
亚希伯恩以为这是赞成,顿时心满意足地笑了,宛若天使般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