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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彼蝉蜕悲埃尘(一)
与萧奈别过之后,阮流珠暗中思量,怀揣着满腹心事,回了府中。这一回,她打起精神,亲自下厨,给瑞安及如意一双儿女做了饭,待到上桌之后,流珠凝视着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一个馒头的小肉墩徐瑞安,和愈长大愈是显得清瘦的徐如意,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忐忑,但温声道:
“过些日子,娘有些事情要做,一时半会儿,怕是抽不开身照看你们。到时候你们记得听弄扇姐姐的话,每日里该念书念书,该吃饭吃饭,切不可心猿意马,亦无需过多惦念。可记好了?”
瑞安眼睛一亮,懵懂道:“娘,你是要出城玩吗?”
如意也停下手中夹菜的动作,默然抬首,一双清亮得与徐子期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定定地望向阮二娘。流珠瞧着,稍一沉吟,随即道:“不是。是娘的姐姐身子不大好,娘或许会去从旁陪侍。等她病好了,娘就能回来。”
瑞安忙道:“可要记得带上娘先前做的口罩,莫要过了病气,不然又要养上好一阵子了。”顿了顿,他眼圈竟有些泛红,难过道:“我可是会惦念娘的,便是娘说了不许惦记,我也忍不住。”
流珠心生暖意,但伸出纤纤玉指,刮了刮瑞安的小肉鼻子,道:“那就夜里睡前,躺到榻上的时候想一会儿娘吧。”
如意抿了抿唇,却是没说甚话,只是又问了一遍:“娘可不能骗人。”
流珠一愣,温声道:“儿哪里会骗你们……”
晚膳用罢之后,流珠又召了忙活了一天的弄扇过来,对于瑞安及如意的事项细细叮嘱了一番,随即想了想,又拉起弄扇肉呼呼的小手,笑望着她那忽闪个不停的大眼睛,柔声道:“弄扇你如今,也渐渐能独当一面了,儿信得过你,所以才将这些事情,托付于你。你记好了,儿不在的时候,你便来代儿处理这几间铺子的杂事。那些事情,无需儿再度交待,你该是极为熟悉的才是。”
弄扇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听得流珠垂眸道:“*是个能干的小娘子,只是她的行事作风,过于凌厉,再说,徐大哥家里面的木匠生意,愈做愈是红火,依儿看,她以后还是会回去帮着大伯哥理事的。她走了,儿这几间商铺,瑞安及如意吃穿念书的银钱,全都要仰仗你了。”
弄扇听到这里,察觉不对,倏然抬起头来,诧异道:“二娘如何能倚仗奴?”顿了顿,她蹙眉猜度道:“二娘……莫不是要再嫁了?只是便是再嫁,铺子也是能带走的,奴也是定然要追随二娘左右的。若非二娘赏识,奴现下还在宫里面给人缝补衣裳呢。”
流珠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出次远门罢了。你以后若是在生意上遇见了些难事,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尽可以去寻荣十八娘。她眼中并无尊卑之分,贵贱之别,心间一派坦荡,饶是你去问,她也不会不理不睬,抑或拿话儿胡乱搪塞。若是碰见了荣十八娘也帮不了的麻烦,可以去衙门寻萧捕头,若是萧捕头也管不住,只得去求鲁元公主了。”
弄扇尚且怔怔然地,愈想愈觉得这女主人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般,心中预感不祥得很,正欲张口说些甚话,却听得流珠吩咐,教她备车。弄扇连忙应下,但仍是倍感疑惑,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二娘打算去哪儿?”
流珠一笑,道:“去见鲁元公主。她那里白天贵客盈门,高朋满座,若想与她私底下说些体己话儿,非得这时候去不可。”
弄扇这才安心,连忙强自压下心头不安,露出殷勤的笑容来,应了声好,手脚麻利地去寻车夫。
画梁疏影按红牙,光入花丛比桂华。时伴琼筵翻广乐,乍浮纨扇隔轻纱。待流珠入了公主府中时,便见风恬月朗,芒寒色正,四方庭院之中,一人身着华服,发髻高盘,手持梅花折扇,盘腿而坐于席上,时不时轻酌一口杯中杜康,不远处则有一美婢环拥琵琶,含颈而弹。
那女子眉眼英气,偏又美艳至极,宛若五月榴花,照眼而明,令人望而不敢小觑。流珠莲步缓移,走到鲁元身侧,屈膝而坐,自环伺的婢子手中接过玉白酒壶,轻挽衣袖,露出一截雪白藕臂,为鲁元缓缓斟满酒杯。
鲁元红唇勾起,挑起英眉,平声道:“诗曰:美人美人劝我酒,有客有客听我歌。眼下我身临其境,不由叹道好一番景致。”
流珠与她亲近,便笑道:“那公主便歌上一回罢,何如?”
鲁元朗声而笑,并不推脱,只伴着琵琶声,张口吟了一曲《夷山醉歌》,歌曰:“人生在世不满百,纷华过眼皆成灰。……美人美人劝我酒,有客有客听我歌。须臾客醉美人睡,我亦不知天与地。呜呼再歌兮无人听,月自落兮酒未醒。”
她那音色,介乎于男女之间,反倒有种别样的美感。流珠一听,由衷而赞,两人对饮数回,流珠仿佛不胜酒力,雪白面色中酡红渐现,愈发妩媚娇柔,褐色的眼儿也逐渐半眯了起来,人也仿佛没了力气,生了困倦之意来。
鲁元望在眼中,面上带笑,心中却暗道:这阮二娘的酒量,向来不错,在她面前起初还稍加遮掩,后来倒也不掩饰了。现下她这般装醉,只怕是想要借故留下,有要事相商,又唯恐旁边有谁人的探子,隔墙有耳,将话听了去。
她阖了阖眼,便温声唤来婢子,交待道:“二娘中酒,无力行走,今日便住在府中了,你且去和二娘的家仆说上一声,教他们回去便是,明日二娘酒醒了,我自会送她。”
婢子连忙应下,缓步而去。鲁元搀扶着阮二娘,笑道:“几番邀约二娘住下,这一回,总算如了愿,实是让我苦等。”
流珠摇头而笑:“这就要让儿睡下了么?儿还不曾全醉,想与公主在内室里玩几回博戏,之后再歇下。”
鲁元心中了然,一面命婢子去拿棋盘,一面扶着流珠入了厢房。二人褪鞋脱袜,上了软榻,就着小桌,玩起了博戏。几轮过后,流珠见婢子皆已褪下,犹豫着是否要启唇开口,便听得鲁元放下棋子,慵懒而笑,温声道:“二娘不用再这般小心了。我行事谨慎,虽故意留了几个探子在身侧,好让皇兄安心,却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听去甚要紧事。”
流珠这才安了心,只用指肚微微摩挲着棋子,垂眸笑道:“公主是明白人,儿自愧弗如,做不到公主这般慎重。现下有桩事情,实是让儿为难。”
“何事?”鲁元半眯起眼,饮尽盏中浊酒。
流珠睫羽微颤,缓缓道:“公主该是省得的……陛下,欲图谋害皇后。而儿,不自量力,想要试图一救。”
鲁元果然并不惊奇,只揉了揉眉心,随即缓缓笑道:“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你且说罢,想要如何让我襄助?”
若少了鲁元帮忙,这事必不会成。流珠此番来求她,也是兵行险招。
她稍一沉吟,便将萧奈所说的计策,含糊地讲了出来,只在需要鲁元帮忙之处,刻意说得明白了些。鲁元听罢之后,暗叹流珠对她防心颇重,面上则平声道:“或可一试。只是,最麻烦的,并不是后面的几番行事,而是在说服皇后这一环上。”
鲁元公主稍稍一顿,摇了摇杯盏中的酒液,低低说道:“皇后对于官家的情意,你我皆知。饶是你将整番事情前前后后告知了她,她也有可能觉得你是在挑拨诬陷。比起你,她定然更信官家。你对她说,她的子嗣为皇兄所害,自己亦为皇兄所下药,而在她尚且一无所知的境况下,她的爹娘惨死,家门败落,她只怕会觉得……你是在骗她。”
流珠一怔,暗想道:鲁元确实一语中的。她只想着帮阮宜爱脱离险境,可她是否想过,向来将傅辛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阮宜爱……是否会相信她,且任她安排呢?
鲁元凝视着流珠怔忡而忧虑的神情,只勾唇一笑,信手帮她将发髻上的玉钗扶正了些,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从仲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许多年,实是官家为国公府备下的一味安心药。他服毒多年,气咽声丝,病病殃殃,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他。以我对皇兄的了解,近些日子……从仲便会病故。我会将皇兄给从仲下药的些许证据,交予于你,你转交给皇后。若是这一味虎狼之药,也不能让那小娘子回心转意,你便也不必白做好人,费心经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