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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特地惜娉婷(二)
闻得秦太清死讯,流珠一猜,就猜出了傅辛的路数。这男人,对于那急着要去的棋子,下手十分果断,而对那不急着扔的废棋,偏喜欢借刀杀人,徐徐诱之。这一次,杀秦太清的,多半不是傅辛,而是受了傅辛挑拨刺激的薛微之。
怜怜见她出神,连忙道:“二娘,粥滚开了。”
流珠回过神来,将腌制好的鱼片倒入锅内,执着筷子,轻轻划散开来,沉默半晌,随即温声道:“菜早就调好,包子馒头也热了热,这粥马上也要做成,也不知那两个小的起床了没?”
她此言才出,便听得门口处一人沉声笑道:“二娘只惦记着两个小的,实在是厚此薄彼。我这里闻着那鱼片粥的香味,也饿得紧呢。”
流珠动作一滞,轻笑着抬眼看去,便见徐子期只着薄衫,立在门口处,剑眉星目,身躯凛凛,衣间微微袒露结实胸肌,整个人面貌俊秀,亦气度硬朗,浑似是这雪中寒气化成的郎君一般。
那日听得流珠提起如意之事,徐子期怎会不明白,她这是嫌自己待瑞安比待如意上心呢。照徐子期看来,这教导男孩子与抚养女孩子,本就是两码事,他但觉得,如意好生待在闺中,平常读读书,做做女红便是,他哪里有什么话要与她多讲?便是掏空了肚子,也想不出说什么好。
然他也不是个固执之人,听了流珠的话后,也暗暗上了心。眼下,他缓步走到流珠身侧,清声道:“今日晨起,带着瑞安习武之时,忽地听得雪丛之中有人默诵诗书。我去那儿一看,正是如意。我又想起二娘遵嘱我,要与弟妹多亲近,又见他们这般上进,干脆就领着他俩堆起了雪人。”
流珠一听,眉眼柔和了许多,抬眼看着他,道:“可是来这里找萝卜什么的?”
徐子期点了点头,温声道:“正是。想那雪人儿,也要有鼻子有眼。萝卜当鼻子,大枣当眼儿,正合适。且给我拿八个大枣儿,四根萝卜。”
怜怜在旁听着,忙手脚麻利地给徐大郎抓了一把黑红大枣和几根小胡萝卜。她本身也是小孩性子,见了徐子期虽不敢说话,可这一颗心,却惦记起了看看那雪人,还想着若是能和瑞安、如意一起玩会儿,那就再好不过了。
流珠接过胡萝卜,正欲用井水洗一洗上边的污泥,萝卜却被徐子期一把夺去,匆匆冲了冲,硬声道:“眼下这井水凉的很,二娘还是不要沾了。”
流珠心上一暖,暗道:这徐子期虽说性情咄咄逼人,还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但也不是个坏人。
粥熬好后,徐子期喝了两碗,飞快地吃了些小菜,随即和流珠说了会儿话,这就骑马上朝去了。流珠送走他后,去院子里一看,冉冉雪雾之中,庭中摆着两大两小,拢共四个雪人,而那得了闲的怜怜和弄扇正在嬉笑着打雪仗,见了她之后,假装规规矩矩地停下,弄扇凑了过来,巧声笑道:
“二娘瞧,这雪人都长一副模样,奴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怜怜没大没小,开了荤腔,捂着嘴低声道:“把萝卜往下挪挪,可不就分清了。”流珠闻言,抬手拍了她一下,口中啐道:“这小娘子思/春思得厉害,说话愈发没顾忌,该要早日把你嫁出去才好。”
见怜怜挨打,弄扇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立时又遭得怜怜的娇拳报复。而流珠望着这雪人,心里道:这古代,连照相机也没有,等天色大亮,越来越暖和,要不了多久,这雪人就会化得干干净净,融成一滩雪水。实在是可惜。不过是转瞬风光罢了。
众人各自散去之后,阮流珠回了屋里,拿了个陶瓷莲花的插香盘,请了三柱细香,就着烧火盘里的火点燃,于袅袅轻烟间,将香插在莲花盘中央。她双手合十,轻轻一拜,权当做是祭奠那香魂已远的秦家阿娇了。
秦太清的死讯,传到徐*耳中时,已是这一日的夜间,她正在鲁元公主府内,给人家送定做的冬衣,顺带着吃几杯酒。听得旁人惋叹秦太清烧炭自杀之事,徐*心思一转,微微一哂,借着抬袖饮酒,面上露出了个讥讽的笑容来。
宴上宾客皆已酣醉,高座之上,鲁元公主斜倚软榻,面容美艳而又不乏英气,贵态尽显,正与一人玩着博戏。便是此时,一人带着醉意高声道:“薛郎君来了!”
徐*目光一沉,红唇却微微勾起,晃着小盏,抬眼看去。薛微之这一进来,径自对上她的眼神,不由一怔,暗道:这*娘子,果然与往日大为不同了。这小娘子昔日显得十分小家子,不言不语,很是木然,不过中上之姿,今日再看,竟也有几分明艳的意思了。
这般想着,他缓缓入座,才一坐下,那潘湜便摇头晃脑,醉意醺然地过来,双颊因中酒之故而显得微带酡红,口中带着哭腔,有些傻气地伤怀道:“我要敬你一杯!也要敬阿娇妹妹一杯!天妒红颜啊!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般也好,阿娇妹妹,永永久久,都是个大美人了。”
他素来爱美,秦太清死了,他只觉得十分遗憾。听得他这一番话,薛微之面色平静,只将盏中清酒倾洒于地,温文尔雅,缓声道:“虽以律法来说,某不必为太清带孝,但某也已自立规矩,这酒,是万万饮不得的。不若倾之于地,好告慰太清九泉之灵。”
潘湜那酒杯都送到嘴边了,听得此言,打了个激灵,连声称好,也跟着把酒倒在了地上。徐*瞧着,讥讽尤甚,面上却一派平静。
秦太清此前也算是京中有名的贵女,她衣狐坐熊,饫甘餍肥,骄奢之风人尽皆知。如今她死了,除了花太岁潘湜之哭还带着几分真心外,在场之人,不过闲谈几句,面上惋叹一番,此后便不再提起。这群花花肠子的宾客们,此时对于薛微之更关心的是,他那《痴娇丽》里的娇丽,到底是真是假,是实是幻,一个个围着薛微之,嬉笑着道:
“薛郎君,你那《痴娇丽》的本子,实在写得好极,却不知这位娇丽,眼下身在何处?”
薛微之唇角轻翘,一双狭长的眼儿微微眯起,只卖弄关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倒还真有好事之人自以为聪明,高声道:“让我来理一理。薛郎君进京之前,我听闻他是借住在京郊的一个木匠家里,在看看那《痴娇丽》中所写,可不就是在京师边上么?依我来看,这定然就是那木匠家的小娘子。”
另一人笑道:“那某改日可要去驾车看看。某看了那《痴娇丽》后,实在也想让这小美人儿给某含含雀儿,摸摸心儿,咂咂嘴儿……”他说着荤话,引得众人笑作一团。
徐*听着,长指甲轻轻刮着杯盏,恨不得将滚烫的酒液径直泼到这群纨绔的裤裆子里。忽然之间,又有人拉了大醉的潘湜,道:“花太岁这几日怎么形单影只的?阮二郎呢?可别告诉我他打算考科举,闭门造车,悬梁刺股呢!”
潘湜长长地吁了口气,神志不清,含混道:“二郎前些日子闹了岔子,被勋国公关了禁闭,到了二月中才能出府。我爹听说了之后,非说也要关我紧闭。我赶紧求爹,说:‘不行吶爹,他阮二领的是文职,在府里头也能办事,我办的是皇差,在禁卫军里当值,这要是不去,官家必会怪罪’。爹一听,也没辙,只交代我这几天一定要去当值,不去,说不准有大麻烦找上门来。我才不去跟那群汗津津的糙汉子待着呢,出了门,就来找公主吃酒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觉得不大对劲,这白面郎君一怔,回身一看,却见一个俊秀清冷的郎君正笑望着他,那人身着银甲,虽挂着笑意,可那一双眼,却带着煞气。被他这样一盯,潘湜的酒立时醒了一半,可却不是被吓得,而是被他这与京人大为不同的气度给迷住了,暗道:京中竟还有这样的美仪郎君,怎么今日才见得?
徐子期踩着锃亮的军靴,每一步都踏得十分沉着有力,铿然有声。这一群浸在酒色中长成的富贵儿郎,和那闺中贵女,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物,都被震得噤声不语。
鲁元公主却一派自在,只拿银锭丢了下面前发怔的家伙,道:“该你下棋了,发什么愣?”
那人连忙回神,手竟有些微微发抖,眼神暗自往徐子期那一瞟,便见他一把扯了潘湜的领子,猛地扔在地上,面上微微带笑,声音却冷得煞人:“禁卫军虽不戍守边关,可也是正正经经的军。你潘三郎不来当值,依照律法,那就算是逃兵。出征逃亡,初杖责一百,若是再犯,便要处以绞刑,父母兄妹皆要连坐。潘三郎,我先前放了风声,你却还是不来,那便怨不得我。”
潘湜只痴痴然道:“你是哪家的?姓甚名谁?”
徐子期面带不悦,也不回答,抬手叫来兵士,命人将潘湜抬了出去。不多时,堂内众人就听得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唤,说什么“真打啊?”,“快停手罢”,“我爹可是汴京府尹”。那口气实在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谁也笑不出来。
鲁元不惊不忙,只坐在堂中,美眸微眯,远远丢了个小金锞子,砸了过去。徐子期伸手接住,微一抱拳,温声道:“扰了公主雅兴,子期自罚三杯。”
傅尧一笑,道:“瞧你把这群混蛋东西给吓得,我可把话儿放这儿了,你们谁尿了裤子,可得自己收拾,别污了我的眼。徐小将军这般胆量气度,只罚三杯,实在太少,应当改成三碗,何如?”
徐子期也不推脱,凛声道:“端上来便是。”
婢子端了三碗酒上来,傅尧又笑道:“这酒十分烈性,小将军若是怕误事,不喝也是无妨,换成三杯,也是没关系。”
徐子期微微勾唇,一双眼睛清泠泠的,让人看了便心神生凛。他也不多说,倏忽间饮尽三碗烈酒,酒喝完后,他身上那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着,可他那双眼,却依旧清冽生寒,身子仍是站的稳稳当当,一丝不晃。
谢过公主赐酒之恩后,徐子期领兵出去,见着潘湜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哼唧个不停,登然上马,居高临下地道:“潘三郎若是不愿再当值,只管递个辞呈,交些银子了事。若是三郎还愿为国出力,等伤好之后,我徐子期在军中等着你。”
被他打了这一番后,潘湜对他怕得很,可又觉得这仿佛冰雪堆成的冷面郎君,实在是俊,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在潘湜看来,他有种与众不同的“美”,实在教他不愿放过与徐子期亲近的机会。这样一来,他倒是把阮流珠给忘了——阮氏之美,如若半熟的桃子,似软还脆,矜持中带着媚欲,看着仿佛还有些生脆,咬一口却汁水横流,比起徐子期来,倒是落了下风。
徐子期对于潘湜的转变,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如此大张旗鼓地教训花太岁,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也是为了杀鸡儆猴,警示其他世家。他倒是没有料到,花太岁倒对他惊为天人了。
公主宴上闹了这么一出后,大凡宾客皆没了兴致,匆匆辞去,眼见四下无人,薛微之心思微动,缓步移至徐*案前,轻声道:“刚才那小将军,可是你哥哥?”
徐*佯作痴怨,深深望他一眼,这才轻道:“是儿的堂哥。他与儿的亲哥哥,都在禁卫军中当值。”
薛微之一双眼儿灼灼地盯着她,颇有些魂不守舍,道:“你们家,倒是发达了。那小将军如此威风,绝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定会出人头地,耸壑昂霄。”
徐*只似嗔还怨地一笑,薛微之心神微荡,在案下偷偷去牵她的手。*娘子稍稍一躲,欲拒还迎,终是被薛微之扯住。那男人摩挲着她的小手,微笑道:“*莫要怪某。某娶那秦氏女,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某写那《痴娇丽》,便是在与你暗中传情,小娘子这般聪颖,如何看不出来?”
徐*目光微垂,假意娇声埋怨道:“得了吧。你在那破本子里,活活把儿写成了个小□□,床笫秘事,写得那般详尽,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薛微之连忙温声道:“谁知道那是你?某下笔之时,情难自已,往日种种,一丝一毫也不愿忘却。这本子哪里是写给别人看的?分明就是只给你这小娘子看的。先前那孩子,实是来的不是时候,你若愿意,咱们再生三五个,那也不是问题。”
薛微之可想明白了,官家对世家不满,迟早都要拿世家开刀,他再娶个世家女,不定又是娶回来个秦太清,不但难伺候,日后还要倒台。再说了,他如今根基尚弱,除了落难的秦氏女外,世家也不愿把小娘子配给他这么个前途不定的。思来算去,娶徐*,虽不甚如意,可也算合适了。
见徐*落了孩子后,对他仍是情意尚存,无怨无尤,薛微之十分得意,又与她约定,明日于薛府内再续前缘,共赴巫山*。徐*应承下来,心中却不住冷笑,打起了别的主意。
另一边,傅辛自打在阮宜爱处发作了一番后,也不再拦着国公府的人来见皇后了。冯氏急匆匆地赶来浣花小苑,见着娇宠长大的宝贝女儿面色苍白,怏怏地倚在软榻上,无精打采,不由十分心疼。
待听了前因后果后,冯氏来了气,对女儿阮宜爱恨铁不成钢,道:“你啊,没别的毛病,就是耳根子软,分不清好赖人儿。他秦家,早就没落了,你还上赶着揽这烂摊子作甚?还有阮流珠那个狐狸精,你有这般赚钱的好花样,偏要给她,却不给你亲娘,你这颗心,到底向着谁长的?”
被亲娘又训了一通,阮宜爱委屈得不行,清泪涟涟,抽泣道:“妾哪里知道秦家出事了,妾甚都不知,官家也不跟妾说。妹妹当时新丧了夫,日子过得艰难,妾给她这花样,也是应急,又有甚过错?”
冯氏心中暗惊,想道:虽说官家对她宠极,可是什么事儿都不告诉她,捂上她的耳朵,这……这种宠法,实在难以消受。但看阮宜爱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冯氏心上一叹,又想道:也罢。这等事情告诉了她,她除了哭和难受外,也没别的用。官家不告诉她,也有他的道理。
至于阮流珠,冯氏皱了皱眉,对着女儿道:“你以后啊,可别再给她那些个花样了。你帮她一时还不够吗,还要帮她一世?你给她的那些宫婢,也必须都收回来。倒不是娘心窄,而是你这么做啊,不合规矩。官家面上不说,心里该是有意见的。”
傅辛会有意见吗?阮宜爱从没往这里想过,一时间惊慌起来,拉着母亲衣角,喃喃道:“他果真会有怨言?妾原来不管怎样任性,他明明都什么都不说的。”
冯氏微微一叹,想起当年,阮镰对她也是十分宠爱,她借着这份独宠,作出了不少花样,开始时阮镰也是隐忍不发,好言好语地哄着她,惯着她,可是日子一长,这份耐心便被磨干了。冯氏直到理家之后,才慢慢想明白这道理——恃宠而骄,那是万万行不通的。
她微微张口,想要劝一劝女儿,可是瞧着女儿这一副样子,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再提起官家,转了话头,又说起了生意上的难处,和国公府银钱上的紧张。阮宜爱良善,但她耳根子实在是软,谁都能说动,听许久未见的母亲诉了半天苦后,便低声道:
“这一批宫婢快到了出宫的时候了。等她们一走,妾不会再送人过去了。这衣裳花样,以后也交给娘一份,你们俩都做这衣裳便是。”
冯氏本想让她将花样只交给自己,但转念一想,暗中道:阮流珠那衣裳,卖的价儿越来越高了。她那衣裳的纹样复杂,旁人学不来,但自己若是拿了阮宜爱的花样,肯定是能学来的。到时候若是稍稍偷工减料,然后卖的便宜些,肯定能卖过她阮二娘去。
冯氏没什么经济头脑,所以在做生意上才屡战屡败。她只想着卖便宜些,必能赢过阮二娘,却没想到阮二娘这衣裳之所以卖得好,就是因为价钱高,只贵人能穿得,别人都仿不来。不过冯氏这一手,就算是失败,也能造出不少以假乱真的便宜次品,对阮二娘的生意,自然也会有不小的打击。
阮流珠对此还浑然不知。她待在家中,正捧着诗书,考校如意和瑞安时,忽地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动静。阮流珠披了衣裳,出门探看,却见徐子期面色酡红,眼神发燥,见了她后沉声道:“无甚大事。不过是中了酒。”
流珠瞧他明明十分难受,却还隐忍不发,连忙令人去熬煮醒酒汤,并拿了浸了冰凉井水的巾帕来。阮二娘将这便宜儿子送入他的卧房内,赶了他上榻躺着,将凉巾帕递给他,随即笑道:“这是喝了哪家的烈酒,竟然这般狼狈。”
徐子期自恃酒量好,也没想到鲁元公主那酒不但烈,还烧得人十分难受,直感觉有团火气在胸膛间来回乱窜。他唯恐在下属面前流露一丝狼狈,强撑着回了府,此时听得流珠的调笑,也跟着笑了笑,睁开一双清冽眼眸,直直地盯着阮二娘,却是没说话。
徐子期喝的是烧酒,而常言说,醉酒莫过于烧酒醉人者。饶是徐子期向来英雄,盯了阮二娘一会儿之后,仍是控制不住,醉得阖上双目。
阮流珠以为他睡着了,伸出去摘他面上的巾帕,冷不防手被他狠狠按住,但听得徐子期闭着眼睛,低笑着道:“我胸前烧得难受,烦请二娘替我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