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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照入宫后,被分派到兰台署掌管图书秘籍,这倒是个清闲的活计。藏书的宫室地处偏北,偏僻幽静,院中有两棵古柏,遮去刺目的艳阳。偏殿有一处耳室,郭照就在那里“办公”。宫中藏书又比曹府中多了许多,其中又有当朝史官的记录,她刚好可以趁闲暇时间,补一补前几十年的历史。
在黄巾之乱大起之前,朝中曾掀起一股党锢之祸,宦官把持朝政,将世族清流中的有德之士赶尽杀绝,为天下大乱埋下重重的伏笔。参与这次党祸和被迫害的名士虽已不在人世,但他们的后代仍活跃在朝堂中,譬如荀彧,他的父亲和祖辈都是党锢之祸的受害者;也有一部分人隐匿在野,或心灰意冷,不愿沾染污浊,或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譬如何晏。
他的祖父何进曾与袁绍共同谋划,诛杀宦官阉党,又凭借着当太后的妹妹这一层裙带关系,迅速执掌大权,奈何计划败露,反被宦官先下手为强。
再后来,尹夫人和何晏这对孤儿寡母,被曹操收留。孤高冷傲的少年像流落民间的贵公子,渐渐被人遗忘。
史官对这几件政治大清洗记录得语焉不详,但足以令郭照将当世名人的背景和人脉摸了个清楚。
谁说这是个英雄不问出身的年代?真正白手起家的寒门子弟少之又少,没有祖上积累的声誉和资产,便难觅搏出位的机会。想想刘备,就是得了皇叔的头衔开始,渐渐发迹的。
郭照看时,一面唏嘘,一面将其中脉络暗记于心。天色将晚时,日照西斜,她见时日不早,便拿了书简回到藏书室。她嫌麻烦,没有点灯,轻门熟路地找到对应的书架旁,将书一卷一卷地塞了回去。
藏书室的光线要暗上许多,模糊的余晖透过纱窗,穿过层层书架,只能映出一点朦胧的影子。她今日须得留在宫中值夜,于是又挑了几卷书,预备挑灯夜读,打发时间。
她的手刚碰上微凉的竹简,偏殿的木门轻轻一响,一阵几不可闻的窸窣声传入她的耳朵。
这里平素都只有她一人,到了这个时间,朝官都早已离宫,除去同要值夜的同僚和宫人,没有谁会到这来。况且门前落了栓,若非兰台属官,也不敢贸然闯入。
进来的人瞬间没了动静,似在按兵不动,默默张望。
莫非宫中也有窃贼?
郭照屏住呼吸,悄悄向后挪了挪,站到阴影里,将自己露在外面的影子藏了起来。
好在来者没有留意,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问道:“这里安全否?”
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有些紧张。郭照定了定,看来进来的不只是一个人。
果然,又有另一个人出声应道:“陛下放心,这里总比厕室好些。”
郭照听得微微一凛,不止因为来的人是皇帝,还因为回应他的人,是她认识的。
清清冷冷的声线,带着淡淡的嘲弄,她甚至能脑补出那人说话时孤高的眼神。
半个时辰前,她才看了何晏祖父的生平,没想到,他又出现在了这里。
室内陷入久久的静谧之中,良久,皇帝喘了喘气,像是讶异了半天的怒火与不忿。
数年前,皇帝的董妃与国舅密谋诛杀曹操,找来刘备这个帮手,一切商议,都是在厕室中进行,奈何他们最后还是功亏一篑,除了皇帝和刘备,参与此事的人尽数被诛。
自此,曹操对皇帝的防范之心愈来愈强,皇帝手中的权力,也被彻底架空。
皇帝的声音骤然冷却,他对何晏斥道:“你放肆。”
他甚至不能大声说话。
“晏只是奉劝陛下收了诛杀曹操的心思,到头来仅仅是损兵折将,得不偿失。”何晏的态度稍稍恭谨了些,令皇帝的语气有些缓和。
“你又知道什么?”
“皇后殿下和伏校尉一定很不甘心罢,身为外戚却大权旁落,这种被人压制的滋味并不好受。”何晏轻笑一声,又道:“何家也是外戚,我自然懂得。不过,皇后殿下还是小觑曹操了,莫非她不知他已有意择女进宫?届时,她的皇后之位一定岌岌可危,若现在止住那些发疯的念头,兴许还不会连累家人性命。”
皇帝又是被他激得一怒:“你……!”
“你若要向朕投诚,就不要再拿曹操威胁朕。”
何晏毫不退怯,他立即答道:“晏只是为陛下考虑,望陛下三思。祖父曾为先帝铲除宦官阉党,奈何功败垂成,令人惋惜。晏虽不才,但愿恪遵祖训,为君分忧。”
他说尽了好话,皇帝虽然愤恨,但也无可奈何,他无力地收回怒意,颓然问道:“那朕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陛下不用灰心,想想看袁绍这样实力雄厚、强曹操十倍的诸侯,都能在瞬间覆灭,因此,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何晏成竹在胸,他缓缓说着:“袁绍有二子,为夺嗣位反目成仇,河蚌相争,曹操得利。转眼间,庞大的冀州集团已成一盘散沙。”
“你的意思是,曹操也会重走袁绍的老路?”皇帝犹疑地问道。
“不错,曹操的长子曹昂早逝,剩下最年长的,是曹丕。然而他却不是曹操最中意的人选。三子曹彰,颇有父风;四子才学出众,备受宠爱;还有最小的曹冲,天生聪慧,可称之为神童。他们势必有互相争夺的一天,陛下尽管坐山观虎斗,不愁找不到机会。”
……
郭照躲在角落里,听得直皱眉。
的确,曹操是个不好对付的,但若使他的几个儿子互相争夺,再大的基业也能散架。
不枉何晏在曹家生活了许多年,描述其中隐患,一针见血。
皇帝听了,果然一喜,隐隐约约找到了希望。不过,他仍是忐忑的:“但……有袁氏兄弟前车之鉴,你怎能确定,他们曹家一定会重蹈覆辙?”
何晏却是不说,他卖了个关子,不急不缓地说:“陛下且看好吧。”
……
他们皆不敢久留,很快先后离去。郭照又屏息等了半晌,天色几近半黑,室内昏昏暗暗,图书陈列之间,略有阴森之气。
她长舒了一口气,正欲离开时,书架旁有道黑影迅速闪过,再定睛一看时,那里又空无一物。
正当她以为自己眼花时,一阵淡淡的迷迭香飘了过来,下一秒,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她面前。她背后是一座书架,身侧是墙,那人就这么将她堵在死角里,还俯下身,将她整个圈到自己怀中。
郭照以为自己会吓一大跳,可她偏偏镇定得很,只是因为被人轻拥着,一颗心怦怦直跳。
“这回怎么不推开我?”曹丕俯身低着头,侧脸贴着她的,在她耳边沉声问道。
这样的姿势,好具有依赖性,郭照本不自知地沉溺在他的气息之中,却因他的一句话,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推。
曹丕:“……”
他的力道不大,当真被她一把推开。
“故作不识这一招已经无用了,阿照。”昏暗中,他的面容轮廓朦胧,模糊不清,声音愈加暗哑。最后一声呼唤,竟与他情深意浓时的口吻如出一辙。
郭照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又止不住地躁动起来。
她也不欲继续伪装,见曹丕没有贴上来,她出口问道:“你在这听了多久?”
“在你来之前。”
她沉默了一会。
早在进来藏书室之时,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曹丕这男人,真是令人细思恐极。
“你又何故能进出宫闱?”郭照皱了皱眉,尽管对面的人看不清。
“前些日,我已被朝廷表为郎官。”
郎官乃宫中禁卫,值守诸殿门之职。说是“朝廷”,其实不过还是曹操的意思。
“何晏……”郭照润了润唇,刚起了个头,立即被曹丕抢下。
“此人生性诡谲,心比天高,却无多少真才实干,”他提起何晏,仍是不掩鄙夷之色:“何进死时他才多大?不过是打着何进的名头投机取巧罢了。”
郭照不说话了。方才何晏的一番“兄弟相残”,她听了都是心底一凉,不知曹丕该是如何作想。
不久前,郭奕对她说过的话重现脑海,他道平头百姓家的兄弟尚为了一亩三分地争个头破血流,何况是曹家的霸业。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他们这些做臣下的都想分一杯羹,上位者又怎能无动于衷。
——“你可以怪他为了争权夺利,性情大变。但这是他的归宿,你也清楚,若要他像我一样,做个甘于平庸,安于享乐的人,绝无可能。”
——“我们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但是能站在他身后的,只有你。没有你这个后盾,他连前进的底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