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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琅又在永宁待了三日。
第一日,他去见了杨钊。杨钊依旧整日宿在天策府,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其实很不爽杨钊,因为杨钊根本就不像个父亲。
杨记川此去奉济,或许十年、二十年再不能回永宁,而杨钊还剩下多少个十年?
他忠于皇帝,忠于大商,却也因此不通人情,死板顽固。
杨记川善守不错,但在平均海拔是中原的几十倍,遍地高山的奉济,他的天策军能有多少用武之地?恐怕连平常的十分之一威力都使不出来。
皇帝会不知道?不,正因为皇帝知道,所以他才将杨记川派遣去了奉济。这是在变相削弱他手中的兵力,将他塞到一个荒凉的疙瘩角里,让他自生自灭。
杨钊会不知道?不,只要有点智商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是针对杨记川。然而事实上,皇帝不过是在借机打压所有武将。大商说得出名号,立下过赫赫战功,护卫着各个边陲重镇的将军几乎都出自天策府。有的和杨钊是同辈,更多是他的门生。
大商十一个郡州,有七个和他国接壤,绵长的边防线一直都是让历朝历代皇帝们头疼至极的事。
皇帝们不得不大力培养和选拔武将调派往各州,称为宣政使。虽然宣政使权利在州牧之下。但往往,宣政使都是比州牧更具有威慑力的存在,说一不二。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们有兵。而朝廷还得帮忙养着。
矛盾便矛盾于此,朝廷被迫大量养兵,时间长了,在各自地盘混得如鱼得水的宣政使们往往拥兵自重,将官兵变成私兵。
士兵们不闻圣旨,只遵宣政令,皇帝岂不是恨不得把这些狗将全部抄家砍头以儆效尤。
但是,皇帝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些宣政使们,他们很大一部分是同气连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同窗,而那个地方就是天策府。
天策府建成多年,早已成为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即便砍断一颗枝叶,也无伤元气,反倒要触天下虎将的晦气。
便如先帝,费尽心机,阴谋算尽才灭了征夷大将军一家,最后也只落个两败俱伤。守边大将生死,北戎嚣张入侵。而世家大族们唇亡齿寒,一个个开始韬光养晦,取自保之法。现任皇帝接过的就是一个烂摊子。不仅帮手少,虎视眈眈的敌人还有一大堆,更何况外敌入侵,让他不得不允许杨记川成长起来。甚至给了他时间训练出十万骑兵。
郎骑将军杨记川,在很多人眼里,是堪比征夷大将军的天才人物。但,就是因为这样,皇帝才忌惮如斯。
杨家就算是香火凋敝,也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大姓。杨钊更是天下无数将领的老师,他名望高得连皇帝都不敢动他。假如让杨记川继续做大,若是他一朝想反,便是一呼百应,说不定连那禁卫军也会一夜叛变。这让皇帝如何放心。
杨钊,皇帝是拿捏不了,但是杨记川他还不能动吗。
打压杨记川,就是打压杨钊,就是打压天策府!
但杨记川是他儿子,难道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维护来?就算不能撼动结果,至少也表明出一个态度。
可至始至终,杨钊都是沉默不言的,或者说是逆来顺受。
邬琅不可不气氛。
他和川儿在前方抛头颅洒热血,千辛万苦建立起新的防线,皇帝说换主将就换主将,他以为打仗就是这么轻易的事吗?
他替川儿委屈!是谁从不邀功兢兢业业驻守广泽,是谁绞尽脑汁,合纵连横培养出抵御北戎的骑兵,是谁让他皇帝小儿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宝座上横眉冷竖!
川儿不是杨记川,他没有什么忠不忠的概念。君又如何,臣又如何?
正因为自己愤怒,才显得杨钊的冷静有多冷薄。
可能的话,邬琅很想揍杨钊一顿,但是他没有,而是端端正正坐在杨钊面前,喝杨钊为他斟的酒。酒很烈,很醇。
杨钊说这是自杨记川出生时埋下的酒,陈年佳酿,喝一坛少一坛。
两人没闲聊,就是静静地喝酒,吃菜。
邬琅觉得没意思,喝完就要起身告辞。杨钊忽然叫住他,交给他一封信,让他现在不要打开。若是有朝一日走投无路,步入绝境,再打开此信封解惑。
邬琅皱了下眉,接过了信,揣进兜里。
走投无路、步入绝境?
呵,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就算信里写的是天人妙计,估计也不过是废话一堆。
第二日,邬琅去了宫中见六皇子。
这些包子殿下腿还没长好,依旧不能下地走路。轿辇抬着他去学堂上课,却学骑马,然后回宫殿。他依旧很听司徒樾的话,甚至有些依恋。世子司徒樾身边常年跟着一位身材孱弱的少年,貌不惊人却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已诗书饱读,胸有沟壑。
窦律,邬琅知道,他有贵相,他日定是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至于世子,邬琅实在不忍看他。
他向六皇子辞别,白面包子皇子虽然一脸不舍,但还是佯装释然,让他一路保重。最后终于没绷住,抱住邬琅哭,说他腿好了就要跟着邬琅上战场,让邬琅一定要等他。
邬琅点头,心里多少有些酸楚。六皇子不过轻微摔伤,有圆觉的药贴,再加上无数名贵补药,腿伤养了这么多日,还是没有好,怎么可能是巧合。
这个小白面包子看着胖乎乎,圆润可爱,身体有多虚,恐怕也只有司徒靖知道吧。
邬琅让他要和世子殿下相亲相爱,两人好好相处。
六皇子说他本来就是这么和樾儿弟弟相处的啊,还用将军多言吗。
邬琅失笑,心里想,傻小子,赶紧抱紧大腿吧,以后你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可全赖你的樾儿弟弟对你有几分情谊了。
司徒樾全程站在一边笑着看他,对,是看他,不是看六皇子。
邬琅觉得这个孩子是真的长歪了,就算笑得这么漂亮,心也长歪了。
压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对六皇子这么在意。他现在或许可以回答说,看到昔日自己爱护的小孩惨烈地长大,他有点不想接受现实,便找了个安慰品。
一辈子天真地活着,想象世界都是纯白美好得,或许也不错吧。
第三日,邬琅去了临淄王府,永宁的临淄王府。
司徒靖在永宁的府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许是因为面积小,倒是打理得连花园角落都精致非凡。司徒靖这人不管到哪都是各会享受生活的。
司徒靖很诧异他的到来,更诧异的是,他堂而皇之的来,压根不怕这消息走漏到皇帝耳朵里。
邬琅现在还会怕皇帝吗,大不了皇帝也把他弄去奉济啊,那北戎就会大笑着攻下雁门和广泽,对中原长驱而入。
说来巧,那日司徒靖正招来一位风头正劲的画师给柳惊鸿作画。见他破天荒前来拜访,便欣然邀他一同赏析。邬琅说他粗人一个,赏还行,析就算了。
司徒靖一点也不生气,就和他坐一起静静看着画师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惊鸿公子。
邬琅也觉惊奇,不过几根线条罢了,有意拼凑起来居然能表达到这种地步。
司徒靖问邬琅要不要也顺便来一副?邬琅摇头,一口回绝。
他陪着笑嘻嘻的司徒靖等画师画完,等司徒靖和柳惊鸿亲亲我我完,等司徒靖终于意识到他这个客人还在一旁,等司徒靖终于有了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
邬琅说,今日恰逢画匠在府,深感冥冥中注定。
司徒靖说,哦,将军难道是看上了那画师,若是,我这便叫人将他喊回来。
邬琅心里一囧,面上还是之前的表情,遂摇头,王爷误会了,末将在反悔邕州之际前来见王爷,乃是想要表明心迹。
司徒靖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哇的表情
邬琅继续说,惊鸿公子艳冠十一州,此等姿容又岂是区区小画师能形容得出来的。末将方才看画师绘惊鸿公子穿越林间,抬手扶枝模样,想他果然是一般见识,不然定不只此般构思。
司徒靖说,那,若是将军执笔,该如何绘制?
邬琅说,若末将执笔,定然要洗墨山河做衬,凤冠皂服加身……
室间在邬琅说完这句话后,弥漫起一股微妙的气氛。
司徒靖在明灯下笑得爽快,将军好胸怀,可惜,可惜……
邬琅噌一下站起,王爷,末将也不和您绕弯子了。只问您一句,您想做皇帝吗?
司徒靖沉默,灯光将他一侧脸映得澄亮,也将一侧连衬得阴暗晦涩。
邬琅说,今圣心性多疑、喜怒无常、难堪大任。吾等自不敢将身家性命于整个大商的命运交在这样的人手上。
司徒靖突然说,将军能看得起靖,是靖之服气,只是,靖闲散惯了,这皇帝还是让皇兄当吧。
邬琅一笑,五年内,我替你灭掉北戎,再帮你带出可以号令三军的大将军。我手中有十五万兵,郎骑将军手中有十万兵,再加上广泽地方军,一共是四十万。王爷觉得满意吗?
司徒靖沉默半晌,声音忽然冷了下来,问,你可以代表杨记川?
邬琅说,自然,他会无条件支持我。
司徒靖眉目越发冷淡了,问,你有什么条件?
邬琅说,我需要你的同川兵器库做后盾。
司徒靖一惊!他怎么会知道同川!
邬琅又说,五年内,你不得登基,但要最大程度牵制皇帝别给我使绊子。
司徒靖冷哼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邬琅摆手,你叫我说出条件,我便说了,至于为什么,还需要原因?
司徒靖说,将军何来自信歼灭北戎?
邬琅笑了,那么王爷觉得,除了我还有谁可以?你可以从你的心腹里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让我带走,我会从接手他们后开始指导。
司徒靖说,我似乎还没有答应你,将军。此种谋逆之事在你口中道出,还真是轻巧。
邬琅哼一声,那是因为在我眼里,这种事根本不算谋逆。好了,王爷,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司徒靖思索一会儿,紧皱眉头,明日你离京后,我会派两人连夜追赶你。
邬琅笑起来,整了整衣襟,道一句合作愉快。
他离开时,司徒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邬琅想了下,道,因为我看皇帝不爽。
第四日,邬琅骑马离开永宁。杨记川对于他前几日鬼鬼祟祟的行踪有些不满,他哄了好一阵。
“川儿,这个世道,终究还是乱起来了。”邬琅摸了摸杨记川的脸,他戴着手甲,也不敢用力。杨记川反握住他的手:“乱便乱吧,反正从没太平过。”
邬琅就是笑:“没事,忍忍,很快就会太平了。到时候咱们就不当这劳什子将军了,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嘿咻嘿咻。”
杨记川瞪他一眼:“好好骑马。”
邬琅龇牙,回首望一眼永宁高大的城墙,眼中冷冻一片。
与虎谋皮,这一步走出,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二卷·绿林将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