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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间里孤零零地待了一整天,等力气和心情稍许平复,才下床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开着车单独跑了一趟金山,找俞老先生。这是我曾经答应他的,对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了解过、亲历过之后,和他谈一次。
他在编纂一本叫作《金山卫春秋》的地方志。需要各种各样的素材,也许我的所见所闻,也会写入这本书里。
我没在他家找到人,便转到万寿寺找续建大师。虽然手上没了佛珠,但明觉小师傅认得我,不必多话,便将我带到后院内堂。
还没进门,却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我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萧璐琪。
她轻轻幽幽地道:“……所以总是烦恼,来求教大师。大师清修之人,不问世间情事,今个来扰,幸勿嗔怪。”
续建大师的声音响起道:“萧姑娘哪里话。世间烦恼,皆由一个执字而起。林施主此前陷于财帛富贵的执障之中,确是让人感叹。他要破得此执,须得大功德、大智慧。萧姑娘如今烦恼,也由执而起。执着于恩情,却总无法化为爱意,不如放下这段恩情,再去看林施主此人如何?”
我心里一阵激动。原来萧璐琪竟在为“以身相许”烦恼着。既然烦恼,定然有此意。想到这里,我真觉得过去的种种坎坷,再也不枉了。
又听萧璐琪的声音道:“一朝得闻花香,三年不识他味。大师,失过的本心,当真还能找寻回来么?这世上,还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么?”
续建大师正要说话,我的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道:“小伙子,你怎么来了?去屋里坐啊!”
我似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冰彻到脚。俞老先生,您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干吗?我……
俞老先生虽然须发皆白,却是鹤发童颜、健步如飞,赶了上来,从后面一拍我,却把我推了个趔趄,尴尬地出现在续建大师的后堂门口。
我被俞老先生驱进内堂之中。萧璐琪美目流转,正往我这里看来。我的脸上固然是火烧火燎,她的脸上也氲起两朵红霞。我努力地稳住心神,向续建大师双手合十道:“大师,我方才去俞老先生的家,没找到他,才到这里来的。打扰你们了。”
“小伙子,找我什么事儿啊?”俞老先生笑眯眯地问道。
我看他这副表情,总觉得他似乎知道续建大师是在和谁谈话、谈的是谁似的,所以故意在门外推了我一把。只得苦笑道:“俞老先生,我最近经历了不少事情,很多都和金山有关,您不是让我找个合适的时候,把这些经历作为素材讲给您听么?不过……”我顿了顿,道,“好像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续建大师和萧家兄妹。”
续建大师“呵呵”一笑,道:“不碍事,老衲也想听听林施主的故事。姑娘,你呢?”
萧璐琪却站起来,欠了欠身子,道:“各位前辈见谅,晚辈回避片刻。”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的心里无比惆怅。也许她发现我在门外偷听,有些不悦吧。
毕竟两位老人家在场,我只能吞吐几口气,坐下来,匆匆开口,从假死药、巴焦人、达度拉组织,讲到林家宅三十七号、共济会,把这些杂七杂八纷繁复杂的事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续建大师和俞老先生都听得入了神。
讲罢,续建大师拊掌道:“林施主,老衲记得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一个略带青涩的毛头小伙子,没想到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你就解开了上海历史上最大的奇案,还把这些情况调查得如此清楚,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我笑了一下,道:“大师,您切莫抬举于我。”
俞老先生拈着胡须道:“小伙子,有了你说的这些素材,我相信明年,《金山卫春秋》这本书就可以出版了。我要谢谢你。”
我连忙拱手,道:“俞老先生,您发下这等宏愿,实在是金山之福、上海之福。您学识渊博,晚辈说的这些乡野轶事,帮不了您多少。晚辈尽绵薄之力,希盼您的书早些出版,摘掉扣在上海这个城市头上的‘历史肤浅’的帽子。”
俞老先生郑重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手,道:“老了,不中用了,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修编吧。”
我连忙道:“俞老先生,能与您一同修编史书,实在是晚辈此生莫大的荣幸。但是……晚辈还有些俗务未了,恕难从命,万望见谅。”
俞老先生望着我的眼睛,道:“怪事,怪事。你说‘俗务’,我却在你眼里看不到一丝与情缘有关的神色。林佑,你……”说着,俞老先生望向门外。
我抢先打断他的话,向续建大师道:“大师,还有一事。您之前赠我的佛珠,是从哪里来的?”
续建大师道:“是老衲的一位旧友送的。”
我躬身一礼,不再多说什么,便告辞出来。往大门外走去。
萧璐琪就远远地坐在一张石凳上,听到我脚步声传来,慵懒地回头望了我一眼,道:“讲完了?”
“嗯。”
“听到了?”
“嗯。”
“其实……”
我向她礼貌地笑了笑,道:“没有什么其实,你不必纠结于我救你这件事。如果换了别人,当时的我,一样会救的。”
“但事实是,你救了我,”萧璐琪垂下脸去,幽幽地道,“当时的你?那么现在的你呢?”
我抬头望了望这早晨美好的太阳,道:“现在的我,和当时的我一样,但又不一样。那时候,只是单纯的善良,好打抱不平,也许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阶段;后来的我,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也许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现在的我,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但是也许是到了‘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阶段。人生,不就是在这样的曲折反复中,才能成长的么?”
萧璐琪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等我说完,又抬头望着我。
我笑着道:“好了。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该放下的,我们都放下吧。我不奢求什么,只把这段回忆,留在心里,就挺好的。”
萧璐琪依旧那般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洒然地笑笑,“再见。”
说完,我扭过脸,大步地离开。
脸上,此刻已经满是泪水。
回到车上,旁边的人看着我抹干眼泪,叹了口气,道:“林佑,你觉得这样真的好么?”
我又勉强笑了笑,道:“我只是不想再留下什么让她遗憾的。”
当我踩下油门,车子飞驰而去的时候,在反光镜里,我看到万寿寺大门口,有一个倩丽窈窕的身影,似是无力地靠在门柱上。
我紧咬着牙关,脚下踩紧,很快,那个身影就消失在茂密的树影花坛之中。
再见了,我的玫瑰,我的女神。你的担心是对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找回了自己的本心。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你伤心。
林佑节奏,也许只能再用一次,但是我不会后悔。
现在,我不会再有任何疑虑。
没错,我手里还有无数财产,我心里还有我的女神。但是,从此以后,我不再是那个拥有几百亿家产的超级富豪,也不再是个感情脆弱、动不动就受伤了寻死觅活的大男孩,更不是一个沉醉于自己一点小聪明带来的满足感的半调子侦探。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大伯的心情。甚至,我想起了一部以前我一直当做笑话看的电影:《大话西游》。
没错,大话西游。无厘头在这部电影中发挥到了极致,曾经让我捧腹不已、大笑不止。
但是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落草为寇、玩世不恭的至尊宝;那个和白晶晶在悬崖上突然疯狂地互相扒着裤带、然后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妖的至尊宝;那个为了骗得月光宝盒,三番四次耍弄死心塌地爱着他的紫霞仙子的至尊宝;那个把啰嗦的师傅痛殴在地一阵乱骂的至尊宝。
最后,他堪破了一切,戴上了金箍,拥有了无边法力,更担上了一份比他法力大得多的责任。这需要多少勇气,我不知道。但是在紫霞仙子无助地飘离他身边时,我看到那副金箍,在他头上越受越紧,他发出的嘶吼是那样痛苦和无奈……
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然后落寞地横扛着金箍棒,走上了西天取经的路。一个男孩,成长到了一个男人。然后像个男人一样,朝着正确的方向、为了正确的东西,去勇敢地战斗。
我也曾经怀疑过很多次,大伯拥有了如此雄厚的财产,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把自己抛进那么危险的环境中,去追寻一个答案,去面对一切苦难。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的大伯,是一个战士,一个真正的勇者。为了对的东西,不惜舍弃所有的荣华。
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方向盘,眼神,从未如此坚毅。
一个急刹车,车子猛晃,停在路边。
路边站着一位衣衫褴褛、极其邋遢的道人。是刘庆。
我不能置信地望着他,道:“刘老,您这是……要来给我新的揭语指引了么?”
刘庆哈哈大笑,道:“哪有什么指引。林佑,我以前看你,虽然聪明,却不坚毅。此刻见你,嗯,长大了。好,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就去做吧。我没有什么指引再可给你的了。但是你记着,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会像支持你大伯一样,全力以赴地支持你。这个,物归原主,”说着,他交给我一个粗麻布的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外面的粗麻布,虽然看起来不值钱,但是懂行的人才知道,这材料有多贵重。
刘庆,绝不是像他外表看起来这般不济。能以玄学给大伯做顾问的人,他的能量,也不难想象。
我接过包袱,拱手笑道:“多谢刘庆伯伯,还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想要拜托你。”
“但说无妨。”刘庆笑眯眯地望着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