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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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划破肚皮的孕妇名叫艾维克。

    没有意外,腹中的胎儿早已没了胎心,鲜血侵染了全身。

    红色的血液,黑色的皮肤,混为一体,像是来自地狱的晚霞,让人压抑万分。

    艾维克的情况亦不容乐观。

    瘦弱的身躯和黝黑的皮肤几乎看不出血管所在,麻醉师是来自西班牙的布兰科医生,尽管经验十足,但仍旧花了很长时间才搭建好静脉通道。

    术中血管发生开放性出血,不断有血块涌出,艾维克出现失血性休克。

    心电监护数据显示血压一路降到60/29mmhg,心率则飙升至158/分钟,十分钟内出血量超过1000ml,加上来医院之前的大量出血,不用测,容许也清楚,此时艾维克的血红蛋白低得有多可怜。

    手术室内所有人的精力都全神贯注在艾维克身上,她的呼吸心跳可能随时停止。

    豆大的汗珠沿着容许的额头顺势而下,巡回护士细心地替她将汗擦拭掉。

    摆在容许面前的不止是艾维克的危在旦夕,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库存血量马上就要耗尽,尽管艾维克迟来的家人为之进行了献血,但这远远不够。

    当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器上的不规则曲线变成一条不断拉长的直线时,布兰科医生发出一声疾呼:“心跳停止!”

    艾维克的呼吸和需氧饱和度像被洪水侵袭的堤坝,一下子垮了下来,机器已测不出她的血压,心电图经历山崩地裂后恢复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生机。

    艾维克心跳骤停虽在预料当中,但在目前的境况下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管你们采取什么办法,必须给我把血弄来!去,快去!”容许转头对巡回护士大声说道。

    巡回护士被吼得一愣,容许虽然看上去不易亲近,但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医生,故而手术配合得一直相安无事,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即可。

    像这样无礼的命令还是第一次发生,两秒钟过后巡回护士很快醒过神,但却面露难色。

    “她的家人只有一人符合献血要求,已经献了,这已经十分超标了,献血者目前非常虚弱,无法再次进行抽血。”

    布兰科医生忍不住说:“那就动员其他人献!外面那么多人,就没一个愿意的?”

    巡回护士说:“布兰科医生,你知道的,这几乎不可能。”

    容许没有功夫和她扯嘴皮,双手交叉不断行胸外按压,这里没有电除颤,如果艾维克的心脏不能在容许的这双手下复苏,那一切到此终止。

    “布兰科医生,再一支肾上腺素,多巴胺加到400mg,泵速调至25ml/h。”

    容许的要求用量超过了规定限制,布兰科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反驳。

    短暂的十分钟却漫长得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然而上帝并没有创造奇迹。

    艾维克带着她的孩子一起离开了,这个人世间最后留给她们的只有痛苦和绝望。

    冰冷的手术台上,艾维克的灵魂走了,只剩一个残破的身躯。

    无论信仰是上帝耶和华还是真神安拉,愿艾维克和她的孩子安息,是此时所有人共同的祈祷。

    容许没有宗教信仰,人死后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狱,她没有太多感触。

    究竟是否存在所谓的极乐世界她也不会妄加评论,对她来说,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说得冷血一点,人的命,天注定。

    中国俗话怎么说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

    手术台上见惯生死,按说早就修成一颗铁石心。

    可这一刻,容许觉得很难过。

    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恨不得立刻从手术室里逃离。

    而现实是,这里是塔塔,什么都缺的塔塔。

    这里不是华埠,没有一助二助三助排队抢着替主刀医生关腹、缝皮。

    从尖锐的刀锋在患者皮肤上划下第一刀起,之后的一切必须全权负责。

    容许沉默地为艾维克进行关腹,技术上她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在华埠,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项工作。

    而在塔塔,尽管容许已经习惯了进行收尾工作,但从没觉得这个活竟是如此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缝合着,一丝不苟。

    像对待一个艺术品一样,每个针脚均匀排布,针距保持一致。

    手术室里只剩下容许和器械护士。

    器械护士有些不解,大多数死在手术台的患者一般都是草草缝两针,只要肠子内脏不会跑出来就可以了,就算手术成功的,也没见哪个医生如此这般。

    器械护士不懂容许这样做的点在哪里,她出声建议,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容许依旧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器械护士没有再发声。

    不知为何,刚才某个瞬间,她竟在容许身上感受到了——

    虔诚,和悲伤。

    艾维克被抬出了手术室。

    来的时候鲜血淋漓,走的时候白布裹尸。

    她的家人并没有像号丧那样哭得很大声,而却是这样低低的抽咽教人更觉凄惨。

    或许他们来的时候就没抱太大希望,所以并没有对容许强加指责。

    每当有病人不能活着下手术台时,医生不可避免地会遭受谩骂甚至攻击。

    尽管大多数并非医疗事故,术前同意书的条条框框也写得非常明白,但亲人离世的冲击往往会让人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容许面对过太多次来自病人家属的非难,如今她早已能够面不改色地任由对方发泄情绪。

    那些哀嚎,尖声惊叫,她一贯沉默以对。

    可当沉默遇上沉默,面对近乎无声的悲泣,容许竟无所适从。

    里米尔看到容许出来,走上前安慰道:“妮可医生,别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容许淡淡地说。

    里米尔感慨道:“艾维克太可怜了,该死的‘独耳’,为什么不是他死!”

    容许问:“你见过那个‘独耳’?”

    里米尔一愣,摇摇头。

    “不,我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混蛋。如果我见到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你真勇敢,可是你有枪吗?”

    里米尔懊恼地说:“没有。”

    容许说:“那你要怎么杀了他?用刀?也许你刚举起刀,‘独耳’的子弹就贯穿了你的心脏。”

    里米尔听了不太开心:“妮可医生,你怎么能帮‘独耳’说话!他不是好人!”

    “我没有在帮他说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容许说,“如果你想杀了他,你应该先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里米尔低下头,很是沮丧:“好吧,我承认,你是对的。要是巴布鲁可以教我使用枪就好了——”

    巴布鲁是营地的一名安保人员,和里米尔一样都是当地莫卢族人。

    “他不愿意教你?”

    “不,没有,我没和他说过这件事。我不知道……”

    “那你就去问。”

    “好吧,我会问的。”里米尔的沮丧并未减少,即使巴布鲁答应教他开枪,他依然没有枪可以杀死独耳。

    他没有钱买.枪,巴布鲁也不可能把枪交给他。

    容许站在走廊上,看着人们抬着艾维克的遗体渐渐远去,那抹白看上去那样纯净,无瑕,也将艾维克和这个污糟的世界永远隔离。

    “妮可医生,你要去哪儿?是去门诊吗?”

    里米尔见容许离开,连忙跟在身后问道。

    容许加快脚步,没有回头:“不,里米尔,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可是荣医生也进手术室了,现在门诊没有医生了。”

    “就一会儿,里米尔,就一会儿。”

    “可是……”

    容许步子越来越快,里米尔停留在原地,眼里虽有不解,却没再继续跟下去。

    容许绕到了病房后面巷子的角落里,那里有一堆碎砖,是建筑工地余下来的废料。

    碎砖垒得约莫半个人高,容许三两步就可以轻易地爬上顶部。

    她是偶然走到这里发现的,平时并没有人会来,于是这里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容许有些怀念华埠的天台了。

    天台上的风仿佛能吹走一切烦恼,说得做作一点,站上天台的那一刻,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需闭上眼睛静静冥想,听风来的声音。

    可惜这儿只有砖堆,但聊胜于无,她需要一个人静静。

    待了大概一刻钟,容许站起身从砖堆上下来,拍了拍手里的灰泥。

    从拐角出来时,意外看到倚在病房外墙边上抽烟的荣晋阳。

    他斜靠在墙壁上,一手插在裤袋当中,一手垂在一边,指间的烟燃烧着,烟灰越积越多。

    容许见过好几次荣晋阳抽烟,他的烟瘾不小,但抽得时候并不凶猛。

    他抽烟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品烟,不疾不徐,慢慢回味。

    容许心想,如果这不是塔塔,而是纽约,他一定是在勾引女人。

    荣晋阳看到容许了,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开口。

    容许本也没打算和他攀谈,点了下头准备擦身而过,忽然想到里米尔的话,不由又掉回头,皱眉问:“你不是在手术吗?”

    荣晋阳吐了口烟,隔着烟雾看着她,半响才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

    “我没这个意思,是里米尔告诉我你进手术室了,门诊没有人。”

    荣晋阳一笑:“没有就没有呗。”

    容许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荣晋阳抬手最后吸了口烟,将烟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

    “走吧。”

    容许一下没反应过来,眼神露出疑问。

    “你不是说门诊没人么,现在该回去拯救那群可怜人了,”荣晋阳笑,“还愣着不走?”

    容许没吱声,跟着荣晋阳往门诊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依然那么高大,他走在前面,挡住了烈日的阳光。

    抛开其他不说,单从外表来说,荣晋阳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身上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过于强烈,女人很容易被吸引。

    尽管这一点容许并不太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