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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医院辞官后,玉珠在家里歇了几日,没多久便有些熬不住,跟顾咏商量着去同仁堂坐堂。顾咏自然毫无异义,于是第二日,玉珠便成了同仁堂的坐堂大夫。
这半年来同仁堂发展迅速,除了原来的铺子外,又在西城开了一间,生意颇是兴旺。得知玉珠要来同仁堂,钱掌柜欢喜得不得了,虽说同仁堂这半年多来生意还不错,但总归是以成药闻名,撑场面的大夫却是敌不过保和堂等其他大药铺,如今玉珠肯来,不说当初开膛破肚的名气,单是宫中御医这个名号就足够以唬人了。
钱掌柜最是精明,玉珠来店这一日他特特地请了人来舞狮子,又噼里啪啦地放了半天的鞭炮,大肆宣扬,整条街都晓得同仁堂来了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年轻御医,看热闹的都挤满了铺子,瞧见玉珠这般年轻,纷纷咋舌,却是无人敢质疑她的年纪和医术。
玉珠的老熟人张大夫却早在年后就去了西城的铺子,如今在店里坐堂的,是两位中年大夫,一个长着两撇山羊胡的瘦高个,姓方,善儿科,另一位却是大腹便便的矮个子,姓项,善治跌撒损伤。玉珠与他二人一一见礼,二人连道“久仰”。
因钱掌柜的宣传,来铺子里寻玉珠看病的排了长队,但钱掌柜得了顾咏的吩咐,生怕累着她,故只挑了十个病人,其余的都分到了旁的大夫手里。因顾虑到她是个女儿家,钱掌柜特特给她设了个加了帘子的小间,病人依照号牌一一就诊,过时不候。说来也怪,越是这般拿乔,那些病人们越是趋之若鹜,每日排队等号牌的都有好几十个。
玉珠模样好,说话又温柔,也不似旁的大夫那般喜欢装高深,与铺子里的伙计们都相处得极好。
秦铮这两个月却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忽然就成熟起来,每日都亲自送玉珠去铺子里,晚上又定时过来接,体贴得连顾咏都自愧不如。倒是玉珠有些不习惯,总是提醒他秋闱临近,赶紧温书备考。
九月秋闱,故才八月中旬,京里就热闹起来,满街都是赴考的生员,客栈里多住满了人,有些囊中羞涩的则在城郊寻些干净幽静的寺观住下。这番场景让玉珠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初她和秦铮来赴考时的场景,一时感慨颇多。
因秦铮早在顾咏的引荐下给国子监的几位大人们都投过卷,且颇得好评,故虽临近科考,秦铮却并不紧张,倒是玉珠紧张得很,每日里总免不了啰啰嗦嗦地问几句,又怕给秦铮添加压力,总是开了口又后悔,十分地纠结。
开门做生意的,难免遇到无赖泼皮,药铺自然也不例外。玉珠才来了几日,就亲眼瞧见有人上门捣乱,却没曾想,竟然还是位熟人。
这日大早上,玉珠方才到了铺子,连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得外头厅堂里一阵喧闹。她心中好奇,正要掀帘子出门一探究竟,那帘子倒先开了,探进店里学徒小唐的脑袋。小唐朝她嘻嘻一笑,道:“秦大夫不必出来,店里总有些泼皮无赖要捣乱,钱掌柜自会处理。”
玉珠闻言心定,点点头,自己煮了茶,一边品茗一边侧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没想到,外头的喧闹声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加的激烈,不时地传来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那嗓音听着,却是有几分耳熟。
玉珠歪起脑袋想了半天,却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到过,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掀起帘子往外头瞅了瞅。厅堂里都是人,从玉珠的角度只瞧见一堆脑袋和屁股,她张望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来。
外头的声音愈发地大了,夹杂着哭喊声,因又哭又嚎的,玉珠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总算听清了两句话,“老子是举人,你们这群刁民胆敢碰我……”
玉珠顿时打了个寒颤,这声音,这腔调,可不正是当初在医馆时要纳他做妾的那个极品邓举人么?一想到此人,玉珠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放下帘子躲进里屋去,生怕被这个极品纠缠上,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她往回缩脑袋时,挡在前头的伙计忽然侧了下身子,邓举人狰狞的脸陡然暴露在玉珠面前。
那邓举人是何等的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珠,顿时像着了魔似的激动起来,一蹦而起朝玉珠方向扑过来,口中还大声嚎叫道:“秦家妹子,你可不能这么无情,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他话尚未说完,一旁的钱掌柜已经怒不可遏地一拳头打了上去,将他未说出口的腌臜话打回了肚子。
玉珠闻言也气得直发抖,外头这么多人瞧着,那极品说出这般无耻又暧昧的话来,难保没有人胡思乱想到时候传出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来,他一个极品不顾名声,玉珠可还是要脸的。
但玉珠也没失去理智,做出冲出房来与他对骂的举动来,只在屋里冷笑回道:“邓举人说的是什么话,您在青竹巷住了才半个月,与小女子见了不过两三回,何故动不动就攀谈旧情。您名声在外,在董家住了不到一月就被赶了出去,青竹巷人人皆知,至于什么缘由,小女子面薄,可说不出口。不过在场诸位若是有心想知道,随处打听便知。这般恬不知耻有辱斯文的败类,早该送去衙门问责,怎好放出来四处乱咬人。”
她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将这邓举人骂得够呛,众人原本见他撒泼,心中就极厌恶,如今听玉珠话里话外的意思,此人似忽还有不可告人之处,一时议论纷纷,更有些好事的,忍不住四处打探,问起周围有没有青竹巷的人。
那邓举人原本想着好不容易才遇到玉珠,念着她当初不大说话,瞧着是个极好欺负的,没想到她嘴巴竟如此利落不饶人,见四周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已是一片鄙夷,一时又惊又怒,愤然道:“你…你血口喷人,我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说罢,奋力甩开众人,扯着袖子捂着脸,狼狈的落荒而逃。
邓举人一走,铺子里看热闹的也都慢慢散去,钱掌柜着人将厅堂收拾了一下,一会儿,又特特地过来向玉珠告罪。玉珠哪里会怪他,只暗叹自己倒霉,如何会识得邓举人那样的极品。罢了又问起那邓举人如何会来寻铺子的不是。
钱掌柜苦笑道:“秦大夫您却是不晓得,但凡开铺子做生意的,没有不被这些流氓纠缠过的,且我们药铺做的是成药生意,卖的荣养丸又极惹人眼红,那些泼皮无赖也就更多。年初的时候还有人来讹诈,非诬陷说我们荣养丸吃死了人,还逼着我们拿方子出来比对,这明摆着是旁的铺子捣鬼,眼红我们的生意好,想来分一杯羹。也亏得后来东家府里得了势,这几个月来渐渐好些。像今天这样的事儿,倒是有些日子没发生过了。”
玉珠闻言更感做生意的不容易,想想自己进京后顺风顺水的日子,越来越觉得并非自己运气好,而是顾咏他们一直护着的缘故,心中未免又生出几分感动来。
晚上顾咏放衙早,便和秦铮一道儿过来接玉珠,不免又提起邓举人的事儿。秦铮一听说是那个龌龊人,顿作厌恶之色,道:“真真地倒霉,怎么就遇见了这么个恶心的人物,一听着就让人吃不下饭。也亏得他居然能中举,若是明年再被他考中了进士,补了缺去做官,那地方百姓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邓举人在青竹巷闹笑话时顾咏正巧去了河南府,故未曾亲见此等“妙人儿”,之后秦铮和玉珠也甚少提及,如今见秦铮这般说话,方知当日还有未曾听闻的故事,不免疑惑地问上几句。秦铮也不瞒他,便将当时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待顾咏听到那邓举人竟然妄图纳玉珠为妾时,气得直咬牙,恨不得立马去寻了那邓举人好生揍一顿。
因天色尚早,三人便步行回家。经过一家绣楼时,玉珠忽一时兴起想要进去逛一逛。她其实也不缺什么,就是瞧着那些精美绝伦的绣品眼热得很,自个儿又绣不来,便只好费些银钱买几幅,徒做观赏之用。
顾咏素来对穿戴不甚在意,除了官袍上的图案,平日里的衣服上极少有花纹,也不爱戴香囊,故对玉珠的手艺也不作要求。但既然是玉珠喜欢,他也就陪着,东看看,西看看,偶尔还出声评点两句。
这家绣楼生意极好,店里的伙计却十分殷勤周到,一路跟着玉珠前前后后地热情介绍,又将各地的绣品点评了一番。玉珠看了一阵,目光被架子上一幅绣屏给吸引住了。那是一幅双面绣,一面是狮子滚绣球,另一面是海棠春色,虽说都是极常见的花色,可那狮子却比旁人家的要更憨态可掬,海棠花也没那么多艳丽的颜色,只用深深浅浅的红和粉勾勒出层次感来,玉珠一眼就喜欢上了。
那伙计是个极有眼力的,一瞧见玉珠盯着那副绣屏看,就猜到了她的心思,赶紧笑着介绍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副苏式双面绣功底极深,您瞧瞧这针脚,这颜色,没个十年的绣工可做不来。看姑娘您是头一回来我们铺子,小的自作主张给您个优惠价,这个数,你拿去,就当交个朋友,姑娘日后常来照顾生意。”
那伙计伸出五个手指头摇了摇,玉珠却是看不懂,求助地向顾咏看过去。顾咏又哪里晓得,迎着头皮道:“贵了,再少一成我们就买。”
那伙计笑道:“这位公子,我们店里做生意最是公道,这样的绣活儿,五两银子已是最便宜不过。您瞧瞧——”他随便指着旁边的一副百牡丹图道:“这副国色天香瞧着热闹富贵,其实绣工差了许多,就这样的我们平日里也卖五两银子呢。这双面绣最是繁复,京里极少有擅此针法的,我们也是凑巧才遇到位官宦小姐,因家里遭了难,才绣了东西出来卖。要不,还真寻不到这样的绣品。”
玉珠被他这么一说,愈发地觉得这副与众不同,也不再还价,爽快地付了银子,看得一旁的顾咏和秦铮直想笑。
那伙计见玉珠难得地爽快,也甚是热情,又道:“姑娘若是喜欢这样的绣品,不如随我进里面再挑几幅,都是方才送到的,还没来得及装裱。”
玉珠听了,顿时来了兴趣,便跟着那伙计一道儿去了里屋。顾咏和秦铮心中好笑,但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绣楼的后面有个小院子,四面都修着围墙,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正值盛夏,长得枝繁叶茂。伙计在前头带路,先跟玉珠告了声罪,进了东边厢房,一会儿又出来了,笑道:“姑娘来的真是巧,正好绣娘又来送绣品了。”
玉珠大喜,赶紧进屋。一进房门,瞧见屋里的人,她顿时呆了呆,端坐窗前一身素装的年轻女子竟然是当初在京中赫赫有名的孝女江素娥。
顾咏也紧随其后进了屋,瞧见江素娥,也俱是一愣。秦铮虽不认得她,但见玉珠两人面色有异,便猜到有些不对劲,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玉珠,一会儿又看看顾咏,满脸疑惑。
江素娥也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顾咏,窘得满脸通红,站起身后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口中喃喃道:“顾大…顾大人,是您啊。”
顾咏朝她颔首示意,唤了一声“江小姐”。玉珠也挤出笑来,朝她点点头。
江素娥脸上一僵,但还是勉强挤出笑容,又唤了一声,“秦大夫,您也在。”
顾咏道:“我陪玉珠来买绣品,店里伙计说这里有双面绣——”他话未说完,忽觉不对,这屋里起先只有江素娥一人,那伙计口中所说的绣娘,可不就是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江素娥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总算恢复了常态,笑笑道:“可不正是我绣的,秦大夫快过来挑一挑,若是有喜欢的,我送你。”说着,就过来拉玉珠的手。
玉珠也释然,面色如常地和她说笑,只是她不收钱,玉珠不好多挑,最后也就选了方鹅黄色绣梅花的帕子,临走前,还特意郑重地谢了她。
出了绣楼的门,顾咏一直心中惴惴,生怕玉珠因此生他的气,说话中都透了一股子小心翼翼。秦铮在一旁瞧着,连连摇头直笑。
三人一路回了秦家院子,到门口时,顾咏忽然一回头,一脸警觉。玉珠和秦铮不解其意,也跟着转身朝四周瞧了瞧,却无异样。
“怎么了?”玉珠问道。
顾咏缓缓转过身,冷峻的脸又迅速堆上笑容,道:“无事,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后头有人跟着。”说罢,又朝四周看了一会儿,确定实在无人跟踪,才和玉珠一道儿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