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九 柳树沟的真相

杨龙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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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鬼子驻进城里后,敢为跑上山来劝说起了干爹:“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这支人马不能再闲着啦!”

    石头也不言语,敢为的心事他早猜到了。这小子在寨子里一露头,他就知晓他为啥事来得啦!石头心想自己年纪大啦,是到了给寨子里的兄弟们找个归宿的时候了。只是下边的兄弟们听不听敢为的,服不服他,石头心中没底。他想把敢为留在身边让他和兄弟们熟悉熟悉,再说他还有一桩心事没了,眼下还不能把人手交给他。石头也不好一口回绝敢为,他想了想说:“你先去给干爹办件事,办好了再谈这事!”

    敢为痛快地应道:“给干爹办事别说一件,十件都成!”

    “去把你干娘的骨殖找回来吧,我老了走不动路了,这件事你要替干爹办好才成!”

    把雪雯的骨殖找回来安葬在望贤山上,是石头多年来的心愿。年轻时他只顾带着兄弟们给地主老财掐仗,也没腾出手办这件事。如今他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那天眼睛一闭就再也醒不来了。他不能把雪雯孤零零地埋在登安,他老了还要给她合葬哩!事情尽管过去了五十多年,石头依然清楚地记得掩埋雪雯的坟头。那是登安县城外一个名叫柳树沟的村子,雪雯就埋在村后的一面小土坡上。他埋她时,亲手在坟头栽下了三棵柳树,要是活着也该有一搂粗了。

    敢为临行前,石头交待道:“到了村里,你就问年纪比你大十几岁的人,他们应该记得这事。再说你娘的坟头有我立下的石碑,干娘的名字你也知道!”

    敢为渡过黄河马不停蹄地赶向了登安,当他赶到柳树沟已是第四天的晚饭时分,他只好在一户人家家里里歇了下来。柳树沟是一条狭长的形同柳树叶的深沟,这条沟离县城不远住了七八十户人家,大多都是近些年才搬来的外来户。敢为歇脚的这户人家,主家是位姓赵的六十多岁的老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饭毕敢为扔下一块银元,向他打问起了此事:“老哥,你可知道几十年前这村里埋过一位耍把戏的年轻女人?”

    “耍把戏的女人?”老汉转着眼珠努力地回想着往事。过了一袋烟的功夫,老汉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我想起来了,就在村后埋着。女人叫什么文,男人的名字我倒记得很清楚叫石头,这名字好记!”

    “她的坟头还在不在?”敢为急切地想知道干娘的坟还能不能找到。

    “在,在!”赵老汉叹了口气说:“这女人死得惨,我那时候还小,看过她耍的把戏哩!”赵老汉说着突然打量起了敢为,他好奇地问道:“你是她啥人?”

    “她是我干娘!”敢为说:“我干娘死得怎么惨了?”

    敢为从来都没听干爹提过此事,好奇心驱使他想把干爹年轻时的事弄个明白。赵老汉摇着头说:“你干娘长得那叫漂亮,水灵精巧的!村里这些年就没见过比你干娘更漂亮的女人!女人嘛长得好看了,祸事就多!你干娘是被人糟蹋后用绳子勒死的,死时还扔下了个不满周岁的娃娃!”

    “还有个娃娃?”敢为越发好奇了,他从来都没听干爹说起他有亲儿子的事。

    “这娃跟村里的猴子他爸同名,都叫敢为!只不过一个姓石,一个姓赵,我小时常拿这事开他的玩笑哩!”

    敢为惊得差点没从凳子上跳起来,这老汉说得莫非就是自己,他算了算年龄正好和自己吻合。可他清楚地记得他亲爹的名字叫席青,这到底是咋回事?敢为越发狐疑了,决定问个明白:“除了这一家子,还有没有人跟他们一块儿来的?”

    “有,有!”赵老汉连声应道,回忆起往事来老汉的记忆力似乎出奇得好:“有一个姓席的后生,好像是他们的师兄,他的头硬得能把石头撞破!”赵老汉指着自己额头上留下的一道疤痕说:“我这个疤就是看了他的把戏,学着撞石头给留下的!”

    赵老汉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敢为也笑了,他接着问道:“姓席的有没有娃娃?”

    “他一个光棍汉,哪来的娃娃!”赵老汉说:“不过这人倒挺实诚的,听说我学功夫不成把脑袋撞破了,还给我送来一包药!”

    敢为隐约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推想定是干娘死后,干爹为了报仇把他托付给了席青,也就是后来自己当做亲爹的那个人。第二天一早,敢为就拉着赵老汉要去查看干娘当年住过的那孔窑。赵老汉把敢为带到村外,指着两孔塌得看不见门窗的烂窑说:“你干娘当年就住在东边那孔窑中,西边那孔窑是姓席的那个后生住的。我放完牛常来这里看他们耍把戏,记得很清楚!”

    敢为拔拉开挡在窑门口的土堆钻进了窑里。看着这孔塌得不成样子的烂窑,和糊在窑顶上的蜘蛛网,他的眼睛不由得红了。娘当年就是在这孔窑里遇害的,根据赵老汉的描述,敢为默默猜想着发生这孔烂窑里的往事。他爬在炕上哇哇哭着,眼睁睁看着娘被人吊死了窑顶的横梁上。娘死前是以怎样一种无奈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炕上号啕大哭啊!

    敢为擦干净噙在眼里的泪水,接下来又跟赵老汉来到了娘的坟头。坟头上果然长着三棵一搂粗的柳树,只是有一棵已经被人砍了去。柳树长长的枝条垂在坟头上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孤零零的,只有一捆柴禾大小的坟茔。坟茔上依稀还可看到清明时节压在上面的,红红绿绿地纸股絮和纸劳子。这是黄河两岸特有的习俗,舜地也有这种习俗,每年清明时节给死去的亲人盖一条用纸裁剪的被子,这种纸被子被人称为纸股絮。剪成鞋底样子的,称为纸劳子。敢为指着坟上的纸股絮困惑地问道:“谁来上的坟?”

    “狗娃他爹!”赵老汉说:“他盖头牯厦时缺块石头做地基,就把你干娘坟上的墓碑掘走了。后来就年年给你干娘上坟,算是还愿吧!”

    难怪敢为没看到娘坟头的石碑,听赵老汉这么一说,他心里才释然了。吃过早饭敢为从村里顾来几个后生挖开娘的坟,小心翼翼地捡拾起了里面的骨殖。在娘的手臂骨处,他看到了一个绿色的翡翠镯子。这也许是娘唯一留下来的遗物了,敢为擦干净镯子上的泥土,用红布后包好小小翼翼地藏在了怀里。

    冥冥之中似乎有娘的神灵在天上保佑着敢为,这次的登安之行出奇的顺利。当敢为用红布包袱提着娘的骨殖走到黄河边时,耽误了两个多月。由于怕鬼子追过黄河,在他过了黄河后所有的船只都被命令禁渡了。困在河南的这两个多月里敢为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干爹究竟知不知晓他的身世?依着干爹的精明,他应该知道他就是他的亲儿子,可他为咋就不说破呢?还有,刘王坡的爹知晓他的身世吗,敢为心想他怕是不知晓。要不然依爹的性子,他早改姓石了。

    这了两个多月,直到鬼子在舜地站稳脚跟,禁渡的命令才慢慢松懈下来,敢为这才雇了条船赶在夜里过了河。敢为怀着满腹疑问,把骨殖带到望贤山亲手交给了干爹。当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翡翠镯子时,石头眼睛一红就流出了泪。这只镯子是他新婚时亲手戴到雪雯手上的,过了这么多年镯子依然完好,而雪雯却已化成了一具白骨,世事不堪回首啊!

    石头把雪雯的骨殖安葬在了露水坪上,将来他老了也要埋在这里。他已经给下边的兄弟交待过了,到时候他要跟雪雯合葬哩。这天夜里敢为在树林里听到了干爹在露水坪上的痛哭声。

    “雪雯呀……师弟不器,让你受熬煎了……让你独自在外孤零零地过了几十年,我对不起你……”石头泪如泉涌地拍打着雪雯的坟头哭诉着:“我让咱娃把你迁来,以后就有人陪你说话了,你也不寂寞了……逢年过节也有人给你烧纸钱了……我以后要天天守着你,哪达也不去了……”

    石头泣不成声的倾诉在夜风中传来,让敢为不由得心酸落泪。干爹一辈子太不容易了,要不是这次登安之行,他哪能知晓干爹年轻时所经历过的那些肝肠寸断的往事。银色的月光洒在露水坪上犹如石头的眼泪,感染得草木皆悲。石头佝偻着身子默默坐在雪雯的坟前,夜已经很深了他还舍不得离去,还在轻声低语着:“雪雯你知道嘛,你有孙子了!他叫苦娃,个子长得比我当年还高哩!”

    敢为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这是一个进入垂暮之年的老人对往事伤心的追忆,对妻子的忏悔,对年轻时岁月的怀念!身为人子,他却想不出合适的去安慰他,去安慰自己的亲爹。直到今夜,他才真正确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腰的老汉就是自己的亲爹。往事不胜感慨,爹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