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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水府中听到那一声厉啸,印暄与印云墨当即弃了触不得的钟家幺儿,要另寻一条后路出去。之前钟月末带他们将这水府逛了个透,把其余出口也指给他们看了,因而也算熟门熟路。
只可惜,洞府主人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几个眨眼之间,龙吟已随法身而至,庞然巨兽朝二人张开利齿森森的血吻,气息吞吐如刃。印暄立刻感到浑身如被万千刀锋割裂的剧痛,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印云墨身后,将对方往前头甬道拐角用力一推:“你先走!”
印云墨却巴拉着石壁不肯走,脑袋从他肩膀边缘抻出去,打量了一番青面獠牙、随时要将他们撕成粉碎的无角长龙,忽然叫道:“哟,原来是你!”
印暄怔了一下。
印云墨施施然游出来,在锯牙钩爪下抬头道:“我记得你在昶州的山谷里遭过雷劈,终于夺天地造化,由巴蛇化生螭龙,距今得有……近三百年了吧?”
青螭亦怔住,似乎回想了一下,哮道:“你是当年那位借凡人梦境之力回溯时光,在我渡劫地出现的大能?有何企图?”
印云墨笑道:“别紧张嘛小青,我当年若是心怀不善,出手搅扰,你哪能顺利化生?只不过想带那凡人少年,捡一捡你掉落的边角料,反正那些骨头蛇蜕鳞片什么你也用不上了,不如拿来给我变废为宝,以免暴殄天物。”
青螭化成人形,是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峻刻的男子,冷冷道:“我叫巴陵,不叫小青。你二人擅闯江神洞府,袭我童仆,窃我神牒,是想跟我不死不休么!”
印云墨无所谓地摆摆手,意为“叫啥都一样”,不急不缓地解释:“我方才知道封神金牒是你的,险些上了小白的当,如此看来,今年的暴雨洪患、挖石建庙、争夺香火,也是他搞的鬼了?”
巴陵依然峻颜厉色地看他,仿佛不屑做一个字分辨。
印云墨叹气:“我最怕你这般性子乖僻的小鬼,看起来好像是一身傲骨清者自清,其实最吃亏的就是这种人,殊不知众口铄金,污水泼你几千遍,叫你连骨头也染成黑色洗不掉。你说这世间人心浮躁,众生捧高踩低,谁有耐心等到水落石出,看你最后是不是清白?多半是连端倪都还没看出来,只顾破口大骂后走掉,一辈子当个不明真相的愚夫也便罢了!”
巴陵被他训得有些变了色,但依旧强硬,寒声道:“把封神金牒还我!”
“只是还你便够了?难道你不想借此机会反将一军,把那欺世盗名的小白从云端拉下来,叫众生认清他的真面目,从此夹着尾巴灰溜溜滚出你的地界?”印云墨做和蔼状拍了拍他的手背,老气横秋道:“来来来,我们三人一同来参详一下……”
印暄一脸漠然,在他背后无声自语:近三百年?大能?借凡人梦境之力回溯时光?哼,又不知道忽悠了多少人,叫这头不知是蛟是螭的蠢龙也上了当。
封祀坛上,烈风愈发劲急,两龙斗法引发的余波摧折林木、掀翻土石,几乎连人都要卷到半空中去。
时间一长,巴陵尚未痊愈的伤又隐隐发作起来,连带真气流转也凝塞不少,集聿君见自己占优势,便乘胜追击地张开巨吻,吐出一团耀芒四射的金光,催发神牒内集聚的众生愿力。那累积了近三百年的愿力炽烈而凝练,如火如荼,将封神金牒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光球。
光球一缩一涨,一涨一缩,仿佛息吹吞吐,在缩到最极致时,猛地涨裂开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竟是自爆了!炸出的漫天流光,点点如萤火飞舞,而后缓缓上升,向九天之上的来处飞去。
集聿君被恐怖的爆发力当面冲击,惨嗥一声被砸出百丈之外,身躯上炸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大洞,当即挥血如雨,血色如黄金,灿灿然洒落山川大地。
下方台侧,当朝皇叔拉着皇帝的手,仰头笑道:“你看,真的下金雨了,叔没忽悠你吧?”一旁守护的紫衣卫唯恐金雨有毒,立即撑起黄罗伞盖,将天子与皇叔遮了个严严实实。
高空中,巴陵冷厉道:“你当里面真是信仰愿力么?都是万千阴魂的怨力!被当人牲投了江的、被洪水淹死的、拆庙斗殴中丧命的……那些直接间接死在你手上的凡人,因缘果报,最后这些业债都要返到你头上!”
集聿君怒吼:“为了斗赢我,你竟不惜自毁神位!纵然能伤到我几分又如何?你没了愿力加持,区区一头血统卑贱的地龙,还能赢得了我这继承了龙神血脉的天龙不成!”
“龙神血脉?”印云墨皱了皱眉,伸手到伞盖外,接了滴龙血,送到鼻端一嗅,嗤声道:“……似是有一星半点,稀薄得立将消亡了,真是扯着虎皮做大旗。”
“什么龙神?龙也有神?”印暄问。
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看他:“天生万物,每个种族当然都有自己的神明。龙族之神名东来,是一条寿逾千万载的五爪金龙。哪怕是天庭金仙,也无人知晓,他是从何诞生,又会如何消亡,只知他是盘绕着旭日、从宇宙极处而来,故称其为‘龙神东来’。”(注1)
印暄悠然神往:“盘绕旭日,从宇宙极处而来……这是何等穷极浩瀚的境界……”
印云墨笑眯眯握住他的手:“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暄儿跟叔一起来修仙吧,挥斥八极什么的我们也能做到哟。”
印暄当即清醒,捏着他的掌心肉,道:“小六叔,你继续做梦,朕还有山一样多的政务要料理!”
回头再看天上,白龙仿佛被激怒到极致,浑然不顾伤到元气,将法力催发出十二成,法宝尽出,指使着七八件上品灵器,间有一件还是极品灵器,与青螭斗得个你死我活。
青螭暗伤未愈,且法宝匮乏,明显落了下风。印暄见势不妙,担忧道:“青螭难道会输?”
印云墨道:“看起来不容乐观啊,小白血统的确略胜一筹,不,是胜了好几筹。”
“我等凡人,如何能助青螭一臂之力?”印暄问。
“容我想想……”印云墨思索片刻,忽然一锤掌心:“有了!既然金牒已毁,神敕回归天庭,小青没了神位法力大减,我们重新给他封一个,不就成了!”
“——封神?!”印暄震惊道,“凡人也能给精灵封神?”
“你可不是普通凡人,你是皇帝!真龙天子,受命于天,怎能妄自菲薄?你看前朝那些皇帝,政绩未必见得有多出色,最热衷跑去泰山顶上封神,你封一个‘天齐仁圣帝’,我封一个‘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泰山府君头顶一大串封号,名刺里都写不下啦!”印云墨大笑,“他们能封神,我家暄儿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不能!来人,取朱砂笔与宝玺来,皇上要亲书封神敕文!”
印暄被他的“我家暄儿如此英明神武”弄得心神荡漾,手上不自觉地展开之前只写了一行抬头的空白告天檄文,取过朱砂笔,在饰以五色翔龙的彩帛上,接着那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继续书写:
“螭龙巴陵,青蟒化生,天雷淬励,得以飞升。二百七十九年镇守桐吾江段,兴云布雨,疏洪抚民,功德赫赫,自下恂恂,精意笃志,恭守诏条,诚明洞达,可彰可表。朕是以登介丘,成大礼,敕封青螭巴陵为桐吾江神,加封‘神川载德仁圣王’,上顺天意,下结民心。唯愿风雨以顺,稼穑以登;疆场以宁,干戈以息,蒸民永泰,繁祉常垂。云熙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注2)
龙飞凤舞地写完,印暄取过宝玺,端端正正地印下去,“皇帝奉天之宝”六字朱红如焰。
“然后呢?”印暄拿着墨迹淋漓的敕文问,“如此就算封神了?”
印云墨摸着下巴,喃喃道:“封神敕文一成,当与天地感应、山川共鸣,呈现七重异象,怎么没动静?莫非人君……”
“莫非朕这个皇帝怎样。”印暄冷下脸,寒刀霜剑中微现委屈,“难道还不够正心诚意,鞠躬尽瘁!”
“不不,不是暄儿的问题。”印云墨忙安抚,情急之下灵光乍现:“哎呀,我知道缺什么了!”他转身从后方一名紫衣卫腰间抽出奉宸刀,锋刃在掌心用力一割,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印暄又惊又痛道:“你这是做什么!”
印云墨拨开皇帝想要帮他止血包扎的龙爪,蹙眉忍痛紧紧一攥,将血液染遍整只手掌,随即猛地压在封神敕文之上——
苍穹之上,大地尽头,仿佛响起一阵泱茫悠远的吟咏声,听不清字眼与旋律,只觉声声重叠,层层如浪,涌动如潮。整片山川河流都因这吟咏声而战栗颤动,发出浩大而无声的呼应……
第一重异象,山吟泽唱!
四方天际渐有墨点生起,很快连成形态万千的云影翻卷而来。仔细看去,不是云影,却是成千上万的禽鸟,拖着彩羽长翎,嘤嘤啼啭,其声清悦如琴如筝。
第二重异象,百鸟朝鸣!
脚下的地面微微晃动,似乎有什么柔和却坚韧的力量在土壤里游弋,最后冲破枷锁,喷涌而出,竟是一道道大大小小的泉流,直冲丈高,清澈甘甜的泉水随风飘洒。
第三重异象,地涌醴泉!
漫山遍野草木,因这醴泉的滋润,越发显得青翠茁壮。其中一棵枯死多时的扶桑树更是拔地而起,霍然高长了十数丈,茎粗如龙,枝繁叶茂,葳蕤地庇覆了小半座山头。
第四重异象,枯木发荣!
啼舞的禽鸟飞落下来,栖身于醴泉润泽过的葱郁草木之间。碧空中生出五色祥云,团团涌动,如朱阁,如海楼,如轩车,如凤盖。
第五重异象,祥云华盖!
妖娆霞光下,桐吾江水清波粼粼,仿佛万千星宿闪动其中,空中隐隐出现星河虚影,与江流遥相呼应,气势浑然而又幽玄邃美。
第六重异象,星河如练!
东方,日上中天正蓬勃,一轮圆月却冉冉浮出山巅,升至日旁,清光凌凌,日月同辉!
第七重异象,日月合璧!
七重异象既成,封神敕文上迸射出道道金光,如烟如柱直冲云霄。自此,天地感应,山川共鸣!仙庭震动,神威自生!
承载着新生神力的玉轴彩帛缓缓飘起,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冲破白龙的法力封剿,朝筋疲力尽的青螭巴陵飞去。
“原来欠的是一抹沟通天地的仙人血……”异象纷呈中,印云墨轻声低喃,脸色苍白。
印暄立刻着人取来醴泉为他清洗伤口,以止血药膏敷涂手掌,用干净布条结结实实地包扎起来,心痛地责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幺蛾子!好啦,朕承认你是仙人,天仙,金仙,随便什么仙都成,只别再自残身体就好!”
青螭张口衔住封神敕文,金光顿时笼罩全身。愈合伤口、弥补元气、提升境界、充盈法力,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神威在体内潮涌,巴陵仰首向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
江神落座,无可再移!集聿君勃然色变,怒不可遏道:“人君!你竟敢替天封神!坏我修行!”他弃神力升腾的青螭巴陵不顾,拖着残破的身躯,张牙舞爪向地面上的御驾扑去!
怒啸声中,巴陵吐出一道幽蓝剑光,击中了困兽犹斗的集聿君,将他震飞百里,狠狠重创!随即长尾一甩,腾云驾雾追击而去。
一串金色血滴随劲风飘来,拍打在印暄的脖颈上。
“邪祟污了圣上龙体,快打水来!”侍卫们慌忙为他擦拭、清洗,请罪不迭。
印暄摆手道:“无妨,清理干净便是。集聿君虽走了邪道,但这毕竟是天龙之血,算不得污秽。”
“小白狗急跳墙,竟想杀你,小青刚被你敕封江神,这下可饶不得他。”印云墨笑道,“大功告成。接下来收敛洪水,清理江道退还两侧良田,可就是江神的活计了。”
印暄颔首,吩咐传旨:“明岁运泽与邻近三县徭税全免。运泽县令虽不是大才,勉强也算兢兢业业,继续干吧,叫他好好整顿纲纪、抚恤民生,不要令朕失望。”
“忙活大半天,可累死我了。”印云墨哈欠连天,“我要回去高床软枕,好好补一补眠。”
“你最紧要的是补气血!”印暄看着他失了血色的脸颊,心中又恼又怜,“先回客栈,叫随侍御医赶紧治伤开药,你若是又嫌苦不喝,看朕怎么收拾你!”
(注1:《庄子》、《淮南子》等书中均有“宇宙”一词的记载,高诱注:“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以喻天地。”
注2:最后一句非作者所写,援引自宋真宗“谢天书述二圣功德之铭”,特此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