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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目红肿鼻头通红,脸上东一道西一道,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唇角却翘着,眉间舒朗开阔,就这样一副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哀伤又愉悦,毫不避讳盯着他看。
皇帝微微侧头,中官铭恩哈着腰趋前一步,低低说道:“是大昭国君婼公主。”
皇帝微不可察挑了挑眉,想起南诏国遣使请求联姻时带来的那幅画,画上昆弥川水面如镜,远处点苍山投映其中,山尖一抹白雪若云,与如洗碧空交相辉映,临水一位少女,着玉瑟半壁锦月色柳花裙,跽坐于象牙席上,身后是望不到头的花海,如茵绿草中各色玉茗花竞相怒放,衬托着少女比花朵更为娇艳的容颜。
那幅画工笔考究美轮美奂,令他印象深刻,在她身旁停下脚步又看一眼,依然在看着他,只是脸上添了忿忿之色,似乎有些不平?
君婼确实不平,此人穿了粗糙的斩衰服,竟也能这样好看,最主要的是他身上香喷喷的,他肯定沐浴了,想到沐浴,君婼又想哭,一低头,耳边传来一句话,意态由来画不成,归来却怪丹青手。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丝疲惫的嘶哑,君婼一愣,抬头就见他一挑唇,唇角一丝嘲讽稍纵即逝。
君婼张张口,他已移步至灵前上香,神态恭敬却无一丝哀戚,君婼待要仔细观察,身后郑司赞小声提醒:“不可直视天子龙颜。”
原来这就是新皇,自己的夫君,君婼再偷瞄一眼,低下头去心想,穿着斩衰服,还有身上清冷的气息,与牵巾拜堂那日一模一样,怎么就没想到?这几日被秽气缠绕,人也变笨了。
门外一声呼号,是太后来了,德太妃紧随其后,太后瞧见皇帝,便停了哭声,沉声道:“怎么?你今日得了空?”
似乎没听出她的语气不善,皇帝只微微点头,太后青着脸道:“这都三日了,你竟未来过先帝灵前。”
皇帝唤一声母后娘娘,哑着声音道:“天地君亲师,非是臣不孝。”
便抿了唇再不多说,太后怒不可遏:“怎么?未登基,就摆出君王架势?”
皇帝点头:“登基大典就在明日。”
太后气得身子轻颤,“你竟如此心切。”身后太妃趋前一步,小声为皇帝分辨,“麟这三日忙着前朝事务,一日只睡一个时辰,眼睛熬红了,这嗓子也哑了。”
皇帝不耐烦皱眉道:“打听得太多。”
太妃喏喏住口,君婼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想想大昭皇宫内帝后恩爱,兄友弟恭,父母子女其乐融融,殷朝口口声声仁孝治国,太后竟与新皇在先帝灵前争执。
皇帝上了香一摆手,左班都知呼一声大敛,哭声四起,殿内跪着的人都站起,按次序绕棺而哭,仪式隆重而冗长,一个多时辰方入殓阖棺,君婼跪回去的时候,直觉快要晕厥。
好在污浊的空气中,清冷的气息一直不去,且离她很近。
她又悄悄抬头,原来他很好看,好看得超出她的所有臆想,只是性情怪异,出言冷漠不逊,尤其是那抹嘲讽的笑意令她恼怒,为君王者,该海纳百川,他怎么那样乖戾?对自己的母妃都吝于一丝温和。
清冷的香气拂面而来渐渐远去,门外中官喊着,皇上起驾往福宁殿。
大敛礼毕可以休憩至黄昏,君婼爬一般上了肩舆,刚坐稳便沉沉睡着,到了沉香阁外,怎么推也唤不醒,采月与摘星索性将她抬了回去,郑司赞也搭一把手。
圣命下达的时候,君婼犹在酣睡,任由采月与摘星将她泡在浴桶中洗刷,用了三桶水才洗干净,最后一桶水中泡了玉茗花的干花瓣,洗得从头到脚飘着清香,织锦素衣用含露香薰了,穿好衣衫君婼方醒来,闻见自己香喷喷得,展颜笑道:“怪不得梦见沐浴,真舒畅。”
郑司赞在旁道:“君娘子起身梳妆吧,福宁殿设了素宴,皇上派人传旨,让君娘子过去。”
君婼缩一缩身子,小声道:“若是推说我身子不好……”
采月在旁道:“公主,此处不是大昭皇宫,公主使出撒娇必杀技,便能横行天下。”
她听到皇帝设宴,让公主前往,心中替公主高兴,言语间便轻快起来。君婼咬咬唇,无奈笑道:“是啊,君命不可违,对吧?”
坐到绣墩上,郑司赞为她简单挽了髻,白色丝带绑了,不能上妆也不带任何钗环首饰,君婼环顾四周,沉香阁中没有等身大铜镜,让采月与摘星一人捧一个,一上一下拼接,从镜中打量自己,自言自语道:“两眼还是肿着,鼻头也发红,冷热巾帕交替敷一敷,鼻头抹点粉,是不是好一些?”
郑司赞摇头:“不可,太后也会赴宴。”
君婼不解看了过来,郑司赞笑道:“国丧期间,君娘子若是太过风姿绰约,难免让太后不悦。”
君婼恍然大悟,忙笑道:“多谢郑司赞提点。”
郑司赞笑说不敢,君婼想着,郑司赞待人和气,又真心为我着想,呆会儿宴席后,若太后心情好,便请求将郑司赞派在沉香阁伺候,自己身旁也多个得力的人。
头一次正式拜见皇帝与太后,君婼心中紧张,一路沉默着来到福宁殿,采月与摘星不可入内,铭恩引领她进入大殿,大殿空旷,因在丧期,布置十分素净,皇帝听到通传,只在屏风后嗯了一声,吩咐道:“入席坐着吧,大礼免了,没空。”
君婼只得隔着屏风行个万福礼,席间各几上已摆了茶果,君婼不敢坐,只站着等候,又过一会儿,两位女官陪着太后走进,君婼待太后坐定了,忙过去大礼参拜,太后嗯了一声:“免礼吧,坐到我旁边来。”
君婼推辞不受,在下方右首几后做了,太后点点头:“因逢国丧,宫中忙乱,没来得及见你,这几日宫中对你颇有夸赞,说你知礼识矩,我甚放心。”
君婼忙说:“妾皆是分内之责,若何处行错了,请母后娘娘不吝指点。”
太后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不大的功夫,皇帝从屏风后走出,君婼忙起身下拜,皇帝也着了织锦的素衣,依然带着白袷冠,脚上换了云头履,较之白日所见随意了些,过来对太后见礼,太后只嗯一声。
皇帝对君婼说一声免礼,便自行入席,君婼看皇帝面无表情不辨喜怒,再看太后脸上神情刻板,心想是不是殷朝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表情?忙收了笑容正襟危坐。
御膳传了进来,皇帝只摆摆手,铭恩便吩咐众人退下,随侍的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无人举箸,僵持中皇帝唤一声铭恩,铭恩哈腰走进,皇帝微微点头,铭恩缓声说道:“太后殿下容禀,先皇病重数月,朝堂由胡国舅主政,秋冬交替之时,豫州徽州地方官奏报,言说数月无雨,只怕来年冬麦欠收,胡国舅言道,京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地方官一派胡言,传令将地方官撤职查办,豫州徽州干旱,以至麦苗枯死,户部尚书在先皇灵榻前哭求皇上,皇上即位后着手此事,该复职的复职,该查办的查办,发下赈银并命引渠浇灌补种。”
太后面无表情听着,暗中咬牙不止,自己肚子不争气,娘家兄弟也不争气,先帝厌恶太子,趁着先帝病重,在朝堂中托人多次举荐,他才有了机会,谁知竟愚蠢至此,我朝疆域万里,你只看百里之内,越想越怒,横眉道:“一个内宦,也敢妄议朝政。”
皇帝摇摇头:“臣不能多言,他只是转述臣的话。”
太后不肯罢休:“只是户部尚书一面之词,未听说派人前往豫州徽州探访。”
皇帝施施然喝一口茶:“大昭国二皇子君冕带人前来送亲,途径徽州豫州,送亲队伍亲眼所见,二皇子没有理由捏造。”
皇帝多说了几句,声音又嘶哑起来,看向君婼说道:“怕太后娘娘不信,特邀了君娘子前来,太后娘娘与大昭国皇后乃是闺中密友,相交多年,两相来往密切,方促成此次联姻,自然能信得过大昭国公主的话。请问公主,来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君婼愣住,从未听母后说过,与殷朝太后相识,这三日在灵前,太后也从未看过她一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怎么突然就成了闺中密友?皇帝说这话何意?
看她发呆,皇帝又唤一声君娘子,君婼回过神来,皇帝耐心又问一遍:“请问公主,来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太后脸上带出笑意,亲切唤她的闺名:“君婼,可要实话实说。”
因太子大婚之日夜里先皇崩逝,她恼恨之下怪罪在君婼头上,本来指望她能为宫中带来喜气,让先皇转危为安,谁知先皇病势加重撒手尘寰,想来是她福薄,便不打算册封为后,只让她居沉香阁,并吩咐下去,以君娘子呼之。
其实太子即位,太子妃移居内宫,册封为后之前可以殿下呼之,她特意如此吩咐,宫人们心领神会,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入主中宫希望渺茫,差事上便只是敷衍,太后深谙此道,乃是特意为难于她。
不想今日被新皇将了一军,君婼一句话,牵扯着国舅的官途,便马上变出笑脸出言拉拢。
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向着其中一个,便得罪另一个,君婼的犹豫只有一瞬间,便打定主意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