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相见

烟雨江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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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七相见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纪若尘口鼻中喷出一缕青气,缓缓张开双目迎着他的,是满眼金白阳光他挥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顶,凭峰遥望

    此山已近东海,遥向东望,但见一轮红日刚出,将半天云海染得火红云海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大泽,泽上烟云弥漫,将这片大泽本来面目藏于其中烟水气隐现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挡目力神光窥探之功,并非寻常水雾

    大泽再向东去,只见一片苍茫那里即是天下三大绝地之一的无尽海,纪若尘并不陌生

    登峰之前,纪若尘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将自下山以来经历的每一场斗法都细细回思过,对方的门派、得意道法、专用法宝、特殊战法皆未放过,然后再与自身修习道法以及读过的道典相互印证,反复推敲对方道法的得失之处如此下来获益良多,甚而有几个小门派的修炼方法都被纪若尘推演出三四分来

    三清真诀实不负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虽有万般修炼法门,但在这片平滑如镜的无边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来以北冥之大,纵是泰山琼州也能倒映如画,何况这些零散小门派的**?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罢了

    一日夜之后,纪若尘胸中已有沟壑,出洞之时,尽管真元道行未有寸进,然则气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杀伐,多了一分莹润内敛

    此时登峰远眺,纪若尘但觉天地从未如今日之宽,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长啸,一舒胸臆但今时今日,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泽上变幻莫定的云气,面色渐渐凝重纪若尘的眼光今非昔比,渐渐看出那片大泽上的水雾中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这妖气十分隐晦,分毫也不张扬,偶尔浮现,只见道道青黑烟气透出,盘旋数周,有如数道黑龙飞舞,眨眼间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人与妖修炼法门不同,本质与目的却都是一样的就是修行过程中的几大阶段,仔细推敲其实也有很多共通之处道德宗妙隐真人留下的寥寥几篇文字中,就提到过人妖修行大道其实并无不同,只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统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实不知如此一来,实等如是为自己设下篱笼,局限了今生成就

    当然人妖也有所别,人得道飞升最多需要数百年,而妖族飞升起码也得千年,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个理由

    纪若尘与青衣相处日久,曾亲眼见识过洪荒卫的厉害,当然不会如那些俗人般对妖怪有偏视之意水泽上空隐现的妖气淡而不散,威而不厉,浸浸然有包容万物之意,实是非同小可那水泽中盘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渐圆满,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据神州气运图所示,灵穴就在这片水泽深处纪若尘虽然本领大进,但也知想从这等巨妖镇守下取得灵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觉以自己的身法与凝息之术,或许可以瞒过这头巨妖,悄悄潜入水泽中察探灵穴但妖与人不同,多数妖族灵觉远超人族,纪若尘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潜进水泽

    “四成把握吗?”纪若尘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自语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况看这妖气,肯定是个得道之妖,实在躲不过去,说不定还可以打个商量什么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准备下峰从绝峰上望去大泽并不遥远,然则一路走过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许多妖族都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泽并不是个好主意

    纪若尘刚刚迈步,忽然一道山风扑面吹来,风清而冷又有数点晶莹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纪若尘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数朵细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纪若尘望着山岩上的水迹,双眉渐锁,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上方刚刚还是碧空如洗,这一刻不知何时已聚起数十里方圆的云团云团中心厚重,向四周渐伸渐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云层早该是深黑如铅,但这团云却是亮白的异乎寻常,反将山峰映得半点阴影也无,就如云中藏着一轮炽烈无比的骄阳一般!

    风静而云动云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旋扩张,并且不断下落降至纪若尘上方不足百丈时方始停止下降,此时云层早已扩张超过百里,纪若尘环顾一周,除东方还能透进一抹霞光,其余天空都被茫茫云海所笼罩

    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发生在数下呼吸之间

    云层越来越亮,将山川林森照得通明,再无丝毫阴影存在纪若尘不再望向天空,而是抬起左手,掌心光莹如玉云层的天光映射下来,将他左手染上一层若隐若无的淡紫色

    望着这似曾相识的淡紫,纪若尘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阴翳忽听得声喀嚓如铜镜破裂的轻响,十余道紫色电光若道道长蛇,蜿蜒自云天横过!

    云团中心处悄然散开,紫火天雷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结成七个雷珠,环绕飞舞,托着顾清自云层中徐徐下落

    经日不见,她依然素衫一袭,浑然不染半丝尘间烟火气,若不是那丝缕说不明、道不清的牵连,纵然她立在面前,纪若尘如闭上双眼,也会浑然不觉她已来了,只会以为前方是茫茫群山大川,扑面而来的浩荡天风又强了一线而已

    若说有什么分别,那就是她那双空明眼眸所倒映的山川万物、天风浮云,偶尔会有一道天火自空落下

    顾清长袖一拂,漫天雷云天火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云淡风清地落在纪若尘面前,距他不过三尺

    纪若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道:“你来了”

    顾清点了点头,淡道:“我来了”

    两句话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纵以他们绝世的天资,竟也找不出第二句话说

    三尺之地,伸手可及然而咫尺天涯,如此距离,却不知何年何世方能缩近

    良久,纪若尘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你不是在苦修天道吗?突然过来找我,总是有事的”

    你看,见面原来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啊!纪若尘心底暗自自嘲着虽然午夜梦回之时,他曾无数次想起若有朝一日得能再见,那情那景,该是何等模样可任他想了无数次,也没想到这一刻真的见了,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

    原来,相见如此容易,如此简单

    素来万事万物成竹在胸的顾清,不知怎地,竟然就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她淡色的双唇微张,凝结了一刻,方道:“若尘兄,敢问此去何方?”

    这句话一出口,不光是纪若尘凝滞了一下,就连顾清自己似也怔了一怔

    恍然间,纪若尘仿如又回到了从前,他怀抱厚厚道典回到自己书房时,惊见了那安坐主位、素衫如洗的她她曾读过的《太平诸仙散记》,此刻仍被他放在书架上特别的位置,从未再动过

    那一个早晨,阳光温润淡和

    还记得,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若尘兄,不必客气……”

    昨日今时,同样的称呼,可其中的意境已截然不同,相距之遥,恰如冥山炎海

    当日两人一言一谈,一举一动,如流水般自纪若尘心头流过

    纪若尘抬起了头,迎上了顾清的目光,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洒然自如,道:“在西玄山呆得闷了,现在天下大乱,所以下山四处走走,也是个历练”

    顾清凝望着纪若尘,但见他与自己坦然而视,目光中没有分毫的游移闪焕,当下暗叹一声,问道:“若尘兄此次下山游历,手上的孽缘又多了不少?”

    纪若尘左手提起,这只手纤而有力,肌若凝脂,隐约有光华流动,正是道行小有所成的标志

    他望着自己的手,微笑道:“本来孽缘就不算少,也不在乎再多个几十件的何况那些人修为不足,却不自量力,四处捕杀我宗弟子,皆是可杀之人杀些可杀之人,我又何愧之有?”

    顾清眼中光影流转,重又转为淡漠,道:“我辈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以天下为念,以众生为怜,如此方有望得证金仙大道,羽化飞升若尘兄,你如若把持不住自己的杀心,不说今生,怕是十世百世之后,也无缘仙途”

    纪若尘失笑道:“千百年来,得道者不过寥寥数人,大道又何其飘渺无凭?再说修仙路上人多,也不独少了我一个”

    一句话说完,纪若尘定睛望住顾清双眸,目光转亮,有如实质,冷然道:“道德宗本来领袖修道诸派,现下却成天下修士围攻道德宗之局明皇那道圣旨于修道之士而言,实与一张废纸无异何以转眼之间,时局就能如此急转直下?我虽然年轻识浅,也知道这当中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我宗惹了仙怒,才招致了这等祸事普天之下,与这仙字最沾边的,该就是青城山上坐着的那位了?”

    顾清轻叹一声,散去了身周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淡漠,道:“道德宗倒行逆施,实是天下祸乱之源如若放任不理,则不出十年,天下必然大乱那时生灵涂炭,不知要延续多少年你不知个中情由,这也怪不得你他……他这样做,实是有道理的”

    纪若尘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转头望向茫茫群山,静观云岚起伏、涛生云灭片刻后方道:“自我修道之时,就不断有人告诉我大道苍茫、众生如蚁的道理修道之士有大神通者足可移山填海,于是在我辈中人眼中,世间凡俗皆是庸庸碌碌,为一点生计奔波终生,说不出的可怜可叹其实天下修道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居于上位者不过略示了心意,他们立刻争先恐后的甘为驭策,真是可叹,可笑!”

    顾清摇头道:“这事非是你想的那样唉,无非是泄露仙机而已,我就与你说了若尘兄,昔日洛阳大劫,那幅神州气运图最后在机缘之下落入你手其后道德宗诸真人令你下山探寻灵力之源所在,共是三次,我未曾说错?”

    早于初见之时,纪若尘就知顾清神通广大,实是莫测高深此刻自己行事被她一一道破,也不觉得奇怪,于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神州气运图出自九幽黄泉,岂会是什么平和正大的神物?”顾清顿了一顿,似是回想着什么,片刻后道:“此图能够感应天地气机运转,追踪灵穴气眼所在,本不该是这世间之物既然此图落于你手,那即是惟有你能够借助气运图感应到灵穴所在你每探明一片灵穴所在,道德宗诸真人随后即到,将灵气之源取了去这灵气之源其实于修道者也无多大用处,但每被取走一个,就是破了一处灵穴天下共有二十四处灵穴,每三处对应一个卦象,以应先天八卦道德宗破了三处灵穴,实际上已毁了一个卦象,天地间均衡已失,乱象渐显所以他才说,道德宗实是天下祸乱之源”

    顾清向前一步,与纪若尘并肩而立,遥望东方茫茫大海,道:“你一路东行,为的想必是又一处灵穴了现在局势还能够勉强补救,但你若再破一处灵穴,则三年之内,天下必刀兵大起,你就真的忍心?何去何从,现在你可是想明白了吗?”

    纪若尘与顾清并肩立着,鼻尖隐隐可嗅得到她的气息,一时心境有些恍惚但一想起她到来时漫天紫电狂雷的景象,不知为何,心底一缕不平悄然升起

    “弄到天下大乱,于我道德宗又有何好处?灵力之源这等神物,向来是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本就领袖天下,取也就取了,有何不该?不过,究竟是仙人厉害啊,说一句我宗是天下祸乱之源,我们就不得不是祸乱之源了苍生如何我还未看到,倒是如今群修围攻西玄山,呵呵,难道就不算天下大乱了?这场人祸的源头,又是在何处?”纪若尘冷冷地道

    不待顾清回答,纪若尘又淡淡地道:“天下苍生死活,你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过,现在却张口闭口要上体天道仙心?纵是真仙人,就能一言而定我宗上下三千人生死?你与仙人日夕相处,道行自然是大进了,这仙威也借得不少哪!我纪若尘虽然不才,却是不服”

    顾清怔然,欲言而又止,终于轻叹一声,轻声道:“若尘,纵是真仙,也有不得已处今日此路不通,你……还是回去”

    纪若尘凝望东方天际渐渐凝起的浓云,脸上泛起有些奇异的笑意,道:“如我不肯回去呢?”

    顾清唇色淡了些许,横迈一步,拦在了纪若尘身前,道:“那顾清惟有得罪了”

    她素手一张,呛然一声龙吟,古剑已自行从鞘中跃出,落入她掌中古剑朴实无华,然而剑身中隐隐透着紫芒,仙威含而不露

    纪若尘后撤一步,足下如踏冰面,瞬间滑退十丈,已将定海神针铁提在手中

    望着顾清,纪若尘忽然笑问:“你会杀我吗?”

    顾清面容如古井不波,古剑斜指地面,道:“你若就此回山,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纪若尘定海神针铁遥指顾清,微笑道:“我当然不回去”

    顾清双唇已几无血色,古剑也握得越来越紧似是不堪重负,古剑忽然一声鸣啸,剑身透出无数细小紫电天火,偶然有一丝紫电逸出

    望那紫火天炎,纪若尘寂然,寞然,也悄然握紧了定海神针铁

    忽然嗡的一声轻响,神铁自行震动鸣叫起来,东摇西摆,就是不肯指向顾清在纪若尘神识之中,神铁的神识早已在大叫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