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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真定时,陆宗沅正在和真定城守贺安说话。贺安每日派去漳河滩查看对岸敌营的探子便来回话,说道戴荣营中仍无异动,照常练兵,入夜便鸣金收兵,连夜巡逻,十分戒备云云。
贺安顾忌一家老幼的性命,迫不得已降了陆宗沅,如今每日在陆宗沅书房里听候支应。他对漳河两岸的地形自然是了如指掌,便说道:“王爷,戴荣军营面水靠山,背后山头有狭长谷地,一有敌军袭营,就可顺势退入山谷,届时以檑木石炮等埋伏,我军凶多吉少呀。”
陆宗沅将舆图卷起放在一旁,说道:“姜是老的辣,戴荣倒也有几分本事。他一路大军有五万之众,若去攻城,程崧必定抵挡不住,要解燕京之围,唯有围魏救赵,抢先袭营。他是料定了我有此一着,因此才选定的漳河滩这么一处易守难攻的地形,想叫我进退两难。”虽然棘手,他倒也不急,沉吟片刻,却摇头道:“以戴荣之能,断不能想出这样的妙计。”
贺安顿悟,忙对探子道:“去打探一下,戴荣帐下幕僚有那几个,都姓甚名甚,什么来历。”
探子忙领命去了。贺安见陆宗沅尚在沉思,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便问道:“王爷,那如今……是战是退?”若是主动出战,输多胜少,若是退守燕京,集结各路大军,兴许还能抵挡戴荣的攻势,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又有坐困愁城的危险。
如今一来,连贺安也忍不住发起愁来。等了些许功夫,只听陆宗沅道:“容我再斟酌吧。”
贺安答声是,便要退下,陆宗沅又将他叫住,问道:“你来和我下一盘棋。”
贺安一愣,未曾想陆宗沅此刻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惭愧道:“卑职是粗人,不会弈棋。”
陆宗沅“哦”一声,挥挥手,便叫贺安走了。他独自落座,手指将钵子里的棋子拨弄了一会,竟有些意兴阑珊,心里想道:若是有寄柔在,还可陪他手谈几局,兴许就有了破敌之法。可惜她不在。自己与自己对弈,又无甚趣味。于是将棋盘一推,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爷。”一名侍卫走了进来,将信件呈给陆宗沅,“是程将军手书。”
陆宗沅精神一振,将来信拆开,浏览一遍,见程崧在信的末尾提到寄柔出府,兴许是关系到内宅秘事,程崧语焉不详,只含糊几句,便敷衍了过去。陆宗沅虽然意外,然而此刻心系战事,也无暇他顾,于是只说了句“知道了”,又道:“传信给程崧,令他务必要死守燕京,不惜一切代价,最少也要拖一个月。”
贺安正巧走了进来,听到这句,便知道陆宗沅是下定决心,留程崧独自守城,这边全力攻打戴荣中军帐了。贺安对陆宗沅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意,不由说道:“王爷,这一招以攻为守,太险了!”
不论燕京城破,抑或袭营失利,良王便要一败涂地了!
陆宗沅瞥了眼面色复杂的贺安,神色安然,“敌强我弱,只能兵行险招。”
“王爷说的是。”贺安口不应心,又道:“方才我已打听过了,戴荣帐下确有一位极得力的幕僚,名叫卢攸,曾是江左名士,平西王帐下谋臣。”
陆宗沅“嗯”一声,对卢攸此人,并无多大兴趣,然而近日来诸事不顺,虞韶至今也毫无消息,陆宗沅两道英挺的眉毛不由蹙了起来,下意识地拈起旁边的棋子,摩挲良久。又把程崧的书信拿来看了几眼,摇头哂笑:“女人,真是麻烦。”
贺安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真是满头雾水。斟酌了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要我安排几个丫头来服侍王爷起居?”
陆宗沅道:“不必了。”一面起身,便案上公务全都撇下,说道:“你随我出去走走。”
贺安忙紧随其后。两人骑马上了街市,贺安只做随从,跟着陆宗沅信马由缰,不到一会,到了一处苗玉前。这庙宇墙垣甚新,似乎香火也颇盛,只是近日城中屯军,因此这会庙里除了庙祝之外,一个香客也不曾看见。
陆宗沅一掣马缰,在山门前停住。贺安心下生疑,忽的一个哆嗦,从马上滚落下来,跪地告罪道:“卑职该死!”
陆宗沅目光望向庙里亭亭的古柏青松,口中道:“你哪里该死?”
贺安一面叩首,答道:“此处原本是真定城守冯宜山的府邸,那年王爷进城,府里起了大火,烧得残墙断垣,之后真定百姓自愿筹资,修的这座庙,供奉了冯氏夫妇的牌位。百姓们也是感念冯宜山在任时爱民如子,并无他意,王爷切勿见怪啊!”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我为何要见怪?”说完,将马鞭一扔,便走进庙里,被庙祝迎着,在院子里转了一阵,见松柏郁郁青青,树下是个半人高的石龛,里头所供的菩萨小像却是半截焦黑。那庙祝也不明情由,只当陆宗沅也是敬仰冯宜山,特来参拜,因此解释道:“这个石龛,是冯府里的旧物,那年一场大火,把府里烧得干净,只残留这一尊佛像。”
陆宗沅不语,一手触到石龛上的薄尘,四顾左右,问道:“冯氏夫妇的牌位在哪里?”
庙祝答道:“原来是供在偏殿里头,两年前有冯家的亲戚来,把牌位取走了。”
陆宗沅便叫庙祝取了香来,停了一停,对着那尊佛像拜了一拜。
贺安在他背后,也看不清陆宗沅是何等神色。待陆宗沅把香别进炉鼎里,再回身时,一张脸上却是平静极了,丝毫异样也无。贺安越发狐疑了,心想:冯宜山是死在他手上,此刻又无百姓在,前来拜祭死者,岂不做作?难不成他对冯将军,也曾怀有倾慕之意?
“去漳河滩。”陆宗沅说道,打断了贺安的思绪。
“是。”贺安忙答道。
两人重新上马,一路疾驰,待到快天黑时,抵达漳河北岸。漳河水静静流淌,对岸山影巍峨,在山影的怀抱中,戴荣大军的营帐也被隐匿,唯有帐前所挂的飘摇的灯火,如天上星子般闪烁。鹿角围起的箭塔上,有披甲巡夜的兵士,正警惕地往这边张望。
似是认出了马上的贺安,箭塔上忽然吹起了响亮的号角,营中一阵喧哗,打着赤膊的人影奔了出来,四处乱窜,急着去找兵器铠甲。有一炷香的功夫,兵将林立,严阵以待。
陆宗沅哈哈一笑,一手握着马鞭,遥指对岸敌营,说道:“戴荣太过自大,你当我真不敢来袭营?”
贺安“咦”一声,未及反问,陆宗沅低叱一声,扬鞭掉头而去,贺安忙紧紧跟上,两人连夜赶回真定。
这一夜戴荣营中却是军心大乱,众人列阵静候了半晌,不见有丝毫动静,方知不过虚惊一场,于是骂骂咧咧地各自回营。戴荣将副将召来询问,得知是贺安在对岸窥伺,引起众人惶恐,戴荣骂了几句“叛军之将”,便去歇息,只是不敢脱去铠甲,只得和衣而卧。过了许久,毫无睡意,便将卢攸召来问道:“依你之见,良王会否来袭营呢?”
卢攸倒很坦率,“我也不知道。良王的心性难以捉摸,我军虽占有地利,却难保他不会铤而走险。”
戴荣道:“若他真敢来袭营,又该如何?”
“自然是依计行事,引他到峡谷之内,前后夹击。”卢攸胸有成竹道。
戴荣不由点头,只是心中尚不放心。他此行已先折了前锋秦耘,后军未至,如今副将刘袤已经率大军悄然往北绕行去了,营中军帐虽多,却是诈敌所用,其实十个有九个都是空帐,万一良王果真来袭营,倒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叹气道:“听天由命吧,若刘袤能顺利攻下燕京,我就算丧命漳河滩,也总算不辜负皇恩了。”
戴荣和卢攸叙谈半宿,到底年老体衰,快到黎明,在卧榻上睡去。才打了两个呼噜,忽的又从榻上翻身而起,直愣愣瞅着卢攸,急道:“号令各营,都要和衣而睡,兵器不可离手。”
卢攸道:“将军放心,已传令下去了。”安慰几句,哄得戴荣重新入睡了,卢攸弯腰走出帐来,望了望被晨风吹得翻飞的旗幡,见自己帐中的一名亲信随从经过,便将他叫住,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低声道:“传信回京给平西王。”又叮嘱他几句,便往关押虞韶的军帐中来了。
进了帐中,见虞韶身下铺着一件旧衣,席地而卧,帘声微动时,他忽的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来人,见是卢攸,他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动了些,把手里那片尖利的瓷片放开,说道:“是你。”
卢攸对虞韶点头示意,在旧衣上坐了下来,又拍拍地面,对虞韶道:“坐吧。”待虞韶坐下来,卢攸端详着虞韶的脸色,呵呵笑道:“有你这样的少年人,我是不得不服老了。整日在这冰凉的地上睡着,我看你还生龙活虎,灵敏得很。我就不行咯,只怕一个晚上下来,骨头就要断了。况且还得整宿聆听外头的风声,伺机而动呢。”
虞韶沉默,见卢攸这副懒散模样,知道无人袭营,失望之余,问卢攸道:“你不是去打听良王府的动静了?打听到什么了?”
卢攸眯眼狡猾地一笑,说道:“两天后刘袤就要抵达燕京城下了,你不关心攻城的事,只追着问良王府。怎么,府里有你的心上人不成?”
虞韶紧闭着嘴,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样。卢攸也不计较,哈哈一笑。一双皱纹密布的老眼,犀利地看向虞韶,“昨夜贺安与良王在对岸窥伺我军,以我之见,良王很快会来袭营。不如此,倒真对不起他那个遇鬼杀鬼,遇佛杀佛的性子。”
虞韶心跳微顿,险些大叫出来,被卢攸那道探究的视线盯着,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回了一声:“哦?”其余却只字不提,只等卢攸继续说下去。
卢攸那张尖瘦的老脸,顿时如花般绽放了。他笑道:“我那一日说过,你当初在萧将军帐下闹得不可开交,令萧将军很是头疼,我却自那时就看中了你,你信不信呢?”
“信。”虞韶直视着他,一脸坦然,“我并不比谁差,你为什么不能看中我?”
“好孩子。”卢攸的笑容越发慈祥了,“你信我,我也信你。我如今要给你一个在良王面前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虞韶眉头微动,“什么机会?”
“良王想主动出击,趁夜袭营。此战若是得胜,燕京那里得以保全,朝廷便要转攻为守,良王正可趁机挥师南下。因此良王此刻迫切要大破戴荣大军,然而戴荣久经沙场,哪是那么容易攻克的?此处又占尽地利,防守极严,良王想要袭营获胜,恐非易事。”
虞韶对卢攸,还没有放下戒心,然而听他一番陈词,便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王爷不该袭营?”
“该。”卢攸捻须得意地看着他,“只是不该自外,而该自内。”
“你……”虞韶浓眉紧锁,如兽瞳般幽幽发亮的眸子紧盯着卢攸,“你要背叛戴荣?”
“无能之辈,没有资格做我的主公。”卢攸对他睐睐眼,“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就是一棵好树,兴许还是一棵能栖凤凰的梧桐呢。”
虞韶对他那个卖俏的眼神简直不忍直视,却被他话中的深意吸引了心神,忍不住问:“你说的凤凰是?”
卢攸笑道:“当然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