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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城东,紫金山的余脉往西延伸,有一座人迹罕至的餐露山,山里有座香火寥寥的庵堂,便叫做餐露庵。餐露庵并不甚大,不过是间四合的小小院落,进了“泽惠众生”的山门,迎面便是供奉了水月观音的佛堂。东西两厢,一边用作柴房、灶下,另一边则与众尼姑居住。佛堂背后,被一畦畦的菜园药圃隔着,另有单独辟出的两三间相连的屋舍,从远处看,俱被一围围的爬满了绿藤的竹篱遮没了。直到秋意渐深,绿藤的叶子枯落了,从竹篱的缝隙里,这几间屋舍的竹条夹墙,黄泥茅苫,才显露了出来。
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寒。端姑同杜氏商议着,要跟主持讨些柴炭,生在地炉里取暖。走到前面院子里,见山门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主持慧云正领着众尼姑们从车上把衣屦谷菽、蔬果瓦器卸下来。
端姑便走过去,并不帮忙,只抄着手看了一看。慧云见状,陪着笑说道:“姑娘来的正巧,府里又送了节礼来。这里有些精细的果蔬,珍奇的药材,还有一箱衣料,都是罗夫人叮嘱了,特意给柔姑娘的。其余那些粗制的瓷器瓦罐,想柔姑娘也是看不上的,就都饶了我们这些粗人吧。”
端姑嗤的笑了一声,撩起衣襟,抖了抖身上的灰,说道:“老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姑娘看不看得上,总得看过了才知道呀!哪回府里送了东西来,不是尽着你们先挑姑娘在这养了两年,不见身子好多少,倒是养的你们这些姑子们一天比一天白胖。眼下有府里的人在,我也不挑你的错了,你先去好生拣一盆烟少洁净的炭来,姑娘这两天犯了肺病,等着烧火取暖呢。”
慧云连声应了,一边叫人将那几箱节礼送去后面院子里,又领着端姑拣了一盆柴炭。端姑捧着炭,走回院子,见寄柔搬了张扤子坐在竹篱下,膝头放着一只篾箩,正低着头在里头挑线。杜氏则将几个箱子挨个掀开翻看了,见那箱衣料里,尽是灰兔、银鼠、旱獭等,各色毛料,不一而足。杜氏也自欢喜,拣了一块鹿皮,说道:“这个倒正好做双靴子,等下了雪穿。”
端姑也上来翻了翻,一下子气得柳眉倒竖,将炭盆也撒手扔在地上,说道:“方才从车上往下卸时,我分明看见有块银针海龙皮,才一错眼,就没了!准是被慧云那秃驴给偷了!”说着转身要去找慧云,“我去跟她要随车一起来的节礼单子,再好生对一对,看到底被她私下克扣了多少。”
“偷就偷吧,这一箱料子,也够咱们穿用了。”杜氏把炭盆捡起来,往端姑手里一塞,“生火去!柔姐这两天手跟冰块似的,你那个腰疼的毛病不也犯了都还年轻,犯不着跟那些人生那个闲气,调理好自个身子要紧。”
端姑揉着腰,不情不愿地去了。等火生起来,杜氏往吊子里添了水,拣了两只秋梨,细细擦成梨蓉梨汁,待梨汤咕嘟时,扔了几丝老姜,几颗红枣,葛根和贝母。慢火熬了几个时辰,滤过渣滓,调了两匙蜂蜜,晾凉,用一只坛子盛了封起来。
端姑看着她熬秋梨膏,脑子里还惦记着那块银针海龙,终于忍不住,将铜钳一撇,问杜氏道:“嬷嬷,眼看冬至了,节礼也给送来了,那依着罗夫人的意思,今年还得在山里过了?”
杜氏拿帕子揩了揩手,答道:“兴许是吧。”
“这罗夫人也真是,还是亲姨母呢!姑娘千里迢迢的投亲,本指望她给做主,谁知道,连定国公府门槛都不给进,一句‘真定城丢了,怕皇帝怪罪,先避一避嫌’,就把姑娘给弄到这庵堂里来,转眼两年了,也不说接回去的话。可这会金陵宫里的龙椅不是早被周国皇帝给坐了吗?大梁江山都丢了,咱姑娘罪再大,也没原来那些当大官儿,当皇帝的人大吧?”
“柔姐哪来的罪”杜氏打断她的话。一提到寄柔,杜氏的脸就变了,戒备得像护雏的母鸡。常年累月熬夜做绣活,她额头上的皱纹更密了,眼睛也容易见风流泪。这会她擦过了手,便拿帕子又按了按眼角,说道:“罗夫人原本也是极疼我们柔姐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皇上被废,徐大小姐这个贵妃也遭黜了,罗夫人在定国公府,是说不上话了……若不是咱们在庵里住着,前年周军破金陵时,还不知道要遭什么难呢。这儿好,清静,正合适柔姐守孝。”
只是这个月寄柔孝期就满了,年纪也日渐大了,十六岁的姑娘,现在开始相看婆家,已经是晚了。模样性情再好,在这山里住着,又有谁知道呢……杜氏想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冲外头的寄柔提高了声音说道:“在外头坐了两个时辰了,回来吧。绣活不能做太久,伤眼,再说你那个身子也熬不得。”
寄柔答应一声,捧着篾箩进了茅堂。端姑便眼睛也不曾移得将她看着––端姑原本是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见惯了乡下人,初次在濮阳见到寄柔时,就惊叹这姑娘生的好生娇柔,眉间常蹙,笼着愁绪,叫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吓了她。这两年,她却不知不觉将那娇怯懦弱一股稚气褪去了,脸庞不再是透明轻薄的白,而是如上了釉的瓷一般,陡然变得光洁柔润了。眉毛乌黑娟秀,唇如点樱还红,一双眼睛,常含着春水,眼波流转间,总似脉脉含情、欲诉还休。这整个儿,堪比玉人,是精致得难以描画了。
“你瞅着我傻笑什么?”寄柔娇嗔一句,把篾箩放在一旁,呵了呵手,放在火上烤了烤。
“我是看呀,姑娘比前头佛堂里挂观音菩萨还好看呢!”端姑乐呵呵的,又往篾箩里瞧去。她把那只绣绷拎起来,见是绣的一丛兰草,一只蚂蚱,便啧啧称赞道:“绣的真好,蚂蚱跟活了似的,须子还一抖一抖的呢!”
“好什么好勉强能看过眼罢了。”杜氏将绣绷接过来,看了两眼,不甚满意地放回去,对寄柔叹道:“你小时候,我和你娘都舍不得管教你做女红,如今这两年功夫,虽说下了苦工,也是晚了。你听端姑说的热闹––这活计,搁在定国公府,连个寻常丫头也不如!到底还是住在山里的缘故,把你的眼界都封死了。”
“不如便不如吧!”寄柔掠一掠鬓发,丝毫不担心道,“反正我走到哪,都有嬷嬷跟着。别人问起来,都说是我绣的,她还亲眼盯着我穿针走线呀?”
“可不是。”端姑也在一边帮腔,“我看这个蚂蚱就绣的很好,又不用靠了它买房子置地,犯不着和别人比……姑娘你不要就给我!”
寄柔噗的一笑,将那块布料从绷子上取下来,在端姑面前展开一看,“瞧瞧,巴掌大一块,我绣着玩的,你要它干嘛呀?”
端姑咬着嘴唇不说话,将那块巴掌大的绣活折两折,抚了一抚,心想:我那孩子,若是养在身边,也该一岁多了,给他做个小鞋小袜,倒是正好。只是这念头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了。她惆怅一阵,便笑道:“我留着,以后也照着这个样子绣。”
三人说着话,见那慧云远远走了过来,隔着竹篱,说道罗大夫人遣来送礼的人就要下山了,问柔姑娘是否还有口信要转达罗夫人的。杜氏便答应道:“就请他转达夫人,说谢夫人惦记着,姑娘在这里住得很安心,只是不能亲自同她老人家请安,只能每日对着菩萨祷告,盼着她一切都好了。”
待慧云离开,杜氏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一想,又从箱笼里取出几钱银子塞给端姑,推她一把,说道:“你也跟着去,同那车夫悄悄打听打听,问徐老夫人的寿辰是不是快了。”
端姑忙跟了上去。杜氏犹在外头张望。寄柔便回来屋里,自己挖一匙秋梨膏,用滚烫的水化开,慢慢喝尽,额头沁了一层细细的汗,她便用帕子扇了一扇,手按在胸口,觉得那肺里丝丝的隐痛好像去了不少……只是隔着衣衫碰到那积年的伤疤,她便心里有些郁郁起来。女孩家爱美,夜里睡觉时,总忍不住要去按一按它,可按了这两年了,这一道疤仍旧固执地留在了她身上。
寄柔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杜氏走过来,替她把衣领整一整,薄责道:“姑娘家,举止不可这样大大咧咧的,你是大家子的小姐,哪能和端姑一般的,冷了就搓手,热了就解纽子?”
寄柔不情愿地将身子一扭,躲了开来,嘴里说道:“就咱们三个,也没人瞧见么。”
“那也不成!”杜氏见寄柔跑去往榻上一歪,一副闭目假寐的样子,她便也跟了上去,在榻沿坐定。一边将寄柔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一边若有所思道:“柔姐,依你的意思,是愿意继续住在这庵里呢?还是愿意去定国公府和你姨母一块过?”
寄柔把臻首倚在杜氏怀里,双臂搂着她的腰身摇了摇,娇声娇气地说道:“我不管在哪,只要和嬷嬷在一块。”
“傻话。”杜氏食指在她额头一点,笑道:“你一年大似一年,眼见的快十七了,别家的姑娘这么大,早该出门子了。嬷嬷倒是舍不得,只是也不能留你一辈子呀!”说完,见寄柔红红的嘴唇一嘟,就要撒娇的样子,杜氏立即脸一沉,将她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不许说不嫁人的话!姑娘家,不管美了丑了,好了坏了,决计没有一辈子留在家里的道理!”
“知道啦!”寄柔软软地应道,“嬷嬷,照我的意思,我宁愿住在山里的,可这是行不通的。咱们两个,加上端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靠偃武在山下替人打个短工,能养得活谁呀咱们在金陵城,无根无底的,总得寄人篱下。受亲戚的气,总比受这些腌臜尼姑的气要好。姨母虽然疼我,这成年累月的不在眼前,再多的情份也得淡了。莫如在她膝下服侍,朝夕相对的,兴许能有个转机。”
杜氏听了她这一席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眼圈也红了。她叹口气,说道:“我就知道,我柔姐不是傻的。既然你心里清楚明白的,那嬷嬷也不瞒着你了……听说徐老夫人寿辰是在十一月里,我从刚到金陵的时候,就开始做绣活了,总算赶在前两天绣好,昨儿又叫偃武下山去裱了。等消息准了,就把它送去给老夫人当寿礼。你姨母懦弱,不肯伸手帮忙,咱们就自己找徐老夫人去!怎么说也是姻亲,你爹娘又是为的大梁朝没了的,看他们怎么忍心把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撇在庵里不闻不问。”
寄柔错愕不已,叫了一声“嬷嬷”,便无语凝噎。许久,才苦笑道:“嬷嬷,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绣屏风绣的连眼睛都熬坏了……”
“这算什么我一想到呀,我的柔姐现在生的这么好,就巴不得赶紧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徐家人瞧瞧,给你可怜早亡的爹娘也瞧瞧!咱们柔姐,有福气呢!”杜氏喜笑颜开,一顿,又有几分忧虑道:“我就是一想到徐府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就有些心惊肉跳,自古侯门深似海呀……”
“那些又算什么”寄柔笑一笑,脸上忽然罩上一层阴影。她轻声说道:“比那要险恶十倍百倍的,我难道还见得少吗?”
“柔姐,咱不都说好了吗?再不提那些事了。”杜氏神色不悦。
“是呀,我已经都忘记了。”寄柔眼睛一弯,甜蜜蜜地笑起来,她胳膊揽上杜氏的脖子,亲热地贴了贴她的脸,说道:“我还得求着姨母,好生找个小女婿,以后给嬷嬷养老送终呢!”
金陵鸣珂寓深处的徐府近来格外热闹,数丈之外就见正门外两株枝繁叶茂的古槐下停满了车马,将整个巷口围的水泄不通。偃武赶着车,不慌不忙,一掣马缰,在距人群稍远处停车,然后跳了下来,手上高擎着红帖,一厢高声喊着:“闪开闪开!”一厢寻空隙奋力挤过了人群,窜进了门房。
陆府的热闹事出有因。十一月头上乃是老定国公原配夫人、吏部尚书徐敞与翰林侍讲徐敬之母的寿辰,徐府自十月下旬开了筵席,招待金陵城内外前来贺寿的亲朋好友。直到十一月初三这天正日子,徐敞的同僚们齐聚徐府,先同徐母贺了寿,献了礼,前往西园去听堂会。戏演到后晌,檐下摆的白菊红枫、山茶蜀葵等各色盆景,也蔫的蔫,谢的谢,不复姹紫嫣红之态。唯有西园池子上的水榭里,依旧是红幔绿帐,彩幡飘飘。雕花围栏圈成的戏台上,扮演李香君的家班女旦正斜倚围栏,臻首微垂,含羞带怯地唱一出《眠香》:“楼台花颤,帘栊风斜,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余音袅袅,她轻阖朱唇,眼神溜溜地冲人群里扫了一圈,眸子里似喜还嗔,既柔且媚,勾得观者无不如痴如醉,轰然喝道:“好!”
阁子里听戏的女眷们也留了神,纷纷打听这个李香君是何人所扮,知道是蜀地人,自幼在家班里养大的,叫荇春。又夸她水磨腔开腔绵柔,收音也是又纯又细。左都御史家的秦少奶奶见左右无人,悄悄牵了徐二奶奶宋氏的衣袖,两人到窗台下站定。
秦氏道:“也是奇怪,我怎么瞧着这个荇春眼睛时不时地往台下你家二公子身上瞄,别是两个人又有了什么首尾吧?”
宋氏身子一晃,细细的手指将帕子绞来绞去,面上却不露分毫,强笑道:“有的没的,谁管他?祖母和婆婆都瞧着他们徐家的孩子跟眼珠子般,谁也不能说一句。二叔父进了内阁,公公一高兴,还送了两个丫头给大公子,气得我家那个成天指桑骂槐,说爹‘只疼侄子,不疼儿子’。这两天就和这个荇春混上了。罢!罢!大家子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整日捧戏子,逗相公,我还乐得清静呢!”
秦氏道:“徐三爷倒是个好的。”
“他?”宋氏拖着长长的调子,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人人都夸他,不过看他生得好,在外头斯斯文文的,实际上怎么个样儿,你还不知道?十七八的人了,文章上也不肯用心,家里长辈爱答不理,倒是把撒钱的好手。整日里不是斗鸡走狗,就是吹拉弹唱,一天也没个正形。认真计较起来,连我家二爷还不如呢!”
秦氏道:“也的确是生的好,我见过两回,比女孩儿还清秀,又是徐尚书的老来子,不怨你们全家这样纵着。不过实在是纵得太过了,他也有十八了吧,怎么还不见有人给说亲?”
宋氏道:“原本也曾相看了几家,只是他自来眼界极高,都不肯点头,这一两年来,朝廷的事,也没个准数,自然就耽搁了––如今嘛,他连个功名也没有,又和愍王有层亲戚关系,哪家敢把小姐许给他呀?”
曾经的梁帝在周军进城后,被废黜为愍王,罗夫人所出的徐大小姐便是愍王侧妃。认真论起来,徐三爷只是愍王妃的堂弟,尚不及徐二爷这个嫡亲兄弟来得近,却可怜他在亲事上受了拖累。秦氏心里惋惜,这话却是万万也不敢和宋氏提的,于是只咂了砸嘴,摇一摇头。
宋氏左右一望,背着人用指头点了点西边,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三爷,没日没夜地和隔壁那一位混在一起,两个男人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都快被府里下人戳破脊梁骨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为的攀龙附凤,实际上呀,哼!”
宋氏话里的未尽之意令秦氏也怔住了。她用帕子掩着嘴,骇笑道:“这……也不能吧,毕竟贵府也是城里数得上的人家。人家是龙子凤孙,就当一阵风似的去了。万一传出什么话来,两位徐大人在朝堂上可是没脸!”
“龙子凤孙”四个字,听得宋氏甚是刺心。想当初还是大梁朝的江山时,人人提起定国公府,都称龙子凤孙,不过一眨眼,龙子凤孙变成了亡国降臣,天上的云成了地上的泥,平日见着北边来的官家女眷,可是丁点底气也没有。
“……可不是呢。”因为无话可讲,宋氏只能敷衍了一句。然而想到徐三公子的荒唐可怜之处,顿觉二公子那点风流韵事也无伤大雅了,于是远远对人群里望过来的二公子承辉点了点头,又用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点了一点,抿着嘴笑了。
徐承辉眼睛瞧着宋氏,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厮在耳边低语,随后他挥手命小厮退下,起身往阁子里走来。经过宋氏身边时,在她腰身上悄悄捻了一把,便面不改色地往罗夫人面前去了。
罗夫人原本是坐在徐母下首一桌,陪着各家女眷说话,因见众人脸上神色都不大对,太太们只是抿着嘴笑,小姐们用团扇遮了脸,眼神乱飘---便暗叫不妙---一回身,果见徐承辉大模大样、左顾右盼地往女人堆里来了。她眉头一皱,压着声音呵斥道:”混帐,哪里你都敢乱闯的各家小姐们都在,你还不赶紧避开”
“都是通家之好,各位姊妹们也是时常见的,母亲大惊小怪了。”徐承辉惫懒地一笑,惹得各位小姐面红耳赤,他见罗夫人脸色已是非常严厉了,于是不敢再造次,正色说道:“是前头又收了些贺礼,库里却放不下了,想要再腾几间空屋出来……还请母亲亲自去看看。”
罗夫人被他这一席话说的莫名其妙,当着人也不好问,只得同众人告了辞,领着徐承辉往阁子后头一间无人的亭子里来,问道:“你又闯了什么祸,还敢在老太太面前胡言乱语?我昨天才腾了几间空屋出来,何曾又缺库房放贺礼了?”
“母亲明察秋毫。”徐承辉哈哈一笑,亲自用袖子将石几上的灰扫了一扫,请罗夫人坐下,这才说道:”的确是有件事,不便在众人面前提起。只是这可不是儿子闯的祸---原是我先头从外面回来,碰见有人往门房搬贺礼,还附了一张拜帖,写的是‘真定冯氏谨拜’云云。我想那真定冯氏,不就是已经故去的姨丈吗?姨母姨丈两位都殁了,又哪来的冯氏遂叫小厮去打听了,原来是冯家表妹两年前就投了金陵来,却被母亲安置在藏露山一间姑子庙里头!”他停一停,说道:“母亲此举,可是很不妥啊。”
罗夫人先是一惊,听到后来,脸色便平静下来,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什么大事……这件事我也是没有法子,当初真定被攻破,金陵流言蜚语的,都说是当时的周军挟持了柔姐,逼得你姨丈主动投诚,开了城门,皇上……愍王因此还迁怒到你父亲,我为了避嫌,只好将柔姐先送到庵里去住,这两年乱纷纷的,也没顾得上去接她。”
“不是顾不上,是母亲不愿意吧?”徐承辉悻悻地笑道,“自大姐姐跟着愍王被黜,母亲在府里行事是越发艰难了,自然麻烦少一桩是一桩,但也不好将柔妹妹扔在山里不闻不问呀。”
罗夫人嘴角微微一抽,眼眶便湿润了,她摇一摇头,哽咽着说道:“你当我愿意吗?柔姐虽然在山上,好歹过着清静日子,我的云姐儿,好好的贵妃娘娘,说没就没了,整天过得提心吊胆,连给她祖母送礼,都得偷偷摸摸……我这心里,真恨这些周人恨得牙痒……”
徐承辉见惹得罗夫人伤心,也颇多愧疚,又担心被人听见,忙劝阻了,又岔开话题说道:“……单说柔妹妹的事:您可知道柔妹妹送来的贺礼是什么”
“什么?”
“是一扇绝好的顾绣屏风。”徐承辉的嗓音里含着隐隐的兴奋,连罗夫人也察觉到异样,收了眼泪抬起头来,还未开口,却见宋氏也且走且望地过来了,心知她是提防着承辉与丫头厮混,特意跟了过来,罗夫人心里不喜,板着脸,等宋氏拜见了,这才对承辉说道:“你说说,这个顾绣又有什么名堂。”
承辉见宋氏一双妙目只在自己身上打转,便对她安抚地一笑,才对罗夫人说道:“这个顾绣,虽说是绝品,咱们府里却也没人爱好那个。我是不记得哪一回听三弟说的,隔壁王府里的太妃娘娘,最爱顾绣。她还曾经赏过三弟一个荷包,便是顾绣的虫草纹样。今天我看柔妹妹送来的那一幅,技艺十分精妙,比三弟的荷包却是好了不知几倍还多。”
罗夫人点头道:“说起来,你姨母身边有个乳娘,原本家里是做绣纺的,因家道中落,才投身到我家做了下人……这人夫家原是姓杜的。”
“正是这个杜氏了!”承辉拊掌笑道:“这样一个人接进府来,日后等太妃寿诞,命她绣一副观音像送去王府,岂不是很好至于姨丈的事,更好办了,如今朝廷急着安抚前朝旧臣,已命人做了一本【忠臣良将谱】,听说姨丈也在备选之列。咱们将柔妹妹接回来,叔父在朝中兴许还面上有光哩!柔妹妹一个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怕人说闲话不成大不了日后赔上几千两的妆奁,替她择一户人家便是了。”
罗夫人听他这一番剖析,似觉有几分道理,但又隐约有些担心。前思后想,不能决断,见承辉一双眼殷切地看着自己,背后宋氏又捻着衣角,满脸狐疑猜忌,罗夫人反而颇觉得快意,遂大度地一笑,说道:“那便依你––只是柔姐既然要送礼,却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很是有些不知礼数。”罗夫人嘴角一耷,不满地说道。
徐承辉暗暗地想:她不知礼数,难道不是被你逼的?却也不好去责怪罗夫人,因而只是一笑,便自去安排人往餐露庵接人去了。
却说罗夫人被徐承辉怂恿得动心,一边着人悄悄地往餐露庵去取寄柔回家,一边又心里着实没底。忐忑地过了半天,待到夜幕降临,那水榭上的堂会歇了,宾客散尽,家丁们一哄而上,将彩棚尽数拆卸了,又把百十来个盆景搬到后巷,只等明早附近的百姓来取。
徐府便只剩下自家众人,被大老爷徐敬、二老爷徐敞领着,蜂拥着往徐母所在的上房里来替她拜寿。徐母欢欢喜喜地受了,又叫上房里重新开了几桌精细席面,吃罢酒,叫人将连日来宾客们所送的寿礼摆出来,一一品评。徐敬、徐敞两个深知老母的喜好,也上来凑兴,一个说这一套斗彩鸡缸杯绘功精湛,一个说那一只粟纹绽花的犀角杯质地滋润。徐母便笑着吩咐左右道:“罢了,我记得前年过寿时,库里收过一个鸡翅木的十锦槅子,取出来将这一套鸡缸杯和犀角杯都摆上,兴许你们老爷看着它们的面子,多来与我请安也是未知。”
众人便都捂着嘴偷偷笑了,徐敬、徐敞告罪不及。徐母又指着丫头手里捧着的红漆托盘问道:“那是个什么?拿来我仔细看看。”
丫头将托盘里的物件奉上,徐母一看,见是一尊寿山石的水月洞天五龙抢珠摆件,纹理极细腻,雕工也极秀凌。徐敞也觉大有意趣,问徐承辉道:“这是哪一家送来的?可有拜帖?”
徐承辉略一踌躇,如实答道:“并没有拜帖。是愍王府上昨个夜里遣人送来,侄儿亲手接的,因此并没有上礼单。”
徐敞便不说话了。承辉心里有些吃不透,瞧一瞧徐敬,又瞧一瞧徐母。徐敬却更是无话可说。只徐母叫丫头捧着那摆件走近,看了一回,终于阖了眼睛,摇头叹息道:“也难为她,这么多年了,家里哪一个人过寿,都有礼送过来。只是这摆件毕竟曾是宫里御用的,我留下它,也不能擅用,还是叫人给送回去吧。”
徐母态度甚是坚决,徐敬、徐敞两个自无不从。唯有座下众人,如罗夫人,为自己女儿委屈难过的,又有如宋氏,见徐家人如此薄情,颇有些兔死狐悲的念头,却敢怒不敢言的,都只得装聋作哑,自去吃酒说话。却听杯盘碗盏撞击的轻响中,夹杂着轻轻一声冷笑,徐敞“啪”一声,重重将银箸放在桌上,气道:“孽障!你又是哪里不自在了?”
不消说,徐敞这一句孽障,骂的便是徐三公子承钰了。
徐承钰这一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往日总被徐敞关在家里读书,烦闷不堪,好不容易等到徐母大寿,便如同挣开了锁链的野驹,趁着徐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拼了命的撒欢。晌午府里唱堂会,他便寻隙溜出门,被隔壁的庆王世子领着一群纨绔灌得人事不省,在庆王世子书房的卧榻上一觉睡到天黑,这才记起晚上还有家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顺手扯过一件外裳,跌跌撞撞地来了上房,混在人堆里––人家磕头,他也磕头,人家落座,他也落座––只是到底酒吃的多了,神思昏昏,一手捏着银箸往盘子里去,眼睛却发起直来。
徐敞这一声断喝,惊得他银箸也掉落了,杯盅也打翻了,淅沥沥的汤水洒在身上,也顾不得去擦,忙立起身,俯首帖耳地答道:“没有哪里不自在。”
“既没有不自在,你冷笑的什么?”
承钰便语塞了。方才他含含糊糊中听到徐母说要将愍王的寿礼退回,情不自禁,便冷笑一声。然而这会,当着诸人的面,哪肯承认于是暗地里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疼的酒也醒了几分,只是仍旧脸热。于是瞪圆了一双凤眼,佯作委屈地说道:“儿子不曾冷笑,想是父亲听错了。”
“我虽老了,耳朵还不曾聋!”徐敞气得打跌,又见他身上穿的那件宝蓝绉绸直身,虽是素面的,挽起的袖管上,却隐约露着一点海龙云纹的掐边,分明就是亲王郡王等人的服饰。徐敞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颤着手将他身上一指,咬牙问道:“你穿的这是什么晌午席上就不见人,你又去哪里混来?”
承钰低头一看,便知穿错了衣裳,无计可施,只得老实答道:“庆王府世子下了帖子,因此去小坐了片刻……”
徐敞巴掌一扬,就要来打,众人料到此招,忙上来劝解,一通忙乱。徐敞之妻傅夫人将他死死拖住,那承钰见机,早躲到了徐母身后。徐母一只胳膊护着嫡孙,一只手背过来在他脸上一摩挲,只觉触手滚烫,颈子里都是湿汗,心疼不已,嗔怪地骂道:“以后不许同那些人厮混,丁点大的孩子,将你灌得醉成这样。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又连声叫人:“快搀着你们三爷回去好生躺着!这两天也不必去学堂里念书了,就在家里老实和你姐妹兄弟们玩,仔细着了风头疼。”
承钰哪有不答应的理,不等人来搀,便一溜烟地往外走了,气得徐敞吹胡子瞪眼,因在老母面前,不敢失礼,只好算了。
闹了这一场,徐母也乏了,便叫众人都散了。几位少奶奶和小姐们都依次退席,罗夫人别别扭扭地起了身,见承辉离去时只对自己使眼色,便知道他是为了寄柔之事,于是把心一横,对徐母说道:“既然孩子们都散了,我这里却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请老太太和二夫人一起拿个主意。”
徐母微讶,心想:难得她也有要动脑子的时候,于是答应道:“回房里说。”被丫头们搀着,颤巍巍地起了身,傅夫人忙也扶了,罗夫人在前打起帘子,三人进了祖母卧室,傅夫人亲自将徐母送到榻上,用一只秋香色平金靠枕在腰里垫了,自己只在下手伺候。
徐母微阖着眼,问道:“是什么要紧的事?”
罗夫人早准备停当,见徐母发问,她也不答,却有意要卖个关子,只对丫头递个眼风,自然有两名仆妇立即走了进来,将一面被红绫罩着的屏风抬了进来,放在当地。
罗夫人笑道:“打开来,给老夫人看看。”
仆妇将红绫一揭,露出那面屏风的原貌来。傅夫人“呀”地轻呼一声。徐母闻声睁眼,搭眼一瞧,坐起身来,叫丫头道:“拿近些看。”待那屏风被放在了手边,才仔细研判了许久。见这一件紫檀木的坐屏,绣的是米芾山水云图,山色浓郁,水汽浩淼,远近缭绕的云雾,以墨汁淡淡洇染而成。山间崖石上停落的一只飞鸟,却是绣线中夹杂了真的飞鸟翎羽,一线一线凑成,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徐母不忍释手,看了许久,赞道:“好俊的活计!这样浑然天成的顾绣珍品,也是多年不曾见过了。”因问罗夫人道:“这样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又是哪家的绣娘,有这样的技艺?”
罗夫人见徐母喜欢,也有几分自得。便将之前和承辉议定的那一番说辞,斟酌之后,娓娓道来。
徐母听后,沉默不语。傅夫人说道:“大嫂想的,倒很周全。不过我近来常听老爷说起,朝中很有些爱作祟的小人,对圣上进言,说什么‘畏死幸生’,‘腆颜降附’之类的话,令老爷很是难做。恐怕他这个时候,也不愿意和王府的人太过亲近。咱们徐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日子却也尚且过得下去,犯不着依附他人。”
她这席话,说得不咸不淡,罗夫人却脸上一热,怏怏地说道:“我也只是胡思乱想,想了这么个由头,说到底,外头的事,还是得男人家做主,咱们谁说了也不算的。况且,真要和王府撇得干净,首先一条,得把承钰的腿绑起来。”说着,便微微地一笑。
傅夫人暗暗地不快,却也不显露出来,只将话头一转,说道:“和王府怎么着,倒是其次。如今,还是先把柔姑娘接回家安置才好。”
“要安置,也自然多的是办法安置。倒不必接回家里来住。”徐母忽然说道,“听说这个女孩儿曾经流落到周军军营里,虽说可怜,事到如今,也没奈何了。咱们家里,到底还有几名未出阁的女孩儿,把她们放到一处,同吃同住的,万一有什么怪话传出来,倒是不妥了。”
傅夫人膝下,除了徐大、徐三两位公子外,尚有一名嫡亲的女孩儿,因此对徐母这话很是赞同。
罗夫人见傅夫人和徐母两人,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妥,将寄柔的名声说得如此不堪,又想到愍王府贺礼被退还的事,气的简直要哭,强自忍住了,说道:“老太太说的是,寄柔丫头的事情,先头她的贴身嬷嬷已经同我分解清楚了。原来柔姐自和家人失散后,就被一座相熟的道观里的观主收留,住了两月。被周军掳去的也不是她,而是她身边一个丫头,叫做见喜的,因随身的包袱里有些柔姐的旧物,周军狡诈,便用来使诈,骗说挟持了柔姐,赚了真定……柔姐自己却是一点无碍的。”
徐母见她说得也有七八分真,因此点头道:“果真如此,也是冤枉她了。”
罗夫人转怒为喜,笑道:“那个孩子,今年也十六岁了,很是乖巧。我已接了她家来,老夫人若能等得,我这就叫人领她来给你磕头。”
徐母却摆一摆手,说道:“叫她早些歇着,改日再见吧。”
罗夫人唯唯诺诺地应了,见丫头来替徐母解抹额,便和傅夫人一起退了出来。只是仍有些余怒未消,不免怪罪到寄柔身上,心里想到:你也不看看,这家里纵是外人看来何等的荣华富贵,实际却是人人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下作不堪––你又何必巴巴地来淌这个浑水呢?
一边埋怨着,见一名丫头从外头跑进来,说道柔姑娘到了。罗夫人也不免脸上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被丫头仆妇们簇拥着,往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