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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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周枬弓着身子聆听熙成帝的口谕,虽心内惊愕,面上却风轻云淡,倒像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待熙成帝话音一落,周枬便领了旨,被吴辰光引到一旁早就备好笔墨纸砚的紫檀镶大理石书案边上去。这周枬腹内打了会子草稿,提起蘸满浓墨的玳瑁紫毫笔往明黄丝绢上一落,笔运如飞,不费多少工夫,一篇严肃端厉的诏文便成了。待丝绢干了,吴辰光忙捧到熙成帝座前,熙成帝扫了一眼,对周枬道:“跪安罢。”周枬一头雾水,圣上今日怎么跟往日里不大一样?今上最是体恤臣下,但凡召见他们,必当垂询一番,哪像今日这般一言不发?但也不敢深究,一丝不苟地行完大礼才告退了出去。待出了殿门口,周枬望着西边一轮欲坠的红日,叹了口气,这圣旨要是颁了下去,只怕不少人夜里都睡不安稳罢?

    这边熙成帝摈退众人后,却是吩咐吴辰光先将圣旨收了起来,吴辰光素知他主子的脾性,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问,只听熙成帝道:“明日巳时你去乐庆王府上颁旨。”吴辰光应了,又听熙成帝吩咐道:“去宣戴津。”这戴津是年前才刚走马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甚得熙成帝信任,若有什么棘手的事,多半是吩咐戴津动手。吴辰光心中一紧,他与那戴津也打过交道,戴津手段之毒辣犀利,连他这深宫里打滚了半辈子的人都有些发憷。吴辰光不敢多加揣测,匆匆下去传召戴津。

    且不说熙成帝召见戴津问了些什么,只说这义忠亲王的外书房中已是一片狼藉,几案上摆着的定窑美人觚早就摔成了碎片,横陈青砖地面,水迹淋漓,芳华委地。乐庆郡王缩手缩脚地坐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神情惶恐慌张,平日里多情飞挑的凤眼此刻早就失去了神彩,手却团成一拳紧紧握着。过了半日,斜倚在螺钿榻上沉默多时的义忠亲王才疲惫地慢慢说道:“你先回去罢。我得了消息,就打发人去知会你。”乐庆郡王焦虑道:“二哥,我……”义忠亲王不耐烦听他哀求,堵了他的话头道:“你放心。只管回去等消息。”

    乐庆郡王正犹犹豫豫不想动身,义忠亲王身边的总管太监何明悄悄走了进来,在义忠亲王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饶是乐庆郡王凝神细听,也只听到几个字眼“宫里”“夺爵”,乐庆郡王只觉手脚冰冷,心口发闷,直要晕厥过去,一迭声道:“可是有什么消息?二哥,是什么消息?”义忠亲王脸色铁青,忍了又忍,恨恨骂道:“蠢货,偏你管不住自己,如今可好了,我也保不住你了。父皇铁了心要夺了你的爵位,诏书都写好了,只怕等你赶回府上,圣旨已经在府内等候了。”乐庆郡王死死咬住牙,手上青筋全都爆凸出来,手心里早就鲜血淋漓了,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低声向着义忠亲王道:“我回去接旨。”说话间,就抬起脚要走。义忠亲王并非薄情冷心之人,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明知褚烺犯事仍旧为其四处奔波。见着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兄弟如此遭际,义忠亲王心里也是酸痛,低声喃喃道:“待日后我……,必当为你复爵,你且宽心。”

    褚烺听见了,背着义忠亲王,泪水扑簌簌地坠下,忍住哽咽道:“二哥不必为我费心了,如今草民已是庶人,与殿下当有云泥之别……”义忠亲王暴怒道:“不许说这样的浑话,二哥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待你接了旨,我便去接你来我府上,日后如何,我们从长计议就是。”乐庆郡王摇摇头道:“这京城已是容不下我了,二哥若是为我打算,不妨为我选个寺庙,让我落发为僧去罢,也好清净清净。”义忠亲王怒道:“别浑想,你又没有从玉牒中被除了名,依旧是咱们皇家人,怎么能去当和尚?”褚烺沉默半晌,才低声笑道:“罢了,如今我做什么都不合时宜。二哥不必担忧,我这就回去接旨。”说罢,便旋风一般地卷出了书房。

    义忠亲王忍不住拿起榻边小几上摆着的景泰蓝西番莲螭耳熏炉,狠狠地掷到地上,心内怨气翻腾,既怨褚烺不争气,也怨忠顺太阴毒,心内暗暗发狠,若是一日我登上大宝,定给今日这些不识相的好看。门外的何明隐约听见了动静,低声问道:“主子,气大伤身,如今郡王爷还指望着主子呢……”义忠亲王喝骂道:“你又啰嗦些什么?还不去把甄友勇给我叫来。”何明连连告罪道:“老奴糊涂了,老奴的一点愚见,若是要召见甄先生,还请主子让老奴把书房收拾了。”义忠亲王道:“那还不滚进来收拾了。”

    这甄友勇是义忠亲王的心腹幕僚,平日里就住在王府外院,听见王爷传召,一会子功夫,甄友勇便候在了书房门口。正巧这何明指使着小厮们打扫完了书房,添了摆设,听说甄友勇到了,忙走到里间去禀报义忠亲王。义忠亲王换了身家常衣裳,走了出来,甄友勇进来见了,义忠亲王倒是有副好相貌,只是眼角戾气横生,骄矜之气令人望而生畏。甄友勇行了大礼,义忠亲王道:“起罢,难不成我还挑你的礼不成?”甄友勇笑道:“王爷抬举山人,山人却不能逾越。”义忠亲王没好气道:“素日就知你的性情,只是今儿本王不耐烦这些。”义忠亲王简略地提了几句褚烺的事。

    甄友勇沉吟片刻,正色道:“如今也不是王爷该烦闷动气的时候,这事可大有蹊跷。依山人素日看,郡王爷素日不是那样放涎无礼的人,行事也颇有章法,如何就迷了心窍还守着母孝就要纳妾?再过五个月便脱孝了,难不成这一会子功夫也等不得?便是纳妾也该知会王爷一声,怎么就悄悄地办了?再者,郡王爷纳妾还不到三天,就有人悄悄地往宗人府告了?王爷帮着按下此事,隔了两三日便闹得满城皆知,咱们还忙着应对,就有人将此事捅到圣上跟前去了?王爷,此事不寻常啊,这一环扣着一环,一步逼着一步,背后使力的可不止一人。”

    义忠亲王仿佛一盆雪水倾倒了天灵盖,整个人打了激灵,这才回味过来,忙直起身道:“还请先生教我。”甄友勇苦笑道:“此事错综复杂,山人一时半会也难以理清。这幕后布局的人心计可畏,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个局虽像是奔着郡王爷去的,算计的却是王爷,王爷可要警醒了,山人最为忧虑的是只怕这些人还有后招。”义忠亲王用力抓着扶手,恨道:“本王却也不是好算计的,把咱们的人都派出去仔细查了,本王就不信这天下有不透气的墙。待查出个究竟,看本王饶得过谁?”甄友勇大惊阻道:

    “殿下不可。如今咱们有个风吹草动,就该打草惊蛇了。陛下可在上头瞧着,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义忠亲王却不大听得见去,敷衍道:“若是没有消息,怎么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搞的鬼?”甄友勇叹道:“山人斗胆,王爷方才正该见见林大人,林大人掌管都察院,素来消息最是灵通,只怕比咱们私下去查的还可靠些。”义忠亲王不耐烦道:“这林海不识抬举,你提他做什么?”甄友勇苦笑道:“殿下,林大人掌天下之喉舌,又得陛下信重……”义忠亲王喝道:“不必说了。本王赏脸光临他府上,他是如何拂本王的面子?既然不为本王所用,那他左都御史的位置也别想做得稳当,朝内得父皇信重的大臣可不少呢?”

    甄友勇更是着急了,殿下就是这样急躁的脾气,得罪了他便绝不容情,只是这林如海真是好动的么?年未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其才干自然是万里挑一的。更别说圣上待林家一向亲厚,想想那破例让林海亡父承袭的侯爵爵位罢。遍观陛下执政五十多年,谁有这样的殊荣?圣上偏偏就施恩林家了?想到此处,甄友勇不免打起精神来,再三劝说义忠亲王,剖析厉害,好容易才把义忠亲王劝得回转过来。义忠亲王道:“前些日子投来的贾赦不就是林海的舅兄,你去见见他,让他把这件事办成了。”

    甄友勇听义忠亲王吩咐了,心里忖度了一会,这林家是铁杆子的保皇派,除了陛下的话谁也不听,林家的亲朋除了贾家投向了殿下,其他人家俱是和林家一样的做派。听闻这林大人与发妻贾氏琴瑟和鸣,想来这舅兄的话,多少也听得进一两句,就算拉拢不成,好歹也别坏了关系。若真是让林大人误以为殿下要下手对付他,从而将他逼到其他皇子的阵营去,那就不好了。甄友勇应道:“我这就去见见贾将军。”

    且不说这甄友勇如何见的贾赦,只说林家接到了,合家上下是如何欢天喜地,林珩倒是淡淡的,不过是儿子扇了他一巴掌,老子给他一颗甜枣罢了,有甚好喜的?不过这熙成帝倒还真是仁君,体恤下臣到这份上,历朝的君主中也少见了。可惜待他日后出仕,这大昭也该改换天地了,就不知他儿子是否有这熙成帝的心胸和仁心无了?想来倒也可惜了。

    耳朵却听到林母快活地说道:“我活了这些年纪,也经历了两朝,才见着咱们主子爷赏赐过几回外官子弟,咱们玉儿可真是出息了。老婆子便是此刻闭了眼也是欢喜的。”邹氏附和道:“哎呦,咱们玉哥儿可了不得,把满京城的世家公子们可都比下去了。”秦氏谦逊道:“可不只我们玉儿一个,年前宋相家里的公子也才得了陛下的赏赐,听说陛下夸他是栋梁之才,赏了好难得的御用纸墨。”林母笑道:“这圣上金口玉言赞过的人绝不会错,咱们玉儿将来可是要强爷胜祖的。”

    林海虽心中存着一段烦闷,面上却笑道:“母亲可别太过称赞玉儿,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呢。他现下还小,哪里谈得上强爷胜祖,不给祖宗丢脸也就罢了。”林母嗔道:“偏你厉害,整日里把我们玉儿拘得什么似的,这会子我赞一句都不成了?”林海赔笑道:“不是儿子管束他,如今他还没有功名,就得了圣上的赏,儿子是怕他轻狂。”

    林母摩挲着林珩的头发道:“我们玉儿再不是那样心性浮浅的人了。他有这样的荣耀,全赖天恩祖德,明儿你就写封谢恩的折子,让你老子递上去。”林珩听了,忙点头应了:“孙儿自是该谢恩的,只怕文藻粗陋,污了圣目。”林母拍拍他的手笑道:“这倒不怕,你才几岁,尽管写了就是,横竖有你老子看着呢。”贾敏接道:“素日里赵先生总夸珩哥儿文章做得好,想来写谢恩折子也是不差的。”林母笑道:“你二婶娘这话不错。”林珩谦逊了几句,心思并不在这上头,无论林母欢喜着要摆宴席庆贺,还是林海委婉劝阻,他只留着耳朵听,并不做声。

    他和林海接完圣旨,前脚刚送走了吴总管,后脚就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往义忠亲王府上驰去。林珩盘坐在林海对面,见林海眉梢中有几分忧愁,张口问道:“父亲可是在担忧义忠王爷的刁难?”林海勉强笑道:“玉儿,今日委屈你了。方才忙着接旨,我还没看你的膝盖,接着又是一通磕头,你的腿可还疼?”林珩摇头道:“孩儿没甚好委屈的。父亲才为难呢,孩儿不过给父亲分担一些,并不算什么。再者孩儿平日里习武,胡打海摔惯了,这点疼痛不值一提。”林海半是欣慰半是心痛道:“好孩子……”心内滋味甚是复杂,倒叫他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说道:“义忠亲王素来睚眦必报,我今儿没有接驾,恐怕咱们也进不去这王府大门。”林珩劝慰道:“父亲不必担忧,圣上赏赐了我,便说圣上也不大赞同王爷的行事。咱们去了,只管老老实实地请罪了就是,亲王殿下见不见咱们倒是无关紧要。”林海听了,沉沉地看了林珩一眼,道:“我儿果然灵慧。你能看到这一层固然不错,却别忘了,圣上赏赐了你,虽是一片抚慰的心意,却会让义忠王爷更记恨咱们家。”林珩道:“那父亲打算如何应对?王爷位高权重,父亲在朝上岂不是要艰难了?”

    林海苦笑道:“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若是义忠亲王一味刁难他,只怕到时会有不少高呼“正义”的皇子出来为他解围罢。那时才是最大的难事,林家将被彻底地卷入夺嫡的泥沼之中,再难独善其身。只怕这幕后布局的人,一箭双雕,逼迫得林家投向这布局之人罢。宦海险恶,何况还皇家夺嫡呢,只会是九死一生。他如何能葬送了祖宗基业,当务之急,便是找个人在王爷跟前为林家多多美言,不要让义忠亲王对着林家穷追猛打,好让林家缓口气。只是经历此事,林海不免多思多虑,看来林家也该有所变通了,好歹得搞清楚几位皇子的为人行事,免得又被算计了。林珩见林海想得出神,并不敢出声搅扰,虽则对着今日之事甚是好奇,到底也没多问。

    父子俩思绪沉沉间,马车便驶到了义忠亲王府门前停了下来,林珩掀起车上的帘子往外头一看,雕楹玉磶,青琐丹墀,翚飞鸟革,霞蔚云蒸,门列三间,石狮伫立,果真是庄丽严贵,并不是一般仕宦家庭所能比的。门口坐着一群华服丽冠之人,见了人来,也只是坐着不动,林海的长随林义恭敬地走到众人跟前,赔笑道:“几位大爷有礼了。我家大人左都御史前来投帖求见亲王殿下。”

    门上的管事听闻是二品大员,才站起来笑着回话道:“林管事好。我这就进去回话。”手里动作并不慢,今儿主子才备了车架仪仗亲往林家拜会,主子这般看重林大人,他们也该殷勤些才是。这管事是门上的,消息一贯灵通,却不知义忠亲王是在林家吃了一个大干回来,正恼恨林家呢?因着义忠亲王暴怒,跟着出去的人也机灵,并不敢胡乱嚷出来。因而这管事还盘算着借着此事在王爷跟前露个脸讨个好,忙打开三间正门中的左侧门,让林家的马车驶了进去。这正门中的中正门除非皇帝、王爷驾临,不然是不会打开的,依着林海的身份能从左侧门进,便是抬举了。

    谁知消息递了进去,半天不见个出来回话的人,这管事立时就忐忑不安了。他偷偷觑了一眼,下了马车立在仪门前等候召见的林海父子,二人倒是一派从容,并没有因此而焦躁不安。等了半晌,王府长史才匆匆赶了出来,欠身道:“林大人,今日殿□上不大爽利,怕是不能见您了。您请回吧。”林海也不好当众说出今日慢待义忠亲王之事,含糊道:“微臣今日失礼了,还望殿下海涵。既殿□子不爽利,微臣也不敢搅扰,待明日再来殿下府上请罪。”略说了几句,林海父子二人便告辞回去,不想出了府门,却撞见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少年。林珩一惊,竟是竺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