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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雅跪坐在车厢里,因高度问题,完全看不到奔涌而来的魔潮究竟到了什么位置,唯有那森然凶横的魔意,越拉越远,渐渐从感应范围里离开,终至不见。
她终于是松了口气,也在此时,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将一只胳膊环在九烟腿上,以至于半边身体都贴了上去,里衣微潮,是被汗水浸染所致。
陆雅偷瞥九烟一眼,那位正展开刚刚到手的另一幅卷轴,仔细打量,似乎并未留意她的做法。她暗松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后背倚着车辇侧壁,还是提不起劲儿来,身上微微抖颤,一时难止。
她确实是给吓到了,虽说也是一位步虚修士,但万千天魔群聚,压迫而至的森然魔意,实在是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几乎击溃了她的心防,若不是身边男子由始至终,都是从容淡定,给了她一份支撑,就算那些魔头没有真正扑上来,她也可能神魂重创,甚至于心魔滋生,再起不能。
如此情状,对她来说,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九烟那边。
这些时日,陆雅对九烟的实力也有一定的了解,知道此人的真实修为也不过是步虚境界,和她差不了多少,多要靠鬼厌等人护持,可在天魔杀意的压迫下,为何却是那般从容?
她不由有几分佩服。
陆雅自小侍奉的,都是此界最顶尖的人物,不管是陆沉、黄泉夫人还是陆素华,虽是耳听面命,其间仍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陆沉眼中,她们这些仆役之流,当真如蝼蚁一般,不是看不起,而是根本就看不到;
在黄泉夫人那里,她们则是实验的器具,起则当神做祖,落则形神俱灭,虽然交流最多,却完全没有一点人味儿;
在陆素华那边,她们又成为把玩之物,与那些古董、玉器并无两样,随用随丢。
长年生活在那种环境下,陆雅已经习惯了,只要逆来顺受就好。眼前这男子,对她虽是纯粹的利用之心,但也没有什么。倒是因为修为境界的接近,让她总有一些按捺不住的探究之心——这在陆沉一家人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那没有意义。
当然,陆雅更是记得,在坊市之时,沈婉偶尔漏出的口风,九烟和鬼厌身后,是一位让八景宫也要郑重邀请,参加紫极黄图之会的大能。
貌似可以依靠的样子。
且不说她根本没得选择,只从前景来看,似乎也可以接受——能够让九烟这等人物身具如此神通威能,其身份实力,就毋庸置疑。
她不会忽略九烟本人的能耐,能够让那位大能看重,本身就是有其实力所在。
做她的晋身之阶,总没有问题罢!
在那位大人座下,或许能得一栖身之地?
纷乱的心思渐渐有了头绪,其实这个念头,在她“沦入”九烟手中的时候,就已经转了不知多少遍,只不过对陆沉一家人根深蒂固的恐惧,让她根本不敢深入地想下去。
直至如今,又受了一番严重刺激,这才让她从迷茫和慌乱中挣扎出来,身上的力气开始恢复。而感应到她的视线,九烟的目光从新得的画轴上移转而至:
“你有什么想法?”
心态不同,对九烟的反应也不同,陆雅低下了头,不想用无意义的话搪塞,而是尽可能地表现自己的价值:
“奴家在想那葵阴魔巢,究竟是临时从天外破入,还是早早就有……”
“哦?”余慈果然给提起兴趣,“怎么说?”
葵阴魔巢,又被称为“外道母胎”,十三外道绝大多数种群,都是从此中化生而来,而此物又是十三外道中,最脆弱之物,别的进入真界,怎么说都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唯有此物,当真是入界必死。
余慈在丹霄峰内部,意外发现此物,正不断生养外道魔头,当时是想着,东华诸峰是另一类三方虚空交界之地,诸天魔又在丹霄峰里,以其森然魔意,开辟出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这才把葵阴魔巢安置下来,但已经非常虚弱。
所以二次突击的时候,顺手就赏了一记玉京三光破元消魔符,看天魔群落的反应,其下场似乎不妙。
但眼下,陆雅还有不同意见?
“夫人在宫中,长年研究魔门、神道等事,其中就有研究十三外道的,东华宫弟子到外域历练,都有生擒天魔、眷属、外道的任务……”
“还有此事?”
“是,奴家在夫人身边时,就曾听到,那葵阴魔巢,固然可生养诸般外道魔头,却也时刻需要大量至粹玄真为养份,支撑起脆弱的宫巢,故而只要入得真界,被九天真罡隔绝外域玄真,再受此界元气一逼,就再无幸理。而如今这东华诸峰,怎么看也不是一个适宜的环境,而那些魔头,似乎也来不及支应。”
经陆雅一番分析,余慈不由点头:“这倒也是……但你也看到葵阴魔巢了,那又该如何解释?”
“在域外生就的葵阴魔巢,自然难以在此界留存,可要是在此界成长的呢?”
一开始,陆雅还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但越说到后面,反而越觉得,这其间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可能,她的嗓音也不由微微发颤:“奴家就想,这里会不会是镇压了一批夫人当年的实验品……”
“黄泉夫人?”
余慈也是连连点头:“不错,是个路子。这种事情,黄泉夫人也不是干不出来。”
在余慈的认知里,黄泉夫人智慧渊深,又奇诡莫测,当年能让女儿一分为二、为三,如今造出个葵阴魔巢,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儿。
他回忆突入丹霄峰的过程,第一次突击时,陆雅所说的山水插屏竟然没在原位,幸好一众眷属、外道做事儿,不会想着刻意消灭痕迹,被他盯着蛛丝马迹,一路追索,最终发现其确切位置,但又觉得强攻或许不成,就使了个调虎离山的计策,让降世天人拖住两个外道魔头,自己则杀个回马枪,一举得手。
连续两次突击,尤其是第一回,在丹霄峰内外,被一众天魔围追堵截,对丹霄峰上的地形环境,已经比较了解。是而知晓,那葵阴魔巢,安置在一处已经没有地脉灵气贯注的洞府之内,所谓的“至粹玄真”,是完全没有的,而受本界元气的挤迫排斥,也没怎么见到。
余慈毕竟对天魔外道不是太了解,当时没有看出问题,待陆雅这么一提醒,才醒悟过来。
只是,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猜测,他们也再找不到别的证据。
余慈倒是由此对另一件事更重视起来:
他到手的这件画轴,也是由山水插屏变化而成,而寻到的位置,却是在葵阴魔巢附近,当时天魔群聚,在里面进进出出,虽说没有激发什么异相,但只凭天魔的兴趣,也足以证见一些可能了。
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原来是这么招苍蝇吗?
从另一个角度想想,余慈几乎都要怀疑之前的判断了,如果真是那件东西,黄泉夫人也好,陆素华也罢,会把它放置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倒像是专门招人注意似的……
正转着念头,他眉头急又一皱,却是远方拖着金刚魔俑和火瘟的降世天人神通,终于给打灭,在此之前,虽说是将寄生在金刚魔俑体内的天魔灭杀,使其灵智骤降,却终究没有拖着两个外道魔头陪葬,不免暗叫一声可惜了。
话又说回来,一记符法神通,能够抵挡两个几乎超出真人级数的魔头近一刻钟的时间,也终于让他见识到,上清符法在面对天魔一系时,其惊人的压制能力。
当然,预先的准备是很必要的。
记得早年听解良授课时,那位便讲过,符法之道,在狭路相逢之际,往往落在下风。但在预知敌情,有备而来的时候,却能占得先机。
余慈这些年修炼诸天飞星符法,成就天垣本命金符,已经将三十六道灵符,尽都磨炼成种子真符,念动而符发,对此感悟倒也不深,但这回,他生怕面对天魔,符法威力有限,就用了很久没有施展过的“贯气法”。
玉京三光破元消魔符、上洞真霄辰光感应神雷、太一斩邪符、解形玄变符等几个符箓,通通做了九次贯气加持,其效果着实惊人,就像那一朵剑意所化之青莲,便是由太一斩邪符所化,硬生生将天魔群落打得断了档,绝不逊色于长生真人的全力一击,给了他脱身的良机。
余慈久不用“贯气法”加持,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
要说他早年学习符箓,是走的“窍窍相通”的路子,重视分形组合、气机贯通之道,乃有“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之谓。
但后来本命真符有成,又通晓了其中的符法神通,念动即可成符,更可以先天元气化生神通,但凡是同级对战,只此已经足够了,面对更强的对头,也没有贯气加持的时间,慢慢却是走向辛乙所言“晓性灵、通神明”的方向,如那降世天人的神通,一旦符法成形,自具灵性,似乎比“窍窍相通”的路子更为玄妙。
余慈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成见,非要在“通窍”和“通灵”之间二选一,他是纯粹的实用派,在他看来,“通灵”没那么玄乎,“通窍”也不是垒砖似的死功夫,不管怎样,都要在实际的操作中,才可见出奥妙。
今日感觉到“贯气法”的好处,免不了就要再去钻研,看一看,如何才能在“通窍”和“通灵”之间找一个平衡点。
目前这时段,肯定是没法深研了,但抽出一些时间,将来之前预备的那些玉符,多做几次贯气叠加,却是做得到的。
回头就算碰上某些强力的对头,几十上百个贯气叠加过的灵符扔出去,便是劫法宗师,也够他喝一壶的。
“走吧,这车子暂时是不能坐了。”
在与天魔交战时,余慈刻意用三方元气,锁住了己方气息,没有丝毫外泄,可作为载具的司冥巡辇,那森森鬼气,却是遮不住的。传说火瘟聚形后,感应极其敏锐,这时再乘坐车子,就是自找麻烦。
当下收了符法,又放出法域将陆雅一包,如此气机封闭,可曰飞行绝迹,没入群峰云雾深处,要暂寻一个栖身之地,做一些功课。
飞了没多远,身上所配的一枚玉符却是透出些微寒意,这是远方有人发来了通讯的请求。
余慈将玉符取出,按照设定好的手法激发,但听一串如风铃般的清音掠过,翟雀儿的声音便透过来:“大师近日安好?”
余慈的警觉心一下子就提起来。
翟雀儿平日里,一般都叫他“道友”、“道兄”,只有比较正式,或是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以“大师”相称。
这种时候玩这一套,恐怕没有好事儿。
他淡淡回了一句:“说得过去。你在哪儿呢?”
“北方第二峰,郁盘峰。”
余慈又是小吃一惊:“怎么去北边了?那边情况如何?”
“不是太理想,天魔群聚,域外修士众多,大师那边呢?”
“彼此彼此。”
几句寒喧过后,翟雀儿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就道:“有一事想请大师相助。”
果然……
余慈很想说“老子没空”,但也好奇翟雀儿碰到了什么麻烦,就嗯了一声:“你说。”
“今日我们这边发现一样东西,对我门中甚有用处,便想多多收集。只是前面走得太快,不知道还有没有遗漏,故而请大师帮着拾遗补缺。”
说着,通讯的玉符又是微微震动。余慈会意,透出一道真力,将其上符阵激发,当下就有寒光照影,在前方雾气之上,映出一个静态图景。
余慈挑了挑眉毛,略为模糊波动的图景上显示的,正是一幅山水插屏。
旁边陆雅也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屏住呼吸,往他脸上看过来。
余慈却再未有丝毫神情变化,只是问了一句:“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