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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弯月半隐,清冽幽辉从三尺墙头而落,独独为墙下一丛栀子花再添莹色,淡雅袭人的栀子香随着月光落进南窗之内,却终抹不开窗下人眉间浓愁,公孙慈着一身月白素色长袍,长身侧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之上,一双眸子从窗棂之中看出去,幽幽的不知看向了何处,她的肚腹已经高高隆起,显见的孕期已长,眼窝之下青影深深,巴掌大的小脸一半被头发遮着,另一半现出两分浮肿,怎么看都是憔悴。
珠儿一身窄腰青衣加身,静静的垂首恭立在榻边,她的目光也看向了窗外,却是落在那一道紧闭的院门之上,眸子里不知是期待还是有些畏惧,可定是在等人便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院门之外终于听到了锁链窸窣的声音,珠儿眉眼一亮,这边厢公孙慈面上却依旧是半分表情也无。
夏侯云曦披着月华而来,眼角眉梢犹见两分愉悦之色,可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她却缓缓地沉下了唇角,抿紧的唇线带着夏夜的寒凉,随着那漆黑的眸光一起落在了窗棂处的剪影上,眼见得庭内无人迎接,管家面色有两分为难的忐忑,夏侯云曦不置可否的缓步过庭,外面的人则都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将院门掩了住。
青瓦白墙,碧玉小户,这是长安城锦年坊一处无名宅院,内里住着的是在大梁国乱之中失踪的先梁皇后。
虽是夏夜,屋内却依旧是浮着一层阴冷之气,夏侯云曦推门而入,珠儿早已伏身跪地,唯有公孙慈躺在榻上,看着她的目光之中不见往日机锋,自也是再无半点灿然星光,见夏侯云曦看她,她眉心微拢,“我既是无名之人,想必也无须跪曦朝皇后。”
夏侯云曦不置可否的解下肩头披风,灵儿在一旁接过,随即扶着她也坐在了榻上,夏侯云曦面上不见不耐之色,开口的语气也未见得多亲近,“曦朝跪我之人万千,自是不差你一个。”
话音落下,夏侯云曦看向她的肚腹,“若是不想生下他,当日里何必有求于我?”
公孙慈随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不由得抬手落在了隆起之地,夏侯云曦眸光半眯的盯住她,摇头一笑,“看来消息有误,你并不是不想生。”
公孙慈闻言并无惊诧之色,只是将那为人母才有的温润目光落在自己的腹部,那眸光不再清冷无状,反倒是好似看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口口声声喊她娘亲一般,夏侯云曦往日里或许还能被她唬住一二,可是今日,她自己也即将是成为母亲的人了,自然一眼便看透了公孙慈,她抬了抬眉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闪过两分利光,“看来只是为了想要见我,那么我来了,有话你可以说了。”
公孙慈敛着眸子,并看不见其中颜色深浅,她似乎是在打算,那种表露在外的算计之味儿让夏侯云曦的眉心展不开来,一旁的珠儿胆战心惊的上了茶便退至一边,一双眸子却是担忧的落在公孙慈的身上。
夏侯云曦可以等,耐心却极是有限,院子里的月华渐渐地变暗,她的眸色也越来越漆黑,她把玩着手中茶盏,某一刻,忽然将茶盏往案几之上轻轻一放。
随着那“噔”的一声轻响,公孙慈终于抬头,眼底分明有豁出一切的决绝,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克制的平稳,“大梁随周朝立国百年,开国梁王乃是当时跟随周王最久的潜邸近臣,二人后来结为异性兄弟,始帝胸怀广阔,因梁王跟其征战诸国出任军师,也算是为其立下汗马功劳,这才将梁地赐给他作为诸侯王地。”
夏侯云曦心中略微抽紧,越是平静的表面其下可能会有更为汹涌的暗流,曾经的跋扈少女现如今也能如此坦然自若的与她工于心计,她下意识的觉得不能轻视,公孙慈所说她自然知晓,周始帝开国封册七王,封赏大片国土,这七王的故事现如今还流传甚广,当年的梁王乃是以始帝谋士的身份起家,后来一路随军曾多次相救始帝与危局,从龙之功少不得,更重要的是这位梁王乃是当世天下少有的饱学之士,随不能上马杀敌,可是说起谋略布局军法兵阵却是丝毫不逊色其他几王,后来封王列土,恰逢始帝盛世,这位梁王更是先与其他几王在自己的封国之内大行文治之功,且推行中庸安邦之道,此前赵晟不战反兵之心,以及历代梁王所遵从的,皆是由此王而来,可是夏侯云曦不知,公孙慈此刻对她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夏侯云曦的面色有几分肃重,公孙慈眼底闪出两分松快来,她顿了顿,接着道,“始帝征战近十年,彼时异族零落,民风凶悍,始帝收服其族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每战更必是血流成河,可在其天下一统之后不过三年便有始帝盛世之名流传,皇后娘娘可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夏侯云曦对于史家之书涉猎甚广,当年始帝是靠铁血之战将分散零落的大小异族收拢的,周朝建国初期不知是怎样的一副烽烟难消之态,可其后不出三年,大周朝士农工商皆现繁盛之姿,这便有了始帝盛世之说,史书之上不过大家赞赏始帝的帝王之术绝世,且用人为臣更是慧眼识金,其下诸位臣工各个手段无双,有英明的帝王,再有能吏臣工,治理好一个国家自然是顺理成章了。
到底是几百年前的事,即便是史书上也记载的不甚详尽,夏侯云曦大体能将此事相通,可随之脑海之中便掠过两分疑惑来,这疑惑一闪而逝她甚至还来不及抓住,随即她又看向眼前的公孙慈,她既然由此一说,又何尝不会说出答案来。
公孙慈果然弯了弯唇角,“史册向来是由胜者来写的,能写在上面的,不过也是帝王觉得能让后人知道的罢了,皇后娘娘与皇上现在想必正在为新朝之政而烦恼,皇上朝政之事阿慈没有资格过问,娘娘掌管后宫却也不能不为前朝考虑,阿慈敢问娘娘一句,眼下让娘娘烦恼之事都有哪些?”
夏侯云曦眉心一紧,她前几日才过问了宫中院司之制,又看了内官述职文书,这一行的打算自然有许多,可她的这些打算,与她公孙慈有何关系?
夏侯云曦并不欲回答这个问题,公孙慈等不到答案便也不着急与此,她只是接着问她,“阿慈至今犹记皇后娘娘当日在大梁凌霄台铮铮之言,在先皇面前例数大梁与楚国强弱,先皇彼时被皇后娘娘之言所震,面色惨白大汗淋漓,几乎就要立时献城称降,彼时阿慈犹以为先皇会真的称降,毕竟那时大梁全无胜算,为了那仁君之名梁皇也不会殊死抵抗落得个胜败名列的亡国之君下场……”
公孙慈口中仍称赵晟为皇,夏侯云曦眉心微蹙却没有打断,说起赵晟,公孙慈眼底闪过分明的痛色,夏侯云曦并不知道那些她在异国恍然无措的年月之中赵晟给了她什么,可是她对他,大抵是真的动了心有了情,夏侯云曦想到那葬身火海的谦谦帝王,若非他最后那一招阴险之计,她心中对他还是有少许尊崇的。
公孙慈语气低婉凄清,顿了顿才能继续,“可是阿慈没有想到,先皇即便是在那般条件之下也要最后一搏,阿慈彼时只当先皇是因为大燕和楚地在对峙,想从中坐收渔翁之利,也因为如此一直对先皇之行不解,即便是大楚和大燕相对,可彼时大梁与其中任何一国相比都难以成势,哪怕是楚地败北大燕得胜,大梁最后的结局亦是不会好到哪里去,先皇那般做,甚至还是为大燕做了嫁衣裳……”
夏侯云曦的眸光认真起来,但凡是彼时经历过这场大战的有识之士只怕都会如此想,赵晟这最后一拼拼断了赵氏一族的生路,拼尽了梁军的最后一滴鲜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生出了这样的心?不管是大燕还是大楚,大梁终究不能胜过其中任何一方!众人都当是赵晟秉持多年的皇权帝王之威作祟,让他舍不得那位子,连夏侯云曦思前想后未得定论之下也这么以为!
夏侯云曦隐隐觉得公孙慈接下来所说之话必定才是赵晟选择这下下策的唯一原因,因此,她半眯了眸光,重新收茶盏在手,甚至稍用上了两分力道。
说到此公孙慈倒是笑了,反而唇角挂上了两分悠远笑意,不说赵晟倒是重新说起了始帝与开国梁皇,“始帝建国之时国内哀鸿遍野,战乱毁尽了平民百姓的村庄田园,要想重建家园,除开史书上大写特写的那些帝王睿智和臣工勤慧之外,少不得的便是强大的财力作为基础,史书上记载,始帝虽然生杀予夺,攻城略地之时手段狠辣,对待异族之时残忍无情,可是对于彼时的中原部族,他的声望还是很高的,建国初期,彼时的中原大族各个散尽财力来帮始帝撑起国库——”
公孙慈说到此夏侯云曦脑海之中那一闪而逝的疑惑终于闪现!没错,财力,就是财力,那时候的周朝比之现在的曦朝完全是两个层面,彼时的中原不及现如今的中原大,四面八方都是诸如楼兰、月氏、匈奴等凶悍异族,始帝先统中原,后收异族,是如何的帝王铁血才能在那个时代做到凌驾于所有权利之上!由此即便史书之上只是略略一提,可夏侯云曦也能想象那十年的征战之中有多少尸骨成山!
而征战花销本就巨大,随即又建立了大一统的周朝,山河残破,百姓流离失所,民心或民心不稳之下暴乱频出,再加上积年累月的财政花销,始帝哪有钱在诸多不利因素之下去治一个盛世出来?而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便是一个充盈到可以不计代价重建山河慧与百姓的国库!
夏侯云曦心中有万千思绪缭绕,而公孙慈接下来的话更是与她的想法如出一辙,“娘娘必然知道,彼时的中原领土不过现如今的十之有三,始帝起兵之后对中原大加清洗,虽然没有对待异族那般冷酷,可是百姓对于一个毁了他们家园的人会有多少好感呢?暴君之名在当时广泛流传,只不过史官不敢写进史书罢了,想那始帝连年征战,原本为战争准备的积蓄早就花光,根本没有财力去建立新朝,异族生性顽抗,根本不知臣服为何物,几乎被屠杀殆尽,而中原财阀在当时经过战乱之后根本所剩无几,史书上所言的中原大族纷纷慷慨解囊支持新朝——到底是真是假呢?”
始帝创造了千秋功业,创造了传奇盛世,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朽,可是有哪一个帝王的身后没有几处阴暗血腥,这些华章之下的瑕疵终会被时间的洪流涤荡的一干二净,人门津津乐道的也只有那些添加了自己心中美好祈愿的丰年盛事,可要是细细论想起来,史官的笔杆子到底不能完全替帝王抹平,是非曲折,后人自有公论!
想到此夏侯云曦心中不免叹然,要做一个万世流芳不被人诟病的帝王真是太难太难!她忽的又想起了那一双凤眸和那一双温柔的手,心中忽而生出那流芳不朽的期望来!
夏侯云曦的走神公孙慈看的分明,可公孙慈并不去打扰她,她眼底的情绪太过生涩晦暗,公孙慈看不懂看不清,所幸,她便只凭自己的筹码等夏侯云曦来就!
良久,夏侯云曦才回过神来,她眼底生出了隐晦的光来,那一束光让公孙慈肝胆大震,几乎就要露出些许情绪来,可她到底是忍住了,只听夏侯云曦沉声一问,“始帝是否有不为人知的财政来处?”
公孙慈淡笑不语,夏侯云曦眼底的光越发的簇亮,“始帝有自己的财政来路,而当时七国分封之后始帝为了中原大治,自然会将自己的国库分给诸侯财库,各国在当时皆有大治,这么一来,才有了此后长达三十多年的始帝盛世!”
战后的国力恢复最是艰难,万俟宸在她面前所说甚少她也能明白,早前在楚国内乱打击氏族之时便有楚国大族在万俟宸施加的压力之下慷慨解囊,这份慷慨又何尝不是为了之后的战乱做准备,如今战事已毕,所剩之数夏侯云曦不得而知,却一定不会丰足便是了,而彼时大梁和楚国除了兵力之上的差距之外,还有一处便是财力的差距,楚国为了今日之计囤积了大梁的财富,而大梁……
见公孙慈默然不语,面上的笑意却更浓,夏侯云曦几乎立时便明白了其中关键之处!她陡然眯了黑眸,“其他各国历来以武治为先,只有大梁崇尚文治,武治花销巨大,文治却不然,始帝分发的财富必然巨大,以至于大梁在没有大力推行武治之时积攒了财富,而这笔财富在之后的梁国历代君王之中都未曾擢用,更有甚者,大梁一直以来都已文治离国,这财富还会越来越多,而赵晟,正是有这份财富作保,再加上他向来看重的帝王皇权和他被压制多年的野心,最终选择了走最铤而走险的一条路!”
夏侯云曦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的话,她胸口微微起伏,眼底的光彩明灭不定,脑海之中一时之间有千重意念闪动,而公孙慈因为夏侯云曦直白的言语笑意微滞,却又是在下一刻恢复了自若神色,她眸光带着两分敬服的看着夏侯云曦,只因她所言几乎一字不差,她又勾了勾唇角,对着夏侯云曦眼底好似猛兽看到猎物后志在必得的光轻声一问,“治下曦朝盛世,开国帝后便能流芳百世,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有兴趣呢?”
夏侯云曦走出那白墙小院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初,她看了看那佝偻着背脊站在她身前的管家抬步向着巷头的马车走去,马车静然而立,在这么的浓黑的夜色之中闪动着两分昏黄的灯光,那灯光暖人,只让夏侯云曦下意识的加快了步伐。
车帘一掀便伸出一双手来,身形一起下一刻她便靠进了温厚的胸膛,近在咫尺的是万俟宸略幽黑的眸光,他盯了她的神色片刻才放下心来抬手擦她额间薄汗,“现在走这样急,怎的不早些出来?”
夏侯云曦唇角微勾,眸光落在车中摆着的造型精致的狼头灯上,那狼头造型精致,可因是用了狼这样生人勿近的凶猛之物,放在一群兔子鸟雀灯盏之中仿佛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盏,夏侯云曦一眼便看重,此时看着愈发的亲近可爱。
万俟宸见她又看了那灯,抬手便将她揽入怀中,低着声音咬她耳朵,“一盏灯而已,值得你看一晚上,在你面前的可是曦朝皇帝!”
夏侯云曦被作弄的笑出声来,所幸缠了他的脖颈靠过去,“是,是英明睿智雄韬伟略且要流芳百世的皇帝,臣妾冷落了皇上,皇上恕罪——”
万俟宸亦是笑开,贴了她的脖颈轻语,“罚你……”
车轮滚滚而动,昏黄的灯光便在这夜色之中越行越远,而在那青瓦白墙的小院里,正有一道身影立在漆黑的梁皇后牙床帐幔之前,冷声笑语,“从来都知道敬慈公主不可小觑,今日方可见一斑,如此完美的编纂,公主可是没有退路了可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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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卷三赵晟的想法其实有些不合情理,原因就在这里,现在被公孙慈一解释瞬间明白了有木有,连我们云曦都相信了啊,可是这是不是真的咧~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