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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历四七七年冬至,楚太子万俟宸带领楚地文武百官前往终南山问神祭天,祭天大典之上,楚太子痛陈中原大地分崩离析之艰危,同时将周帝国传国玉玺和传世九鼎展于世人,称楚地受命于天,乃是帝国百年传承之正统,皇权神授,既寿永昌,楚太子不忍中原离散,为了天下共主之宏愿,决心以楚为尊高举帝国大旗,一统中原,重现帝国盛世!
此举一出,天下哗变,原本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野心家们通通都露出了自己的爪牙,或是谋而后定,或是观望不前,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争夺乱世来临前的最后一份筹码,文人士子们纷纷属文陈词,或是痛斥楚地狼子野心,或是拥戴天下一统,战火的烽烟还未燃起,中原文坛之上倒是百家争鸣起来。
到底是为了个人野心还是为了天下宏愿世人自有评说,然而面对即将到来的权力倾轧和乱世烽烟,文人士子们的笔墨到底显得过于脆弱,而真正的阴谋家与政治家们却是在此刻看出了门道来,楚地先收大宛,后与羌胡结盟,再和西凉成为友邦,之后楚太子又和东齐公主定亲,而东齐却又和云宋交好,广袤的中原大地之上,自西向东划出一条分界线来,几乎三分之二的领土都被标注上了“楚”字,百姓们大都惶恐不安,有志之士却开始磨拳擦掌的跃跃欲试起来,所谓乱世出英雄,这一场由楚地主道诸国参与的七国之乱,势必是大争之世最好的试金石!
楚地以帝国正统自称,也就是说其余诸国必将要臣服与其下,与楚地交好的几国暂且不必说,可远在北面的大梁和大燕是断然不会因为那玉玺和九鼎就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领土奉上,不仅如此,世人不曾忘记楚太子万俟宸曾经往燕国十年为质,如此耻辱,楚太子欲要如何洗刷?
随着四七七年末的大雪纷纷扬扬而落,中原的格局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七国的分封变成了南北的对峙,楚地百万雄兵越越预试,大燕铁军烈烈严阵以待,南有破军,北有天狼,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盟友众多的楚地声势大胜与大燕,可是世事变幻万千,中原大地岌岌可危百年之后,诸侯国之间终于到了破与立的边缘,然而这万里江山争得不是一朝一夕,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纷纷扬扬的大雪给燕京城盖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刺目惊心的白色铺排开来,站在九重楼阙之上远远看去,好似茫茫看不到尽头的灵幡与丧帐,肃冷又狰狞。
公孙墨明黄色的龙袍之外罩着一件墨色的直缀鹤氅出了勤政殿,守在殿门口的宫侍恭敬的上前打起了紫色的华盖大伞,不远处,高大的御辇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公孙墨抬眼远望,扬扬洒洒的雪花鹅毛一般的往下落,天边是灰沉沉的白,看过去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他的眸光深邃,一点幽芒一闪而逝,忽然转身,并不上那御辇,而是自顾自的顺着积了雪的甬道往含光宫的方向走。
打伞的宫侍急忙跟上去,公孙墨却面色冷峻的挥了挥手,宫侍吓得连退两步,眸色畏惧的看了看跟在公孙墨身后的孙哲,直到后者对他点了点头那宫侍才转身跑开。
公孙墨的步履稳健,身形伟岸挺拔,墨色的鹤氅给他周身再添两分冷酷之色,加上他本身的威仪冷峻,常人根本不敢近他的身,他的双手下意识的垂在身侧,微微的握紧,眉心轻轻蹙着,不知是在想什么,脚下的积雪很厚,踏上去便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公孙墨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场如今日这般狂乱又让人绝望的大雪。
孙哲和孙鲁在公孙墨身后默默的跟着,看着那一路上深深的脚印,两个人想起刚刚送来的檄文,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雪花薄薄的一层落在了公孙墨的肩头,他却是恍然未觉,深幽的眸子里似乎隐藏着蠢蠢欲动的锋芒,薄光一闪,他终究无状的敛下了眸子。
走到含光宫门口的时候侍卫们恭敬的行礼,顺着甬道一直往里走,往日奢华大气的含光宫因为这纷扬的大雪显得有几分萧条,整座巍峨的宫殿之中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更是让人觉得凄清,进了正殿,只有一个身穿紫色青花褙子的宫女低着头站在那里,看到那明黄色的袍角一闪而过,小宫女浑身止不住的一抖。
孙哲和孙鲁看了看那小宫女,眉头都有几分皱紧,眼底的神色怪异。
公孙墨面无表情的进了正殿,小宫女犹豫许久还是走上前去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公孙墨眉心一簇,却在看到小宫女的脸的时候收回了抬起来的手,紫兰心中松一口气,便趁着此刻上前将披风收了下来。
上了一杯热茶,公孙墨却并不喝,反倒是看了孙哲一眼。
孙哲会意的上前,将早前在勤政殿收到的却不方便禀报的信报拿给他看,小小的一张信笺,公孙墨一眼便看完,眼底有异样的光彩一闪,公孙墨神色难明的沉默起来,却也不过是一瞬,他看向孙哲,“公主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孙哲有几分意外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
微微一顿,公孙墨又道,“眼看着年关将近,既然是公主远嫁大梁的第一年,我们也要派个人去探看一番才好,就让齐林去吧。”
孙哲敛下眸子应是,公孙墨却并没有说完,“顺便让齐林告诉公主,大梁敬重大燕,这才允了她皇后的身份,梁皇宅心仁厚,她却不能失了规矩,朝堂之事,她一个女儿家还是莫要沾手的好,否则大梁朝堂之上一旦因此难为她,大梁与大燕万里之遥,一时半会儿我帮不了她。”
孙哲不敢大意,想到此前大梁与南越之战中生出的变故便有几分气愤来,可是有了公孙墨前一句的吩咐他又不敢妄为,只将公孙墨暗含警告的话一字一句的都记在心里好转达出去。
公孙墨的话音刚落,新上任的太监总管福全在外面探了探头,公孙墨眸光一厉,福全已经在门口恭声回禀,“皇上,云澜宫的云嬷嬷过来,说是太后娘娘这几日又有些不好了,她老人家想见见您——”
室内一片安静,公孙墨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往外走。
福全见此眸光微亮,疾走出去喊了一声摆架云澜宫。
赵湘澜是从公孙慈嫁人之后开始生病的,从最简单的风寒到现在的肺痨之症,短短的半年时间,整个人却像是老了十岁一般,不仅面容之上满是皱纹斑点,连带着头发也白了一大半,现如今整日的卧病在床,时刻念叨着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而后便是愈发的惦念做皇帝的儿子,只可惜,公孙墨太忙了,有时候大半个月也没时间去看她一次。
去往云澜宫的路上公孙墨坐着御辇,明黄色绣着祥云纹的帐子之外是呼呼而过的风雪,外面侍候的人都低着头瑟瑟缩缩的走着,宽敞的宫道之上只有静静扫雪的宫侍,福全走在仪仗队伍的最前面,耳边只有滚滚的车轮转动声。
福全也是德王府进宫来的老人了,对于赵湘澜的现状多少有几分同情,因而今日里冒着被公孙墨斥骂的风险替云嬷嬷传了话,没想到往日里不动声色的公孙墨今日里会答应往云澜宫去,想到此他不免得有几分唏嘘,又想到自己一个下人如此腹诽自己的主子实在有些不妥,连忙敛下了眸子将手踹在了袖子里往前走。
雪太大,亭台楼阁都变成了一个模样,眼看着主道之上有宫女扫雪,大堆大堆的雪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福全看到便是面色微变,宫女们哪里想到这个时候会有皇上的御驾来,当即吓得远远地就跪在了地上,福全微微一叹,抬手挥了挥,身后的御辇便转了一个方向,心惊胆战的宫女们朝福全露出感激的神色,福全只当做没看到似地敛着眸子静静的走着。
永安殿,缙云湖,清逸殿,揽月台,这条路有点绕,所幸一路上都还算平稳,御辇也是半分颠簸也没有,福全望了望身后长长的仪仗队伍,心放下来一半。
一口气还未彻底落定,福全眼角便看到十步以外被白雪覆盖的院墙之处一扇小门猛的打了开来,而后一道紫色的身影从那小门之中极快的冲了出来,竟然就那么堪堪的拦在了道中间,福全倒抽一口冷气,又不敢大声呵斥,随即面色大变的疾步上前走了过去。
半跪在道路中间的人头发披散,凌乱的散在肩上将脸遮了个大半,身上的紫色袍子之上满是脏污,不知道穿了多久,那料子似乎是进攻的天水碧,又好像只是一块寻常的三菱松江布,只是这个时候的福全无心去分辨了,他面色一冷的挥手,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太监立时冲了上去。
紫色的身形纤细,一双瘦骨如柴的手从那袍子里露出来,沾着黑灰的手和那素白的雪对比分明,她似乎没什么力气,跌在地上就站不起来,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的将她往道边的小院子拖,偏生她的手却是死死的扣在了地上,还挣扎只想要抬起头来看看前方的人,只听得她喉咙里呜咽着响动,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来,福全几步走到她跟前,抬脚就朝她身上一踹,可以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迫人的气势,“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冒犯圣驾该当何罪!”
被踢倒在地的人忽而气息一变,那沾上了血水污泥的手抬起来将面上的头发一拨,登时露出来一张满是疤痕坑洼的脸来,一双大大的杏眼此刻全是逼人的恨意和怨憎,饶是福全一把年纪,也被这幅狰狞的面貌吓了一跳,看到那人不敬的眸色,他顿时满心生怒,他后退一步,回头一看后面的仪驾已经不远,心中更是不安的紧!
恰在此时,从那半开的小门之内又冲出两个身壮力大的婆子来,看到外面这幅场景两个婆子立时吓的面色惨白,福全却是顾不上惩治这两个婆子将不该放出来的人放了出来,眼底含着利光的看向瘫在地上的人,“把这个贱婢也咱家带回去,连个疯妇都看不出,你们也别想在宫里做事了!”
两个婆子看着那明黄色的车辇,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几个小太监都没能拖动的人却被她们二人轻轻松松的就制了住,福全看着那紫色的身影被两个婆子不顾死活的拖进了那扇窄门,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公孙墨的车架走过来的时候世界一片平静,车轮滚滚而过,适才那痕迹凌乱的雪地之上被簌簌而落的雪花一遮,顷刻间便一点痕迹也无,好似刚才的一点混乱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车辇之外的宫侍门眼观鼻鼻观心,亦是不曾看见过适才的插曲。
车辇渐行渐远,那窄门之内的院子里,两个身大腰粗的婆子正拳脚相加的落在那紫色的身影之上。
“还当自己是贵妃呢!”
“小贱人,你这副鬼样子还想去见皇上!”
“你差点就害死了我们,看老娘不好好的教训你!”
云澜宫的宫门早已经大开,公孙墨下的车来云嬷嬷正眼眶微红的等在宫门口,看到公孙墨的出现当即跪地行了个大礼,公孙墨面不改色的走了进去,云嬷嬷又马上起身跟在了公孙墨的身后。
沉暗的寝殿之内点着浓浓的檀香,公孙墨一闻到那个味道便是眉心一簇,云嬷嬷察言观色,当即挥手让一边的小丫鬟将香灭了,湖色云纹的帷帐之中,赵湘澜容色惨淡的倚在正红色的百花缠枝大迎枕之上,她的面色被那大红色一衬,愈发的多了几分沉沉的死气。
“母后,您觉得如何?”
微闭着眸子的赵湘澜登时睁了眼,她看了看眼前这个挺拔俊朗的男子,被他眉宇之间的威仪一慑,竟然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公孙墨唇线微抿,看了看这屋子里的摆设,开口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温度。
赵湘澜迷迷糊糊的好似还未睡醒,公孙墨便转头看了屋内众人一圈,“太后的身子不好,冬日里尤其需要注意,你们要小心侍候,太后的药也不可马虎半分。”
“是。”
周遭的丫鬟都恭敬的应声,赵湘澜这才回过神来,一边的云嬷嬷连忙讲一个锦凳放在了赵湘澜的塌边,公孙墨想了想,到底还是走过去坐了。
赵湘澜眸色一亮,轻咳了两声才开了口,“这几天天冷,墨儿可要注意身子,你是我从小用尽了心思养大的,得了今天的皇位很是不容易,国事重要,自己的身子亦是重要,可别像你父皇那般早早的就去了。”
说着又轻咳起来,公孙墨面无表情的听着,云嬷嬷站在一边神色难明,却是不敢说什么,赵湘澜并没有说完,“墨儿,你整日里操劳,身边却是每个照看的人,你登基也一年了,却是连个皇脉的影儿都没有,外面的朝臣有没有上书谏言啊,按理说新皇登基是要选秀的,墨儿,选几个人留在身边的,我这几天老是梦见一些故人,眼看着没多少日子了,我想要个孙儿——”
公孙墨的面色依旧不动分毫,云嬷嬷站在一边暗暗心惊,赵湘澜却好似无所觉似地,“你给了顾云曦后位我不说什么,现如今也只当她死了,可是皇脉一事不能不重视,成霖现如今的年纪并不算大,你若是不抓紧,难道不立太子立个皇太弟吗?”
赵湘澜说的有几分着急,气息便有几分喘,好半天才发现公孙墨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她不由得一叹,眸色变得锋利起来,好似又成为了那个主宰后宫生杀予夺的贤妃娘娘一般,“墨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帝王者更要知道厉害,怎么,难道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不成,墨儿,你好让我失——”
“太后娘娘,该吃药了。”
云嬷嬷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打断了赵湘澜的话,公孙墨这才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墨色的大氅一掀,“母后吃药吧,朕就先告辞了,儿子稍后只怕有一段时间要忙,母后这里只怕要疏忽几日,还请母后好好保重身体。”
淡淡的说完,并不能赵湘澜答话公孙墨便转身走了出去,赵湘澜狠狠的看着公孙墨的背影,鼻端闻到那发苦的药味,眼底忽而生出几分狂躁的戾气来!
“不孝的东西!”
伴随着这话落定,啪的一声脆响,云嬷嬷手中的药碗就被赵湘澜一把挥在了地上,黑沉沉的药汁撒了满地,屋子里顿时弥漫着让人舌根发麻的苦涩。
云嬷嬷叹一口气让小丫鬟来打扫,看着赵湘澜的眸光变得陌生又惋惜,赵湘澜在公孙墨刚从南境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性子,那时候的她好像知道公孙墨成为皇帝了,她不适合再指手画脚了,言语行止之间随和不问外事,颇有几分撒手不管颐养天年的的淡泊来,母子间也并非如现在这般冷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云嬷嬷想了想记起来,是从敬慈公主嫁了之后开始的,或许是生了病,或许是太过寂寞,赵湘澜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在公孙墨面前说话也愈发的不知道度,有些话便是她都听不下去,更遑论是对她本就有心结的公孙墨呢,可是要说劝,云嬷嬷却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劝的。
赵湘澜慢慢的平复怒气,转眼便看到云嬷嬷面色不佳,她不由得瞪了云嬷嬷一眼,而后便将眸光落在了她正对面的床头高柜之上,在那里,一盆常年不谢的雪色佛手莲正含幽吐香。
“快,快给我拿过来——”
赵湘澜前后性格大变,也变在对这佛手莲的喜爱上面,公孙慈刚送来的时候她不过是意思一下摆在窗边,屋内有淡淡的清香也不错,每日里看着公孙慈给佛手莲浇水出尘也觉得挺惬意,可是自从公孙慈离开之后,赵湘澜要每日里都要亲手将佛手莲抱在怀里闻着那香味才开心,闻来闻去就是那个味道,赵湘澜却说这佛手莲是宝物,连香味也能治病。
云嬷嬷将佛手莲递过来,赵湘澜立即喜笑颜开起来,不停地深深吸着那沁人的香来,一边还喃喃的念叨着,“还是阿慈说的对,这花真好,一闻我这心里就不难受了,从前有她陪我,现在有这花也是一样的,她能嫁去大梁给那个人做媳妇,我竟然有点羡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