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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嬷嬷有些为难。
这会儿船上的炉子已经熄了火,厨娘也都睡下了,哪里去弄热水泡茶?何况待客的茶具放在箱子里,大晚上的要取出来用,定会弄出动静惊动他人。
桌上就有茶壶,但里头泡的并不是茶叶,而是姑娘平时常喝的饯花茶,姑娘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怎么能把她喝的茶拿来招待男子?
何况用这个招待客人未免有些不恭敬。
曼春看到童嬷嬷的神色,也想起了眼下的尴尬,但来者是客,若连一杯茶都没有,就更无礼了,便从桌上茶盘里取了个茶杯,倒了一杯饯花茶,道,“我这儿简陋的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请见谅。”
孙承嗣接过茶盏,没有喝,在手里握了握,就放在桌上了,他向旁边走了两步,扭头看看曼春,“你叫人给我带的信儿我收到了,你今天……”
曼春却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童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这河边蚊虫多,把门口也熏一熏吧。”
童嬷嬷有些不放心的看了孙承嗣两眼,没有多说什么,重新端起熏炉去了外头,轻轻掩上了门。
曼春把桌上的东西挪到了一旁,搬了纸墨笔砚一一摆好,往砚台里添了几滴茶水,要去拿墨锭,墨锭却被孙承嗣先一步拿在了手里。
曼春微微有些不自在,低头铺好了纸,用镇纸压平。
孙承嗣的手并非养尊处优之人的手,也不像出苦力之人的手那样粗糙,他的手指白皙且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泛出健康的粉色,手臂修长有力,虽然有袍袖遮掩,可看他研墨的动作,仍能感觉到一种强势却令人安定的气度。
曼春忘记了之前的局促,不由自主的抬头去看他,看他剑眉凤目,看他鬓似刀裁,挺直的鼻梁下一双薄唇却并不显得刻薄,他的喉结不重,衣襟熨烫得平整——
孙承嗣把墨锭放在砚台一角,叮的一声仿若金石相击,惊醒了曼春,她脸上一热,赶紧低下头去,持笔蘸墨,写道,【姑母也住在这一层,与我的房间只隔了层木板,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刚才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但是在这样安静的晚上,哪怕一丁点儿响动都有可能被别人听见,曼春不敢冒这样的险。
孙承嗣接过她手里笔,察觉到笔杆上带着的淡淡的余温,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蘸饱了墨,低头写道,【发生了什么事?】
曼春就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点点写了下来,包括她们上船后姑母突然换了姐姐的房间,有信使坐快船南下而来,姑母称病,又叫船调头,让表哥表妹和她姐姐曼宁在一处小码头下了船,单单把她留在了船上,说是让她陪着说说话,可她看得出来,姑母不喜欢她,今天宫使来的时候沈太太也在,姑母还特意留下她,哪怕二表哥来了,也不许她回避。
曼春低着头攥着笔,写到【若不是沈太太解围】,就写不下去了。
她写的每句话孙承嗣都看得十分仔细,看完了前头的,等了一会儿,见她对着只写了半张的纸迟迟不再动笔,好奇地微微倾着身子看了两眼,眉头一皱。
他抽出她手里的笔,写道,【二表哥?】,顿了顿,【李博?】
曼春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孙承嗣笔走龙蛇,【年少疏狂,不要理他。】
曼春抿了抿嘴,【我不想理他。】
“童氏,怎么这么晚了还在门口坐着?”门外突然传来花嬷嬷的声音。
曼春吓得背心一凉,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脸都白了。
他俩听到门外的童嬷嬷似乎是吓了一跳,支吾道,“啊?我……我们姑娘怕蚊虫……”
孙承嗣把桌上带字的纸一收,提起自己带来的包袱,做了个让她不要害怕的手势,闪身进了内室。
“表姑娘还没睡?”
曼春定了定神,伸手把内室门上挂着的竹帘挑到一旁用钩子勾住了,见它不再乱晃,这才张口问道,“是谁在外面?”
花嬷嬷推门进来,童嬷嬷跟在后面,再后头跟了五六个婆子,要不是这会儿天黑,屋里光线也暗,任谁都能看出童嬷嬷神色不对。
曼春起身道,“嬷嬷还没睡?来坐坐歇歇吧。”
花嬷嬷矜持地笑了笑,“不了,时辰不早了,总得把这上上下下都查一遍才能放心。表姑娘也早些睡吧,这夜里头熬灯费油的,又伤眼睛,何况如今天亮的早,睡得晚了,明儿该起不来了,叫人笑话。”
曼春笑笑,对花嬷嬷带这么多人进屋好似一点儿意见也没有似的,“一会儿就睡,晚上吃咸了,多喝了两杯茶,不敢躺下就睡,不然明天眼睛该肿了。”
童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她上前给花嬷嬷搬了个鼓凳,“花嬷嬷,快请坐下歇歇。”又去给花嬷嬷倒茶。
花嬷嬷道了句“不敢”,接过茶却没有坐下,扫了一眼屋里,道,“不早了,姑娘早些睡吧。”她吃了茶,又嘱咐了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童嬷嬷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想起孙承嗣,她看看曼春,曼春指了指屋里,嘴里却道,“嬷嬷,这屋里怎么还有蚊虫?是不是哪里的窗纸没糊好有了缝?再点块香吧。”
孙承嗣从里面出来,见童嬷嬷在门口坐着,便以目示意曼春。
曼春拿起笔来写道,【刚才是姑母那里的花嬷嬷,来查上夜的,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来,我让嬷嬷在门口守着,有什么动静也好提前知会一声。】
孙承嗣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提笔写道,【你刚才说不想理会李博,他是不是纠缠于你?】
曼春看着他把这句话写出来,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孙承嗣见她这样子,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曼春咬了咬唇,写道,【我自问没有做出过让人误会的事,他这样,难道要怪我不成?】
她清澈的眼睛温顺而委屈,嘴唇粉粉嫩嫩,像花瓣儿似的,孙承嗣想,就凭这一双水盈盈的明眸,李博那小子也不算没有眼珠。
他觉得喉咙有些痒痒,轻轻咳了一声,写道【别怕。需不需要我把他弄走?】
曼春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见孙承嗣眉头微拧,怕他以为自己不知好歹,忙写道,【他不足为患,我们不要谈他了。我——】
她顿了一下,继续写道,【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姑母和她生母的事?】
原本姑母对姐姐和她都很不错,但现在却是完全不同,对于那些一知半解的人来说,可能会以为姑母是因为李博的事而嫌弃她,但她却总是隐隐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姐姐心慕大表哥李褒的事她不信姑母看不出来,只不过李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罢了,不是她将人性看得太恶,试想看看,如果反过来,变成李家大表哥看上了姐姐,姑母会怎么样?
她以前听姐姐说起姑母的事时就觉得奇怪,大姑母的生母临安公主是祖父的发妻,先帝的妹妹,身份高贵,位比亲王,若是现在还活着,一个大长公主的尊位是跑不掉的,可惜,死得太早,又是因为谋反的缘故。
可奇怪之处正在这里,既然事涉谋反,她的祖父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安平侯府比从前更为声势煊赫。
要知道历史上那些谋反的公主,一旦事败,公主本人兴许还能逃过一死,但她们的驸马多半都没有好下场。
安平侯府在这中间起了什么作用?临安公主的事败与安平侯府有没有关系?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其中真的发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而这一切造成了姑母幼年丧母,不得不进宫,那么,姑母会怎么想?
她恨不恨?
她会不会对安平侯府做些什么?
曼春真的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如果不是知道在几年后侯府会被抄家,她也不敢想这些。
对她来说,她其实一直挺羡慕像姑母这样的开朗性子,正是因为自己没有,才越发觉得珍贵。
孙承嗣盯着她写的最后一句话看了好一会儿,【怎么想问这个?】
曼春想了想,写道,【我很担心。】
她写的力道很重,写完了这句话,恳切的看了看孙承嗣,又写道【姑母有些奇怪,我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愿是我想多了,可是如果不知道从前的事,似乎会错过什么】。
孙承嗣沉默了一会儿,写道,【这件事不方便说,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他又写道,【你别怕,这一两天我就托沈太太来请你去家里小住,等钦差走了,你姐姐回来了,再把你送回来,你看好不好?】
曼春看到他拒绝为她释疑的时候,不能不说是失望的,可后来看到他说要托沈太太来请她去家里小住,不禁怔愣起来,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不止:答应他吧,去了他家,姑母就不能再随意拿捏她了!
她抬头看看孙承嗣,见到他温柔的目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