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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出了后罩房,叫人开了后门,刚一出来,就瞧见个中年婆子手里提着个包袱要进后角门,“站住!”
童嬷嬷一看是周嬷嬷,心里先道了声“流年不利”,堆起笑容见礼,“周嬷嬷。”
周嬷嬷看着童嬷嬷只觉得眼熟,想了想,“你不是二姑娘身边伺候的?这一大早是打哪儿回来啊?你抱的什么?”
童嬷嬷抬了抬手上提的包袱,“我们姑娘一早起来想吃些咸酥口的,厨房里来不及做,就叫我去外头店里买些来。”
周嬷嬷叫她把包袱打开,童嬷嬷迟疑道,“怕凉了……”
跟着周嬷嬷的婆子喝道,“让你打开就打开,哪儿那么些废话!”
童嬷嬷只好解开了包袱,托着给周嬷嬷看,周嬷嬷见果真只是些烧饼,哼了一声,“我们虽是伺候主子的,可主子还小,你心里难道没谱?这外头的东西也是能给主子吃的?还不扔了!”
童嬷嬷犹豫了一下,刚才在周嬷嬷身边呵斥的那婆子上前一掌打掉了童嬷嬷手里的包袱,烧饼滚了一地,包袱皮也给踩了两脚。
周嬷嬷睨了她一眼,领着人趾高气扬的走了。
看门的婆子一向和童嬷嬷交好,她刚才躲在一边,这会儿才敢出来,见周嬷嬷她们去得远了,大着胆子朝着周嬷嬷的去向无声地呸了一声,转过来见童嬷嬷捡起了包袱皮,就道,“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她们。”
童嬷嬷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惜了那一包烧饼,本来想捎给姑娘尝尝,“出门没看黄历,罢了!”
看门的婆子拿出簸箕来把地上的烧饼撮了,用个口袋装起。
童嬷嬷道,“不找个地儿扔了,收它做什么?”
看门的婆子道,“你不知道哩,上头说了要养几条狗看门,我这边就分了一条,说这一两天就送来,那畜生吃的比人都多,不攒着怎么行?”
童嬷嬷回去了,就把事情如此这般的说了。
曼春心里放下了一桩事,“辛苦嬷嬷了——谁想出来的主意养狗?可千万得栓好了,别咬了人。”
“周嬷嬷和卢管事也来了一阵子了,他们不回京城了?”
童嬷嬷道,“谁知道呢,不过看她脸色难看得很,兴许是这边的差事办得不顺。”
王勤得了这桩差事,不敢将此事随意交给底下人去办,他看铺子里生意还像样,就和账房说了一声,身上袖了几个钱,带了个小伙计出去了。
走走停停访得了桐花巷,在附近找了家酒馆随意要了几个菜,花了一两银子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了桐花巷孙家的不少事:孙家几个异性兄弟如何从海上发家、如何置办下这处大宅院、仆婢成群,店小二好口才,连临近两桌的客人都听住了,一个道,“也不知前世烧了多少高香,竟有这等运道!”另一个道,“有运道,也得有本事。”先前那个就反驳道,“有本事的多了,没有运道也白搭!”言谈举止之间不免流露出几分欣羡向往。
打听得了消息,王勤丢下筷子会了账,领着小伙计到街上雇车买了礼品,回铺子里和大管事打了声招呼,便直奔桐花巷去了。
孙承嗣恰好在家,见了贴子,“青州王家?谁?”
门房上的人也不清楚,“这人没来过,说是为了前两天的事来给您道谢的,带了一车的礼,穿得也挺体面。”
前两天……孙承嗣猛地想起,唐家大太太娘家不就是姓王?可他记得那王家明明是京城王尚书家,而非青州的什么王家。
“……请他进来吧。”
王勤的态度十分恭谨,既然知道这位从前也是豪门公子,他今天又是来道谢的,就将姿态放得低些,进门先磕头道谢,“给孙二爷请安,小的代主子来谢二爷仗义相救之恩。”
孙承嗣道,“你家主子?”
王勤道,“我母亲是服侍唐老爷府上二姑娘的,二姑娘生母的娘家是青州王家,和京城王尚书家原是一个祖宗。”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多礼。”
当下就请王勤看座,又端茶招待。
王勤谢了,道,“我们主子说了,前两日的事实在是感激不尽,可惜不能亲自向二爷道谢,还请二爷勿怪。”说着,递上了礼单。
孙承嗣接过礼单放在一旁,微微一笑,“她一个小姑娘恁的多礼。”又吩咐人道,“去叫桌席面来,再去看看你们程爷在不在,来客了,叫他过来一起吃酒。”
王勤忙客气推辞,道了几声不敢,“小的是什么人,哪配和二爷一桌吃酒?”他客气了几句,到底不敢惹了孙承嗣不快,顺势应下了。
孙承嗣折节下交,王勤也有心奉承,程孟星更是个酒桌豪客,几人推杯换盏,说话渐渐投机,孙承嗣知道了王勤如今管着唐家二姑娘的绒线铺,生意不错,也没露出异色,王勤便想着“这倒不是个迂腐的”,之后两人都默契地再没提起送礼的由头,毕竟女子的闺誉为重,王勤见他这般,心中越发敬重。
孙承嗣叫人去店里选了些样式新颜色嫩的好绸缎作为回礼,让王勤带来的小伙计引路,连同喝的醉醺醺的王勤一块儿送回了绒线铺。
唐曼宁送了信去高家,一连几日都没有高婕的回信,她不免有些担心,晚上父亲下衙回家,她便挽了妹妹一起去问。
唐辎却是愁眉不展,听了姐妹俩的诉说,摆摆手道,“如今他家闭门谢客,别人又如何能知道?你们若是不放心,就时常打发人去瞧瞧。”
见父亲忧心忡忡,唐曼宁道,“父亲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衙门里有为难的事?”
唐辎却道,“这不是你们小丫头该管的,去吧。”
话已至此,两人也不敢多问了,只得自己再另想办法。
唐辎身为泉州同知,手上还是有些权力的,尤其高同知死在任上,他留下来的差事便分了不少给唐辎,泉州又是富庶之地,不知多少人眼睁睁的盯着要争高同知留下的这个位子,在朝廷派遣新任官员到来之前,知府以下诸般公事都是由唐辎领头,董知府几次三番的想让自己人分一分唐辎的权,都被唐辎挡了回去,为此董知府私下里不止一次的大骂唐辎,嫌他碍事。
适逢万寿节,国朝以来的规矩,万寿节前夕各地官员不仅要安排为圣上祝寿,与民同乐,还要抽出一日行斋戒礼,唐辎因为斋戒中的一件小事被董知府严厉地申饬了一番,且声言要参他一本——董知府当着泉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员的面开骂,唐辎直面其峰,当着众人的面却只能唾面自干,其中郁闷可想而知。
李龄不归董知府管辖,品级却比他低,自然不好当面顶撞,他的上司石提举是中官,虽有圣眷,身份却为文官所不齿,一不小心便要招致弹劾,更是轻易不能开口,眼看董知府骂得太过,近乎失态,只好上前解了围。
万寿节过后,唐辎本想在家歇一两天,却被李龄找上门来,邀他出去喝酒。
两人找了一处僻静酒家喝酒谈天,又使人守在外头,不叫别人打扰,一气儿喝到了月上中天,眼看就要宵禁,才与酒家会了账,你扶我、我扶你的上了车轿。
走了没多远,车忽然停了,前头引路的随扈小跑着过来回话,“前头知府老爷家的仪仗来了。”
唐辎一皱眉。
李龄嘿嘿一笑,一拍车壁,“我们家的车,我看他敢不敢生事!”他跺一跺脚,“来人,下车!”
唐辎抓住他,被他一甩胳膊挣开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李龄刚探出个脑袋,又转回来,“这老小子不知是去哪个花娘家里过夜,且看我羞一羞他!”
唐辎到底不放心,跟在他后头下了车。
知府老爷家的轿子用了半套仪仗,立了回避、肃静和官衔的牌子,只是不鸣锣,见有人过来,随扈喝道,“知府老爷在此,速速回避!”
李龄叫人去报上名号,一个管事模样的跑了过来,“李大人,我们老爷醉了,不便相见。”
李龄仗着几分酒意,躬身行了礼,便拿扇子拨开那管事,上去敲敲轿门,“董大人?董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轿子里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那管事一脑门子的冷汗,赶紧拦住了李龄的手,“大人,我们老爷……”
“哎——你们老爷都没说什么,你——”
——嗒!
一支描金大红牡丹的撒扇落到了轿子外面。
那管事神色慌张的赶紧捡起扇子合拢了扔进轿子里,露出了轿内一幅五彩锦绣的衣袖和一只明显不属于女子的大手。
唐辎薅住李龄,“你喝醉了!又闹什么?”
李龄捶了捶脑门儿,看看唐辎,“我刚才……没看错吧?”
时下文人用的撒扇以雅致为上,或绘山水或题墨宝,良家女子则用团扇,只有娼妓和伶人才会用那种华丽的描金撒扇。
李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一把推开那管事,扯了轿帘就把里头的人给拽了出来,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董知府?分明是个扮了女装的年轻男子,看他涂脂抹粉的样子,不是伶人便是男娼,只是此人醉得厉害,被李龄从轿子里拖了出来仍旧没醒。
“咦?这不是杨庆姑吗?”
李龄神色凌厉,扭头问道,“谁认得他?”
他家一个随扈站了出来,“这是本城有名的旦角儿杨庆姑,杨家班的,请他唱一出戏少说也要三十两银子!”
“哈!”李龄一拳捣在了那杨庆姑的脸上,紧接着又是好几拳,骂道,“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也配让老爷我给你行礼!”
原先在知府轿子前后开道的、举牌的,还有护卫们,都围了上来,不过他们畏惧李龄和唐辎的身份,到底不敢伸手。
几拳下去,那杨庆姑总算醒了些,他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尖着嗓子骂道,“是谁?快放开我!知道我是谁么?好大的狗胆!”
他这一骂,脸上当即又挨了几拳,青青紫紫的,鼻子也歪了,嘴也破了,血糊糊的洇了一片,再看不出原先那卖俏迎奸的风流样儿。
李龄把那杨庆姑打了一顿,扔给自家随从,“绑好了他!”
那管事刚才没把人护好了,这会儿见李龄又要把人绑了去,就急了,扯着嗓子嚎了一声,“还不快拦住!”又硬着头皮扯住李龄的袖子,“李大人!李大人!这、这可是我们老爷的客人!”
“滚!”李龄挣不开他,抬腿一脚把那管事踢了个跟头,“告诉姓董的,这事儿没完!”
“我乃朝廷官员,”他看着周围的人,“区区一贱籍你们竟敢用官仪护送,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速速退下!”
一嗓子喝得那些人不敢再上前。
唐辎护着李龄赶回了车里,便吩咐随扈,“快走!”
那管事眼看着对方的车驾走远了,急得直跺脚,“回去!回去!回府告诉老爷去!”
李龄发过了火,嗓子渴得冒烟,灌了几杯凉水,又拿湿帕子揉了揉脸,靠着车壁打了几个哈欠,清醒了。
车轮轧在石板路上,车厢里静悄悄的。
李龄捋着脑门儿琢磨了一会儿,“我说你也别黑着脸了,反正人我也打了也捆了,回去我就写道折子,好好告他一状!”
良久,唐辎叹了口气,“纵容贱籍违礼犯制、有失官体……如今圣上待下臣宽宥得很,姓董的走走路子,指黑道白,再有人为他说说好话,咱们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李龄不服气道,“他有路子,难不成咱们没有?”他踢踢脚下板壁,吩咐跟车的仆从,“回家说一声去,我今儿不回去了,和舅老爷有公事要商量,让太太把我的衣裳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