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人祭祀

茗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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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塘村自开天辟地来就缺水,窝在大别山山沟深处的一个小村子,抬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

    这是个物资贫乏的年代,缺吃缺穿缺医缺药,大家只能先忙着填饱肚子,谁也没空去关心这个大山沟里的地方,所以下塘村唯一和外界外界的沟通,便是一条蜿蜒曲折,几乎是踩出来的山路。而从这条山路通往外界,便是最身强力壮的汉子,也要走上两个星期。

    大部分的村民,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踏出过这片山,每当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起外面的世界,有几十米高的房子,有可以在路上跑的飞快的车子,甚至还有可以肚子里装着人在天上飞的大鸟,都像是天方夜谭一般的,撇着嘴笑话几句吹牛,然后摇摇头,去忙活自家的事情。

    下塘村里大部分姓和,据说祖先当年是天下第一贪和珅的心腹手下,赐的和姓。和珅被抄家那会儿,正好回老家探亲。能混到那份上,和家祖上也是个极精明的主,到家还没住多久,便听说起了变故,思前想后,竟是星夜携了家眷,连着保镖护院丫鬟管家,一起进了山避世。到了如今的下塘村这个地方,开枝散叶,流传下来。

    事到如今,我们很难评定他做的对不对,虽然下塘村一直贫瘠与世隔绝,可是昔日共事的同僚,却有许多在那一场变故中被诛了九族,能全须全尾保一家老小周全的,基本上没有。

    外头的太阳烈的能把鸡蛋烤熟,即使坐在房间里,也还是酷热难当。空调什么的自然不用提,下塘村里至今连个电扇也没有,有也没有用,没有电,那东西也只能是个摆设。

    摇摇欲坠的小屋里,一个看不出年岁的老者,坐在一张同样古旧的躺椅上,这屋子是木头搭的,说是屋子,在里头待着,怕是比露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夏天还能挡点太阳,刮风下雪的时候,怕是还没有树洞暖和。

    “龙神又想要媳妇啦。”老者半眯着眼,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一旁站着的壮实汉子说话:“小梅都嫁了有……六十年了吧?”

    壮实汉子不说话,低着头,半响,才深深的吸了口气:“古叔,只有这法子吗?”

    “既然不相信,就不要来问我。”老人索性闭上了眼,叹道:“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神灵也不信,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池塘也都干了……下塘村,怕是熬不过这一次了。”

    壮年男子在老人身边又站了一会儿,还想说什么,却见老人已经闭上了眼,半响,还是轻轻的退了出去。

    屋外的阴凉下,站着几个二三十岁不等的男人,一见男人出来,就都围了上来。

    “村长,怎么样?”众人都是一脸的倦容,因为干旱,嘴唇手脚都是干裂的口子,说话也带着嘶哑。

    和有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古叔说,只有那一个办法了,为了全村的人,就试一试吧。”

    和有为这么一说,众人都不说话了,脸色也都沉了下来。

    “那可是……那可是……。”有胆小的,嗫嗫的说了一句,马上被和有为一个眼神制止了。

    “明天就是七月七。”和有为道:“就这么办吧。你们也去准备。”

    没有人应是,却也没有人反对,都面色沉重的散了去。

    夜深了,村东口有间破旧的小屋,屋子里,有张铺着草席的木床,床上,躺着个干瘦的女子,年纪并不大,一眼看上去,虽然面色惨白,可却也只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细瘦的瓜子脸,长的颇为清秀。左边的脸颊上,一个深深的酒窝。

    “有为叔。”女子的身体不好,可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却淡淡的笑:“你真好,在这个时候,你还愿意照顾我,你真是个好人。”

    和有为非常勉强的笑了笑,从桌上端了碗深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扶起女孩的头,道:“别说那么说了,赶紧把药喝了吧,把药喝了,才能早点好起来。小莲,今天的药有点苦。忍着点。”

    小莲乖巧的恩了一声,就着和有为的手张嘴喝药。

    药很苦,女孩却只是皱起了眉,大口大口的把药喝了进去。良药苦口,她还是青春年华,虽然活着也很累,可是却不想死。

    看着小莲喝了药,和有为收了碗放在桌上,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她。

    “有为叔,您去休息吧。”小莲喘息了几声:“别让婶子一个人在家待着,最近挺乱的。”

    “那我先回去了。”和有为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恩。”小莲应了一声,带着感激看着和有为出门,关上了门。

    和有为关上小莲的房门,心情沉重的慢慢往回走,一丝风都没有,即使是夜晚,热气也也蒸的人焦躁不安。

    和有为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低着头,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惊愕的抬起头来,一道光亮从天上劈下,是雷,打雷了,下塘村已经很久没有打过雷了。

    和有为张大着嘴,瞪着眼,完全忘了要躲避,只是死死的抬头盯着天空,一道又一道的雷光在天空闪亮,虽然没有雨,可是却像是一种征兆。在民间的传说中,雷神电母风师雨师,向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下塘村的雷响了一夜,雷声轰鸣中,小屋里女孩的哀嚎声越来越小。

    喝下药后,小莲只觉得腹中渐渐绞痛起来,开始开咬牙忍着,渐渐地,呻吟出声……可是痛楚一波一波袭来,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雷声中,她知道没有人能听见自己的求救,她想到今天和有为低沉奇怪的表情,想到村子里流传着一个古老求雨的方法,想到今夜那碗比平时苦上许多的药……

    黎明终于静悄悄的降临了,奇怪的是,今天的阳光似乎没有前几日那么炙热,和有为领着人推开了小莲的房门,自己没有进去,招了招手,几个中年妇女手中捧着胭脂红绸走了进去。

    日正当空的时候,下塘村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冗长的队伍在村里绕了一圈,走上斜坡。那里,有唯一一口还没有完全干涸的池塘。

    下塘村已经干了小半年了,没下一滴水,似乎连天都没有阴过,火辣辣的日头日复一日的烤着大地。小河小沟早已经露了底,大小水塘也都干了,现在唯一有水的,就是这后山的池塘,能在这样的大旱中挺到最后,这池塘也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龙口。

    龙口是个野地里的水塘,不大,但是极深,以前下塘村的人只知道它深,一个一米九的大汉进去也踩不到低,一根三五米的竹竿放到了头,也碰不着边。可是在大旱了四个月之后,龙口的水开始渐渐的往下去了,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浅,终于,在全村的惶恐中,露出了湖底的礁石,他们这才知道,这湖有多深。

    从湖面到露出的礁石,目测了一下,少说也是十几米的高度,站在边沿上看下去,黑洞洞的,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就是不恐高的人看了都有点腿抖,生怕是一个没站稳掉下去,就会被恶龙吞掉一样。

    敲锣打鼓的队伍慢慢的沿着山路,往龙口走去。这支队伍是从小莲的屋子里出来的,按理说,该是送葬才对,可相反的,吹的都是欢快的曲子,敲锣打鼓的,前引后跟的,都穿着红衣红裤,或者是压箱底经年也不舍得拿出来见人的好衣服,新衣服。

    这队伍,就像是一只送亲的队伍。

    而这队伍,果然就是一只送亲的队伍,吹打班子过去之后,后面是顶四人抬的轿子,撑着轿子的横杆上,绑着红布扎的红花,轿子的门帘,是轻薄的红色纱绸,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有风,时不时的将门帘吹动。

    轿子里,靠坐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从帘子的缝隙中,隐约能看见俏丽的眉眼,那酒窝,赫然正是小莲。她紧闭着眼,脸上浓妆抹了粉和胭脂,看不出脸色,挽了发髻,插着垂着珠链的簪子,正是新嫁娘的打扮,甚至于,在贫瘠的下塘村里,没有一个新娘有过这么隆重的打扮。

    队伍蜿蜒着走到龙口湖边,和有为从队伍中间走上前来,抬手示意停轿,然后便有人捧上三牲祭品。

    和有为在祭品后面刷的一声跪了下来,后面哗哗的,跟着跪了一地的男女老少。

    “龙王爷,我们孝敬您来了。”和有为对着龙口喊道:“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求您下点雨吧……”

    各种各样的祈求声响成一片,回应他们虔诚的愿望的,自然只有寂静的山林。

    过了一会儿,和有为站起了身,挥了挥手:“送新娘子入洞房。大家回去吧。”

    众人也就起了身,几个棒小伙子拉开轿子的门,将小莲扶了出来,头脚用绳子固定住,站在水塘的四周,一点一点的放进了湖底。

    湖底的水还没完全干涸,但是能看见中央有一块略突出些的礁石,里面隐约的有光线射出。不过因为距离很远湖底黑暗,所以看的很不真切,大家便只当是水的波纹反光。

    小莲被慢慢的放到了湖底,平躺在突出的礁石之上,水浸了身体,大红色的喜服在水中荡漾。

    几个小伙子将绳子剪断收了回来,也就离开了湖口,那地方实在是太深,站在边上,让人感觉随时会掉进去一般。

    见事情做完,和有为便招手让大家回去,自己却忍不住的,又望湖里看了一眼。

    其实从上往下看,透过十几米的高度,只能看见湖底阴暗一片,根本是什么也看不清的,可是和有为往湖中看了一眼,却瞬间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了一下,要不是身旁的人手明眼快的拉了他一把,他差一点就掉了进去。

    “怎么了?和叔?”身旁的人关切的道。

    “没事,没事。”和有为有些哆嗦的摆了摆手,一手拉过想要再过去看看的人:“好了,我们都回去吧,龙王爷要洞房了,可不能打扰。”

    和有为在村子里的威信是很高的,他说走,几个小青年半点也不敢违背,纷纷的转身往回走。

    傍晚的时候,便起了风,紧跟着,滴滴答答的水珠从天上落下,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处处响着欢呼雀跃。可是当所有下塘村的人在庆祝这个旱季终于过去的时候,和有为却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睛,睁开眼睛,他眼前出现的,都是那深渊中,突然睁开的眼睛。

    虽然隔着十几米的高度,虽然那塘底黝黑阴暗,可是小莲那暮然睁大的一双眼睛,那眼睛中的怨恨和不甘,却牢牢的刻在和有为心上。

    这一夜,暴雨填满了所有干涸的池塘溪流,下塘村的雨季重新到来。龙口湖的水位,也重新涨到了平齐湖口,那个盛装打扮的新娘,再也没有人提起。

    这一夜,下塘村最老得一个老者,古爷在自己的小屋中,与世长辞,他闭着眼,嘴角,却带了一抹令人心寒的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