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四章 太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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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莎在电脑前抓头挠耳、偶尔打字、换衣外出跑步,这是西方妇女的紊乱和烦躁不安;老朱和玛莎到厨房做饭,彼此无言,仿若无人。这个时候,声音运用得极为精妙:老朱的切菜声、冲水声、炒菜声、移沙发声,玛莎的开箱声、走动声、洗手声,有节奏地混合在一起,器物交杂的声音反照了两人有意的对抗。

    这种简单的对抗只是入题的方式,两个老人的相识切入了中国传统伦理的异国命运主题。为缓解家庭内部矛盾,老朱来到社区教太极拳,认识了从TW到美国的陈太太,相似的际遇让两人如同天涯知己,生活似乎有了精神支柱,日子重新有了新的期待。然而,一个外人怎能轻易消解家庭重重矛盾,更大的“暴风雨”在代沟和文化差异中酝酿,随时都会倾天而降,一泄千里。

    二、传统的现代命运

    在高节奏的美国社会,晓生面对的工作压力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对他来说,家本该是生活的温暖港湾,消除劳累苦闷,享受天伦之乐。但是,当他回到家里,妻子开始埋怨父亲干扰了她的创作思路,抱怨应当买个大房子;父亲开始诉说生活的无聊,用东方思维批判西方行为(也就是批评儿媳)。身为丈夫,作为儿子,晓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劝妻子稳父亲。

    老朱闲来无事出门溜达,走失于都市街头。晓生找不到父亲,将积压心头的怨气、委屈顷刻释放,打倒砸坏了厨房里的器物,到外边喝得酩酊大醉后回到家里用头撞墙,对着年幼的儿子说:“杰米比妈妈、爷爷都会照顾爹爹”。这句话的背后是妈妈和爷爷的莫大尴尬,也是这个家庭的难堪境地。晓生开始怀疑当初接父亲团聚的正确性。他小心翼翼地维护家庭的安宁,没有意识到已经背叛了传统孝道。他想送父亲到老人公寓,不巧遇到父亲生病而无法开口。后考虑到父亲对陈太太的特殊感情,便与陈太太的女儿“结盟”有意促成二老结合。陈太太无意间听到儿女们的计谋,并告诉老朱真相。老朱感觉自尊受到伤害,当夜独自出走。留给儿子一封情意深长的书信:

    “儿子,谢谢你的好意撮合,可是我和陈太太这点志气还有。老人家用不着你们赶,我自己会走。常言道:‘共患难容易,共安乐难。’想不到这句话却应验在你我父子身上。从前在国内多少个苦日子,我们都能够相亲相爱地守在一起,美国这么好的物质生活。你们家里却容不下我来。唉,两地相比,不由得我怀念起你小时候的种种可爱之处。不要找我,安心过着你们幸福的日子。我祝福你们全家,有空帮我问候一声陈太太和女儿好。天下之大,岂无藏身之地?任一小屋,了此残生。世事如过眼云烟,原本不该心有挂碍。”

    这封口语化的书信。字里行间流露着老人的倔犟、坚忍、无奈、哀伤和失望。老人过去勇夺全国太极推手冠军,年老身居异国不由得无可奈何地自嘲:“父亲是民国高官,儿子是留美电脑博士。三代出了我这么一个没用的人。”走过沧海桑田,饱经风霜雪雨,经历文革动乱,失去心爱妻子,本以为可以在儿子那里安度晚年,怎料等回的是无法承受的家庭问题。如是彻骨的悲凉,不由得让人感叹万分,思考如何对待老人的命题。

    以儒、墨、道、法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为家庭种下了慈爱、尊敬、赡养等和谐的种子。千百年来,家庭伦理是社会伦理道德的核心。包括“齐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敬”、“邻里和睦”等。而今,这些传统伦理受到强烈冲击,不少年轻人对父母口出狂言,视为“保姆”,当作“包袱”,兄弟姐妹竟相托辞拒绝赡养。甚至出现了虐待、遗弃老人的现象。

    老朱和陈太太的眼角眉梢萦绕着老人的孤独与失落,他们深切感到生命的终点近在咫尺。在时空的今昔对比与新旧冲突中,李安为渐行渐远的传统伦理谱下一曲淡淡的挽歌,为旧有的亲密人际关系作深情告别。老朱和陈太太代表了传统伦理精神,老而弥坚,不肯“为老不尊”。然而,新社会、新时代、新伦理、新生活把他们推到了难堪的境地,需要经过一番挣扎和省悟,才能在淡淡的哀愁中接受这样的事实。老朱和陈太太的故事,不是魂牵梦绕的故国追思,不是海外移民的甘苦追诉,而是对传统伦理命运的无奈感叹和无限眷恋。

    三、构建和谐的精神家园

    老朱离家后,来到一个中式餐馆打工洗盘子,因动作不娴熟被老板漫骂,情急之下发生冲突。他施展太极推手绝技,任人推拉岿然不动,打退了中国流氓,打伤了美国警察,最终被强行带进监狱。晓生和玛莎看到了相关电视新闻报道,赶到警局接出老朱并为他布置了新房间。监狱里,晓生追悔莫及跪在父亲面前痛哭地说:“我的家就是您的家呀”。或许是心灰意冷,或许是豁然开朗,老朱只是要求一间公寓独立生活,中国式的家庭梦想在西方环境下不得不做出妥协和退让。

    陈太太与老朱同病相怜,迫于无奈地住进了老年公寓。他们站在纽约街头,观望森林般耸立的都会楼群,感叹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未来是否会如天气般阳光灿烂?两位老人似乎要走在一起,相互扶持共度晚年。对于这个可能存在的圆满结局,陈太太用一声“没事”作为了结,留下了广阔的遐想空间。

    无疑,这个结局有种无从依靠的伤感,因时代变迁、世事无常、家庭溃散产生的哀伤。李安没能给“新家”一个完美未来,却用他独有的温情处世送给“新家”祝愿。这种态度就如同太极推手的义理,要以“天人合一”作为最高境界。对待人际关系、天人关系以及新旧、中西文化冲突,当如“推手”的圆柔方式应对。需要相互调和而不能硬顶硬撞,这也注定了李安的精神家园必是充满沟通、理解与文化相融的和谐之家。影片一开始没有奢华的开场,没有高深的摄影技巧,影片从一开始就没有多余的语言。仅用静态的肢体语言把人物间的矛盾,一一暴露出来。

    一个骨子里透露着东方含蕴的老人,在西方最发达国家——美国生活,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尽管,老人没有多说话,身为观众的我却深深感到老人难以喘息的生活所带来的郁闷、孤独。一根烟卷,一轮明月。一肚子的乡愁,对未来的迷惘……

    然而,华人似乎永远是一个喜欢热闹的民族。导演李安深知华人这种性格,所以唐人街便成了《推手》中,一个最特殊的场景。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大家见面就分外亲切,包饺子、蒸包子、耍太极、学华文。一切都办得有声有色,为的也只是一解大家对故乡的思惘。所以。对于老朱来说,也成了他无谓生活中唯一的一笔亮点、一丝期盼。

    在《推手》里,可谓是无处不太极。招招步法。套套拳术,融合了以老朱为代表的中国人的做人态度。其实李安自己也说过:“我觉得中国人的武术与人生哲学有关,和西方以冲突来解决问题是很不同的。在西方钉是钉、铆是铆,不乱套的,中国人则是什么都是通的。”(《华人纵横天下--李安》2005,张克荣)中国人讲求洁身自好、讲求忠孝礼仪、讲求互敬互让、更讲求一个节气。而这些是与西方所大不同的。既然有差异,有冲突,就必然有反映冲突的创作。

    市场上现如今,对于反映中西方隔阂与文化差异的电影,不胜枚举。但是。李安的电影秉持的是温暖、传统的风格。《推手》作为李安的处女作,也是李安“家”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对于家庭关系得反思、欲盖弥彰的家庭矛盾、传统思想在新民主思想下的冲击等等,都通过东方特有的细腻手法一一展现在荧幕上。让人看了时而欣喜、时而叹息。

    正因为《推手》把华人种种的文化品格与绝望无奈完整的呈现出来,所以它奠定了李安的片缘,也牵动了无数华人的内心情感。曾经有个朋友。看过后告诉我说,简直就是一部喜剧片,从头笑到尾,从那时起,我与这个人逐渐减少来往,如果说能把这部片子当作喜剧片看待的人,我猜测自己与他/她必定无法成为知己。而看懂它,其实并不难。

    满满的无奈和悲哀。

    如同开头我所讲的那个故事,悲哀并不在于我的一位朋友终于屈服,并且欺骗了父母,欺骗了深爱他的人,欺骗了未来的妻子甚至是可能降生的孩子,更重要的,是终究欺骗了自己。真正的悲哀在于,我所知道的,甚至认识的这样的人,在身边存在无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或许《喜宴》里的伟同和他们相比,还要值得赞许更多。我所知道的或是认识的很多人。他们无惧于社会的压力,并不在乎身边是否存在那么多嘲讽的眼光,他们在自己的生存圈子里往往努力上进,对得起自己的青春年华。但是来自家庭的压力终于打败了一切对于未来美好的希望和憧憬。成家,同一个女人得过且过,生子,朝九晚五的日子,下班回家,同妻子谈笑,同孩子嬉闹,而后以工作为由留守在电脑前,待妻儿睡去,急匆匆打开同志网站,沉浸在意淫的快感里,抽完最后一支烟,叹口气,上床睡觉。

    日复一日。

    最初,当听到有人自欺欺人决定以结婚来结束一切的时候,我无比慌张,手忙脚乱发短信打电话,甚至是约出来见面谈心,妄图告诉他们,这不是结束,这是另一个痛苦的开始,余下的人生会化作一笔粘在一起的糊涂账。

    十有**,他们说:“你不会了解。你还没有这样的压力。”而后渐渐避免接我的电话。终于有一天,我无奈的发现,自己像个小丑一样担心朋友会义无反顾出卖自己的灵魂,以及所有爱他们的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会理会我,甚至不会理会自己,当有任何一个栖身于对立面的念头出现,立马慌乱的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说,我可以爱女人,我可以有孩子,我可以像所有“正常人”那样过“正常”的生活。

    片子里的伟同稍好一点。决定以假结婚的方式来应对极其传统的父母。于是一场闹剧上演。雪白的婚纱。鲜红的旗袍,一派热闹祥和的喜宴。可在深知所有内幕的观众面前,却显得滑稽可笑,也显得无可奈何。李安客串的喜宴来宾,在片子里有一句台词:“这就是中国五千年来性压抑的结果。”其实能看明白的人,完全了解,这部片子所代表的人群并不局限在同性恋这个话题之上。我们身边的太多人,如片子里的主人公一样。自欺欺人的妄图以各种方式逃避生活的难题。可是今天我并不想从这个角度评论这部电影,我只是想静静的告诉所有身处于这个人群,或是关心这个人群的人。我所有的一些感触。

    动人的电影,其实并不是那些让你痛哭流涕的片子。真正能让人有所感的片子,会让你哽咽着说不出任何话。《喜宴》我大概看过四遍,每一遍自然会有新的发现,但不变的,是一路沉默的憋闷。全片里,唯一让我含着眼泪的部分,是高爸爸和Simon坐在海边,开口讲出了英语,于是我们知道。他其实是懂得英语的,也就是说,他原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

    当你学业已成,工作稳定,任何一个父母所想的接下来的一步,都是结婚。但无奈的是。就像高妈妈的那句台词:“不跟别人做什么交代,那还结什么婚?”我们自出生一刻,便渐渐清楚,原来自己的生命并不是为了自己而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我们为太多人而活,身心疲惫,却必须打破牙齿混血吞。

    于是众多并不爱女人的男人,最终成家生子,过完余下的一生,那些之前的事,只有默默的锁在生锈的饼干盒里,一面舍不得扔掉,一面没胆子开启。

    我在这里想说的,其实是《喜宴》所传递的另一种意义:那就是勇敢,坦然以及信任。片尾我们知道,高家父母各自都清楚了儿子是同性恋这个事实。只是一切都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里慢慢隐没在机场的通道里。让人感动的也在于此,他们的接受,来自于保护这个家庭。而正是由于这一点,我相信最后他们会理解这些生活在各种压力里,而又不断强迫自己压抑某种情感的孩子,那些痛苦的孩子。

    世上存在着对你不离不弃,包容你的所有过错以及任性,而后仍然一如既往,甚至更多的爱你的人么?答案是肯定的,这就是你的父母。既然一切的出发点源于爱,那么幸福就是终点。孩子如果能够得到幸福,对这些已有白发的老人,将会是最大的慰藉。

    我有两个朋友。他们已经交往了近七年。恋情发生在他们的大学,故事的开始是冬天。仍然是一起在教室里自习,在有月亮的晚上握着奶茶散步,一起考研,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恋爱两年后,毅然决然在一个晚上,辗转于两家父母之间。之后一个人的被耳光扇出了鼻血,另一个被茶杯砸破了头。那天凌晨,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泪流满面,而后又破涕为笑,在路边亲吻拥抱。后来其中一个人含着眼泪告诉我说,那是一生里最幸福的事情,也是一生里最轻松的时刻。

    可是之后的过程确实也不轻松。双方的家长相互约见,决定要齐心合力铰断这出“畸形”的恋爱。又过了两年,除夕夜里,两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晚,包饺子。朋友的父亲笑着告诉他,自己有了两个儿子。

    他对我说,其实他知道父母经历的心酸和压力。一些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情居然戏剧性的发生在自己的家里,的确够让人措手不及。

    “可他们爱我。”他说。

    所以,仍然有这样的例子不是么?对于父母,为什么不能用信任取代愤恨,为什么不能用坦然的诚实取代摔门而去的自暴自弃呢。

    只要爱存在。那么一个家,必定也不会因此而破裂。毕竟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爱而来的。

    如今这个浮躁的社会,男女之间尚且不能终老,何况在这个根本不用对彼此负责的圈子里。既然遇见了或者说会遇见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人,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让一切自欺欺人的行径埋没对于生活和爱的追求。能够快乐并且健康的生活已属不易。何必用自己的一生作为赌注,试图去博取那些虚幻的并不可能的幻想呢?

    你当然可以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说,我其实是可以结婚的,我其实是可以对父母对亲戚对那些所有的存在所谓“需要负责”的人有个交代的。那么,你大可找一个“心怡”的女人,同她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而我,只想告诉自己说。勇敢的去爱。如果生命失去了这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理由,那么,它也不能称其为生命了。自纽约大学电影系毕业后,李安在纽约整整“蛰伏”了六年。这六年是默默无闻的六年,是前景黯淡的六年,是内心苦闷的六年,但同时,也是韬光养晦的六年。这六年李安做了什么?李安自己说。他不是不能去片场工作,像很多人一样先接近电影,先养家糊口再一步步追求理想。但他认为编剧才是一个导演最重要的,所以,在看似“家庭妇男”生活的六年里,李安其实是在沉下心来锻炼内功。接下来,才会有六年后凭着《喜宴》、《推手》两个剧本在TW获得剧本大奖从而赢得执导机会的人生大转折。尽管如今的李安是彻底大红大紫了,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电影中最好看的,还是李安自己担当编剧的“父亲三部曲”,这是李安的人生情结,是从一个华人的血液里流淌出来的。

    正是编剧能力。给了李安这个性情腼腆、甚至自己承认不擅长人际交往的人在电影圈里一飞冲天的机会。(说到这里,顺便提一下,娜斯的博客里有一篇文章分析像李安这样的导演在大陆的电影体制里是很难存活下来的,分析得很是在理。)然而,编剧能力的积弱乃至缺失,却是我在看国内许多电影时越发感觉强烈的一点。

    当看完《无极》。字幕上打出编剧陈凯歌的名字时,我无语,继而想:也好,自己打自己耳光,片子烂也不能怪编剧了,因为这是陈凯歌“自己的儿子”。我不想对此片进行评论,我只觉得,陈导演赚钱心切,一心媚俗,以至将人民群众当白痴了。片中有几处颇现陈导“文学功底”的对白,但在这样一部片子里只觉得异常刺耳、搞笑。这是一部不能称其为片子的片子。我甚至纳闷,这和《霸王别姬》怎能是同一个人导的呢?陈导的编剧,让自己晚节不保。

    张艺谋的编剧能力自然没什么夸耀的,从来摄影才是他的强项。《活着》、《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梁》等,这些成就张导名声的无一不是来自国内文学名作,有深厚的文学作品为剧本,加上色彩之魅,张艺谋的早期片子确实风格独树一帜。可是等到《英雄》、《十面埋伏》等出来,我疑心张导对编剧的选择,对剧本的眼光都开始丧失了,除了色彩的炫耀,连一个像样的故事都没有讲出来。《千里走单骑》据说请的是国内有名的编剧操刀,可是,这部被认为是回归亲情的片子,“里子”是极为虚弱的。我只在片里看到做作、虚伪、说教,仿佛有个人在旁边不厌其烦地讲解:“看看,多感人的父子情,你还不流泪吗?”如果没有对“你想拍什么,你要说什么”有深入的想法,张导的片子即使色彩再眩目也激不起我的兴趣。要命的是,我看了一下《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剧情简介,硬要将《雷雨》演绎成一个古装片,我怀疑该片很有可能和《英雄》、《十面埋伏》组成张导一路延伸的“武侠三部曲”。

    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了,对于初当导演的她来说,值得鼓励。不过,将茨威格的小说改编成发生在中国乱世里的爱情电影,我觉得这样的电影意义不大,而且。剧本也实在容易讨巧。不过,看了博客“老徐”之后,我才开始真正失望了。徐静蕾一直讨人喜欢,也有“才女”的光环。我不否认她的“才”。不过我觉得,相比她的名声和地位来说,这个“才”显然还太薄弱了。而她博客的结集成册让我觉得她很没有自知之明。说她是文学青年我勉强认同,不过,要成长为真正一流的导演,光看很多电影是用处不大的。从来是“功夫在诗外”,电影也是如此。

    我真正喜欢的的导演是贾樟柯。这个同样是以编剧胜出的小个子山西男人。看他的片子觉得“言之有物”,觉得别有一番情怀。这是一个真正关注小人物的导演,除了《小武》、《站台》,连他被许多人批评的《世界》我都觉得很好。真实,是我看《世界》最大的感受。贾导对小人物的刻画和关注永远令人心动。有意思的是,之前看蔡康永采访TW导演蔡明亮——同样是“编而优则导”的导演,突然觉得蔡明亮和贾樟柯很有一点相似:都爱用固定的那几个演员,都不走明星路线。都是给自己喜欢的演员量身订做剧本,都和自己的演员发展出一种深刻的了解。这种拍电影的方式令人动容。看起来,这似乎是一组简单、直接而又不可调和的矛盾:儿子是留美白领。父母是传统老人;儿子是gay,父母盼着抱孙子。同性恋,无论在传宗接代的意义上还是这种感情模式本身,都不可能见容于中国传统文化。而中国威力强大的家庭伦理,深入无意识的文化-心理因素,以及对父母那份浓浓的亲情,都成为了儿子的羁绊,他不能摆脱责任,更不能斩断亲情。按照老外的处理方式,这或许可以作为黑格尔式的悲剧——个人自由与亲情责任的冲突。最后至少牺牲掉一方,冲突和解,对立统一,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合题,至于倒霉的那个,也就是悲剧之所以为悲剧的意蕴所在。但是中国的方式不喜欢搞的这么惨烈。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父母包容儿子的性取向,儿子媳妇离婚但留下孩子确保血脉流传。

    然而,这真的高明么?

    先从“喜宴”说起。

    这是一场典型的中国式的宴会,充满了中国特色的喜庆气氛和娱乐手段,也许今天的婚宴未必都是如此,但我并不认为导演有所夸张,更毫不怀疑类似、甚至更过分的场面今天依然在上演。只是,当导演像一个形式主义者般“让石头成为石头”,当他使这熟悉的生活与我们拉开距离、而又完整地呈现出来,我们才会发现:这是一场何等糟糕的宴会,疯狂,混乱,龌龊,荒诞……连导演李安也忍不住安排一个桥段亲自发表议论:

    一外国客人不解地说:“我原以为中国人都是内向的数学天才。”

    一中国客人(李安客串)说:“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一语中的。

    性,在中国一直处于尴尬的分裂的两个极端。一方面它作为实际行为被视为肮脏的、丑恶的,因而是避讳的,难以启齿的;另一方面,它在形式上却是无比的光明正大冠冕堂皇,以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至于我们理直气壮地三千佳丽妻妾成群。而横亘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正是建立在血缘亲情基础上的儒家伦理。

    本文无意深究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不多论证,血缘亲情对于中国文化确实有着奠基性意义。需要注意的是,从这个起点出发如何分裂出两种对待“性”的极端态度。血缘的根本意义绝对不在于兄弟姐妹团结友爱,而在血脉延续、家族繁衍,还是性的作用和意义所在。但仅止步于生物性层面,作为一套伦理体系的地基格调不高说服力也不够,于是由血缘而自然生发的亲情成了更为重要的理论支柱。在这种温情脉脉的情感基础上,又建立起礼法、政治……如此这般。在礼仪的楼阁之上,承担着传宗接代的伟大使命,鄙俗原始的“性”才被理解为一项光辉的事业——作为手段,经由它目的的高尚而获得自身的合法性。又为了与这种高尚相统一。具体的行为、过程的意义则被遮蔽,性成为了一个虚无的概念,一个抽象的空壳。然而,无论怎样拔高、抽象一种形式上的意义。性本身是不能被省略的。天子种地仪式可以自欺欺人地祈求丰收,但谁也不能不**就生出孩子。背谬就出现了:性作为繁衍种族的必要手段,是文化的一块基石,但是性活动本身却又与这一文化中的道德准则相冲突。(我们的文化多么有趣!)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分裂:作为工具的性在礼教的粉饰和抽象中被抬高,而房中之术、床帏秘事则要压抑和避讳;性活动本身成了对目的有害的副作用,两个人的愉悦成了为一个没来的人而辛苦。更可怕的是,当这套伦理不能再靠一个假设的情感来维系。就意味着从本我到超我的阶梯全部被抽空,礼教成为一个僵化的空中楼阁,从自然情感出发的体系反而与自然情感对立。这时,如果你再想追溯仁义礼智的根基,或许竟然直接跌落到本我的世界——没有温情和人性,完全是**裸的动物性。

    五千年的性压抑,多么辛苦,多么不易。可能只有喜宴是最好的释放了。宾客们可以起哄、灌酒、揩油,新人则被要求表演意味丰富的小游戏,在喜庆气氛的掩护下。谁也不用承担道德败坏的责任,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然而,不用精神分析都能看得出来,这些行为的目的绝不在于营造喜庆,而是使性在这样的场合中,成为可以被谈论的东西,可以被娱乐的东西,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分享的东西。这种分享又不是把性当作正常、必要、健康、美好的东西来分享,而是把某种平时因龌龊而避讳的东西在这一特殊场合揭露出来,供大家宣泄和戏谑。(正如我们传统中对性的避讳也不是由于尊重个体的**。不是把性的私密作为道德的合法地位,而是恰恰是由于性在道德上的卑下地位。)在喜宴上,泛滥着人们的压抑的libido,欺负伴娘的传统无非是小规模的**放纵,而闹洞房的压轴大戏则充斥着**的变态演出,客人们不知羞耻地张扬着自己的窥私癖。而新人则自愿不自愿地充当暴露狂,一场当众的情趣游戏,而谁也看不到自己的丑陋——禁止即引诱,越禁止越引诱,得到才越刺激越满足,过度压抑的**在难得的婚礼机会上、借助扭曲的游戏形式宣泄出来,就像经过高压水枪的小孔喷射而出,或许这种刺激竟也不比今天的开放来得逊色?难怪人们千百年来乐此不疲。

    接着上面的论点:性只有在传宗接代的意义上才获得它的合法性甚至高尚性。来看看父亲这个形象。

    可以说,在电影前面大半,父亲不过是一个传统的老人。抱孙子的愿望竟可以使他从鬼门关上挣扎回来,开头的这一笔似乎暗示出传宗接代在他心中非同寻常的分量。但总的来说,他与各个影视文学作品中的老人没有太多不同,因而,他的传统思想,他的业余爱好(书法),他在妻儿面前的绝对权威,他的虚荣爱面子,他抱孙子的强烈渴望——他身上的一切特质都是我们有些不喜欢但又绝对可以理解接受的,就像我们身边的老人;以至于我们真的相信,以这个老头顽固的思想、急躁的脾气和脆弱的身体,儿子若坦白自己的性取向,无异于间接弑父——足够他一气归西。

    电影中多次出现父亲半躺在椅子上小憩的情景:老朽的躯体,僵硬的表情,似乎随时会断掉的呼吸,让人厌恶;然而就是这个腐朽陈旧的思想同**,却又时时营造着压抑的气场,让人恐惧。有一场戏儿子看到睡着的父亲,忍不住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这一刻,他或许真的希望父亲死去,这是他潜意识中的弑父的邪念,是他对沉闷的传统的反叛。父亲睡觉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那是一个让人尊敬而又反感,让人想摆脱而又欲罢不能的传统,一套已经老化、腐朽而又顽强发挥着压抑和震慑作用的观念,那是深入我们血脉的文化心理和集体无意识。

    于是我们真的相信了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就是这样一个象征,我们也许会责怪他固守着传统观念而不顾儿子个人的幸福,但是我们又可以理解和包容他,这样下去故事就成了老套的伦理片——两代人双方都没有错,却都过得如此辛苦。

    然而,情节出现了突转:原来父亲懂得英语,原来他早已得知儿子安排的整个骗局,可是只要不影响他传宗接代的大业,他竟可以因势利导、将错就错,默许这场戏演下去。或许有人认为父亲与Simon的谈话是父亲对同性恋的理解,是矛盾委婉的解决,因此有些感动了;但在我看来,一贯可爱的郎雄爷爷却从未像这一刻如此让人恶心!父亲通过英文勘破了儿子的秘密,但是最终用中文道破了本心:“要是不让他们骗我,我怎么能抱得上孙子呢。”只要能抱上孙子,他不管事情真假,他舍得牺牲儿子的幸福,他也不考虑儿媳妇的处境,他甚至比普通的传统老人做的更绝——艰难地(我想应该是艰难的),默默地吞下儿子同性恋的事实,然后自己痛苦、也看着儿子痛苦地把戏演完。只要他能抱上孙子,一切都值得。在一个更崇高的目标(传宗接代)的感召下,个人幸福是无关紧要的;与一个更高的道德标准(孝,无后即不孝)相比,骗婚行为的不道德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在高尚的、抽象意义的“性”的统筹下,具体的、甚至与传统价值背离的“性”(同性恋)都是无伤大雅的。他不介意儿子与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然后又包容儿子与同性享受真爱;而这在本质上与传统的娶妻生子,然后在外寻欢有什么不同?戳穿了所谓的温情,其背后只是可怕的动物性——儿子不过是生育的工具,儿媳或许连工具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替换的零件。这样的父亲让我凉到心底,如果他还表现得温柔敦厚的话,那只不过是这种文化熏陶出的一贯气质,以及他还有颗感到些歉疚和包容的良心。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