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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书院中的某间院落里,夏涵正坐在他典雅清幽的书斋中,一手持墨一手按砚,轻轻地磨着墨。
一股松油与龙麝的芳香从砚台中幽幽散发出来,与书斋一角兽炉中冒起的香烟互相呼应。这是他在南兴考院试时,顺便在当地游家香铺买回的香墨。墨汁浓稠清香,又黑又亮,据说墨色可历百年不变,是书画名家们习作的首选。
他磨好一砚墨汁,从笔架上拈起一管狼毫,饱蘸浓墨。
书案上已经铺好了洁白的三尺单宣,以一方紫檀镇纸稳稳压平,只待他挥毫落墨。夏涵并没有多做思考,随手便在纸上写下一行诗句。
杏huā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
“离别…”
夏涵的手顿了顿,笔尖不慎滴落一点墨汁,迅速在雪白宣纸上晕染开来。
他苦笑了一下,将笔搁回笔架上。
心还是乱了啊。
他起身走到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精致木匣。木匣一开,里面赫然放着舒绿赠予他的那块“文昌“印香。尽管用的是展眉的名义,但却不折不扣出自舒绿的手中。
展眉与舒绿的身世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场震动,对夏涵而言何尝不是这样。
本来他正想在近日,向父亲提一提舒绿的事情。
父亲很赏识展眉,对舒绿的观感也不错。夏涵很有信心说服父亲,让父亲为他出面去说合这一门亲事。
尽管婚姻大事,为人子女者并无置喙的权利,但夏涵在父亲心目中还是有些地位的。他的意见,父亲未必会听从,却应该会重视。
可惜,他本来是打算在乡试过后再提起的。
如今,却不能如愿了。
他们兄妹马上就要启程回京,这件事,书院同窗都是清楚的。展眉也正式离开了书院,没有再来上学。
或许就是这一两天的辜情了?
“涵儿。”
夏伯卿从书斋外走进来,看到夏涵站在多宝格前捧着印香发呆,遂唤了他一声。
夏涵一惊,随手将印香放回木匣中。
“父亲,您来了。”
“嗯。那是什么?”夏伯卿很随意地看了一眼多宝格。
“那是一盒印香。”
夏伯卿知道儿子爱香,经常把玩这些东西,并没有多生联想。他三个儿子中,长子次子年纪稍长,都已先后中举。而夏涵因为是幼子,自小跟在他那亡母身边长大,爱香的喜好也是随了母亲。
夏涵对香道的喜爱,未尝不是对于已逝慈母的一种怀念。夏伯卿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从未阻止过儿子沉迷于香道。
事实证明,夏涵也的确没有玩物丧志。这个小儿子,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都是夏伯卿的骄傲。
“不看书了吗?”
夏伯卿看到儿子书案上没有打开的书本,只有一张写了两行诗句的白纸。
夏涵应道:“上午看了一阵子,现在写写字,换换心情。”
“哦……也好。”
夏伯卿过来看看儿子,是因为夏涵马上又要去南兴,参加今年加开的乡试。恩科的考试本来就不比往常,流程都是临时决定的,时间很紧凑。儿子才刚中了秀才不久,马上又要去考举人,夏伯卿担心他可能准备得还不够。
“绿杨陌上多离别。涵儿啊你是在为好友的离开感到伤怀吗?”
夏伯卿看到夏涵写的诗句,双眉微微蹙在一处。
被父亲这么一问,夏涵有些不好作答,总不能对父亲说自己在害相思病吧。父亲若是知道自己在大考前,还为儿女私情伤神,肯定会不高兴的,连带着也许会对舒绿不满呢。
幸好夏伯卿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和展眉交情不错,他突然要走了,你有所感伤也是正常的。少年人嘛,经历的别离还不多你要到了我这个年纪,见惯了生离死别,那就自然没有这样的情绪了。”
听到夏伯卿这话,夏涵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父亲以为自己是在因为展眉走了,在闹着情绪。其实他和展眉尽管有往来,交情却没深厚到这份上,父亲想岔了。
当然这种误会,夏涵是绝对不会去纠正的。
夏伯卿的眉头并没舒展开来。他指着纸上诗句对儿子说:“就算是别离之伤,你也不该写这种软绵绵的句子。”这是温飞卿的《菩萨蛮》,香软浓艳,夏伯卿这样的正人君子肯定不喜欢。他哪里知道儿子心里在想着一位姑娘,下笔自然就缠绵。
夏伯卿拿起夏涵搁在一边的狼毫蘸了蘸砚台中的香墨,在白纸的另一边空白处写下!“海内存知已,
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王勃豪情四溢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却是劝勉友人不要为两人的分别感到难过。只要“海内存知己”就没有“儿女共沾巾”
的必要,大男人可不能做女儿娇态。
夏伯卿对儿子向来和善,写这么一首诗,已经算是含蓄的责备了。
夏涵能说什么呢?他能对父亲说,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喜爱的女子就要离我远去,而我甚至没能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涵儿,你看,你马上就要乡试了。这回乡试你若是中了举,冬天马上就要上京去备考,以待恩科春闱。算一算,你和展眉不过也就是分别数月又能在京城重逢,何必如此感伤?当然,这是说如果你真能考上的话……”
父亲的话让夏涵双眼顿时一亮。
对啊,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只要他在下个月的乡试中考中了举人,腊月之前他就可以上京待考,只需和舒绿分别两三个月而已!虽然他到了京城,也未必能见着住在王府之中的舒绿,可他和展眉是同窗啊!
他的父亲可是夏伯卿,当世有名的大儒。到时候他带着父亲的名匣去信安王府投帖子,一定可以见到展眉,那岂不是又能和舒绿联系上了?
想到这里,夏涵越来越有精神。
夏伯卿还以为自己的劝慰有效,看着儿子放光的双眼,他深感欣慰。“这就对了!好好读书,别想这些事情了。展眉走时,你好好去送送他,这样也好。”
夏伯卿是希望儿子能够一直和展眉保持联系的。现在展眉身份不同啦!信安王的亲外孙,还是唯一的外孙,将来的前程肯定差不了。
虽然夏伯卿门生故旧非常多,他本人也并非热衷名利之辈,更不会因为展眉的身份趋炎附势地去讨好他,可是儿子多一个权贵好友有什么坏处呢?本来就是好同窗,没必要疏远啊。
“好的,父亲,我一定会努力,一次就考过乡试!”
夏涵用力地点头,向父亲保证着。
“呵呵,也不必给自己太多压力”夏伯卿见儿子精神焕发,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想当年,我也是考了两次乡试才中了举人。
还有你的大哥,不也是考了两次?你二哥运气好,站在了二甲的尾巴上,一次就过了。你的才尊,我是信得过的。只要尽力,这回过不了还有下回呢!”
以夏涵的年纪,就算三年后再去考一次,也不过才二十岁。能够一次就考过乡试的人毕竟是极少数,那是非常需要运气的一件事。
可夏涵却很坚定地说:“不,父亲,请您相信我我能考上的!”
看到向来淡泊的小儿子,突然迸发了求学激情,夏伯卿真是有点吃惊。怎么,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如此有效?不过,这总归是好事两天后,展眉还未启程回京,夏涵却得先提前到南兴去备考了。
临走之前,他特意去了一趟萍huā坞别院。
萍huā坞别院最近来的访客实在太多,展眉和舒绿几乎每天都在见客。尤其是凌家的人,更是天天都来,烦都烦死人了。
可是夏涵的来访,还是让展眉舒绿有些惊讶。夏涵真不像是爱到别人家里去拜访的那种性子。
有展眉陪着,舒绿也就一起去见客了。怎么说,她和夏涵也算是同道中人。这回一分开,以后有没有见面的机会还说不定呢。
无论如何,夏涵给她的印象真的很好。
远远见到夏涵那一袭熟悉的白衣,舒绿忽然觉得日后若是再也见不到夏涵,她或许会有些失落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可和夏涵的每一次相见,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就如同高岭上的那一抹白雪,孤傲清冷,散发着淡淡的寒梅幽香。
让展眉与舒绿想不到的,是夏涵先向他们道别。同时,他也与展眉约定,数月后在京城相见。
“好呀!”
舒绿听到夏涵也有可能上京,不由得高兴地笑了。
夏涵看见舒绿脸上真心的笑容,本来还有些难过的心情,瞬间晴朗起来。
为了再见到这美丽的笑脸他绝对会奋力争取,取得上京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