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怛笃血雨 西州腥风

蓝云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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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大如年。

    西州民众原是以汉人居多,那些名门大族又讲究魏晋遗风,每年冬至时分,自是别有一番热闹景象。只是显庆元年的这个冬至,整个西州城里,却看不到往年里屠羊杀牲的欢欣喧闹,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连壮年男子的身影都难得一见。

    西州都护府的门口,那张征发全州丁男中男轮流勤军的告示,依然张贴在最醒目的位置,而往年此日早该休沐的官员和差役们,却是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

    琉璃倒是偷了一日的清闲,想到许久不曾见过康氏,午后便带上节礼去了隔壁坊的安宅。康氏身子已明显变得笨重,一见琉璃便快步上来拉住了她的手,“才几日不见,你怎么便瘦成了这般摸样?也不多自己保养着些!”

    琉璃只能叹气,这般寒风凛冽的冬日,她也只想舒舒服服在家中窝着,奈何有些事情,却不是她能心安理得躲开的,就如安三郎,不也是已然两个多月不曾归家么?不过,看着康氏那隆起的肚子,听着她低声细语的熟悉絮叨,琉璃这些天来一直都有些烦闷的心情却突然安宁了下来。待进了里屋,只见满床都是精致亮丽的小衣裳,忍不住笑道,“怎么都是红的花的?”

    康氏微笑着的脸上几乎在发光,“婶娘们都说这一胎像是个女儿,家中那个混小子,我可是被他闹怕了!”说着又看了看琉璃的腰身低声道,“如今入了冬,你也该好生补一补才好,我看那韩四就是有些本事的,原先说是外伤金创上极好,这几个月里看妇人、小儿也是人人都道不坏,你若让他看,他必然更尽心。”

    琉璃笑着摇头,自己这具身体,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八周岁,吃补药也太早了些吧?康氏见她不以为然,忙又絮絮的说了几句。琉璃正招架不住,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阿燕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喘息,“娘子,家中有客人登门,说是带了阿郎的口信。”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迈出两步,又忙转头道,“阿嫂……”

    康氏哈哈大笑起来,“你跟我还讲什么虚礼,快些回去是正经!”

    琉璃脸上有些发烧,“过两日我得闲了再来跟阿嫂说话。”小檀到门口打起了帘子,琉璃快步走了出去,就听小檀笑道,“是什么客人这般要紧,要姊姊来跑这一趟?”

    琉璃心里一动,看了阿燕一眼,阿燕显然走得甚急,脸颊通红,脸色虽还镇定,一双眼睛里却分明满是焦虑,对上琉璃的目光,微微的点了点头。

    琉璃的心顿时一沉,快步往外便走,出得院子,阿燕跟了上来,低声道,“是上回送云伊娘子过来的那位米大郎,说是军营那边出了些事,阿郎让他来西州找麴世子上报朝廷。”

    上报朝廷?琉璃脚步不由一顿,转头便道,“小檀,你快去都护府问一声,世子今日可在,若是在,便请他速来家中一趟。”

    小檀有些愕然看了看琉璃,应了一声转身便走。阿燕忙又道,“娘子,那米大郎的情形看着似乎不大好,婢子以为,还是先去寻了韩医师,让他过来看看?”

    琉璃点了点头,自己三步并两步往家中走,只是一进曲水坊的坊门,心便沉到了谷底:自家门口附近站了好几个人,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一眼看见了琉璃,高声道,“库狄娘子,先头有个身上带着血迹的人进了您家!有人道看那模样像是贩人的米大,那厮不是好人,娘子可要让小的们去府里请差役们过来?”

    这米大郎竟然是个臭名昭著的?琉璃暗叫晦气,忙笑道,“多谢各位,我已知晓,不必去烦劳差役了,我心里有数。”有人还要再问,琉璃却不好多说,摆了摆手,提步便进了家门。待她进了外院的堂屋,一眼看见屋里的情形,心里不由更是叫了声苦。

    堂舍里,几个月前曾见过一面的那位米大郎歪歪斜斜的坐在席褥上,看上去竟似比上回瘦去了一小半,又黑了好几个色度,身上的冬袍上斑斑点点的分明是染着血迹,脸上也是灰扑扑的,鼻子青肿得老高,让那张本便凶横的脸孔更添了十二分的狰狞。

    在他的对面,云伊叉腰而站,雪白的脸孔涨得通红,声音也尖锐得有些刺耳,“你再胡说,我先叉了你出去,什么救人报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竟骗到姊姊这里来了!”

    琉璃忙走上去拉住了云伊,“你怎么过来了?你先回自己的院子,这些事务我来处置便好。”见米大郎挣扎着要起来,摆手道,“不必多礼了,到底出了何事?”

    云伊转身看着琉璃,“姊姊莫听他的,此人最是刁滑,如今又编了一套胡言乱语,说是唐军屠了怛笃城,他因救人伤了两个唐军,逃出唐营后,裴长史令他来找麴世子,要把事情上报朝廷!他也不想想,怛笃那般的大城,又不是贺鲁的部属,唐军好端端的屠城做甚?他这种人,不知害了多少人命,什么时辰又改行救起人来了?真真是一篇鬼话!”

    屠城?琉璃脸色顿时一变,一个原本模模糊糊的印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米大郎脸上又是冷笑又是发狠,嘶声道,“米大诚然不是善类,但今日若有一句虚言,便教某天打雷劈!”

    云伊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不会被天打雷劈么……”

    琉璃心烦意乱,忍不住道,“云伊,你先回院子!”

    云伊顿时大急,“姊姊,他真真不是好人!”

    琉璃叹了口气,“云伊,他是不是好人暂且不论。他今日所说,只怕是真的!”

    米大郎瞪大了眼睛,挣扎着从坐席上爬了起来,“多谢娘子,多谢娘子肯信米某,娘子快去请世子过来,迟了便来不及了。军营那边,因苏将军说屠城是做贼,又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去分财帛,他们才污蔑某是叛城的余孽!裴长史道,定要让朝廷知晓屠城之事,还说越快越好!”

    琉璃认真的看着他,“世子那边我已吩咐人去了,那屠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成了叛城余孽?”

    米大郎已站了起来,“启禀娘子,六日之前,唐军到了怛笃城下,怛笃城主便带人出城来降。先头原也说的好好的,可不知怎地,待某第二日午后在军营告了假,进城想寻人时才发现,那里竟是成了一片人间地狱!那般惨状,某便是做梦也不曾见过。满街满街都是尸首,一踩一个血坑,城门前的死尸堆得有一人多高,好些人家的门口的石板上,丢着被活活摔死的奶娃娃!那些妇人的惨叫声,满城里都能听见……”他越说越是激动,握着的拳头几乎挥到了云伊和琉璃跟前,双眼通红,看去就如野兽一般,“六千人,怛笃城足足有五六千人!一日一夜之间,竟是都成了冤魂!”

    云伊吓得退了一步,一时说不出话来。琉璃也呆在了那里,屠城,她并非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可怕,但此刻听到这些血淋淋的话语,她只觉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块巨石,嗓子也紧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大郎请坐下说话。”

    米大郎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坐了回去,声音也低了下来,“米某生来便不是善类。某此次进城,原本也不曾安着好心,是想借这身军甲,到认识的人家拿些银子出来,谁曾想那家几十口人,竟已只剩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儿,躲在水缸里发抖,一眼认出某来,竟抱着某的脖子大哭,某、某……便打昏了听见声音进来的两个唐军,把她带出城,送上了马!”

    “都怪米某思虑不周,给苏将军带来了麻烦。第三日苏将军便遣人将米某送出军营后,某才听闻,因苏将军不肯收下从怛笃城搜刮来的金银财物,那位王总管便一口咬定米某是怛笃城的探子,又说苏将军老早就收容了怛笃探子,才对这种叛城心慈手软。某好容易才逃到裴长史那边,裴长史道,事已至此,唯有立即上书朝廷,让圣上知晓此事。最好是能让世子说动麴都护上书,若是不成,可请世子暗地里遣人将米某送到长安,说娘子自会知晓如何令此事上达天听。”

    琉璃心里微微一凛,顿时明白了裴行俭的意思,默然点了点头。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云伊回过神来,把琉璃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姊姊,你真信他的话?”

    琉璃叹了口气,“屠城这般的大事,谁能编得出来?米大郎跟随苏将军已近一年,如今他拿此事来骗你我,于他又有何益处?”

    云伊一时也默然低头无语。琉璃拍了拍她的手,又转身问了米大郎几句,这才知晓,裴行俭所在的军仓已近无粮可送,而大军之中自半个月前,将士们的口粮便减了一半,马料更是早已倍减,战马还勉强能有草料果腹,步卒用来代步的私马却是大批饿死,军中多有怨言。想来王文度屠城,除了自己不肯空手而归,也是为了抢掠粮草钱帛,好安定军心……

    说话间门帘挑起,阿燕疾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韩四,只见他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本色冬袍,神情依然寡淡,进门向琉璃点了点头,只看了一眼,便两步走到米大郎跟前,一言不发的伸手搭脉。

    米大郎唬了一跳,把手一夺,琉璃忙道,“米大郎,这位是医师,外伤金创最是拿手,大郎还是先处置了伤口,才好将事情与世子禀告。”

    米大郎这才伸出手腕,又皱眉道,“多谢娘子,米某并无大碍,只是夜半骑马时摔破了鼻子,多流了些血罢了。”

    韩四凝神诊了半晌,松开手冷冷的道,“的确并无大碍。只是几夜不曾休息,受惊之后流血不止,身上还有伤,再这么熬两日,最多少活两年罢了!”

    米大郎不由“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韩四。韩四也不理他,转头对琉璃道,“夫人请回避片刻,韩某要查查这位身上之伤。”

    琉璃点头道了声“辛苦”,带着云伊和阿燕退了出去,小檀却气吁吁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娘子,麴世子不在西州,说是只怕明日午后才能归来!”

    琉璃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麴崇裕大约又是去了西州的哪个县城,如今天色已晚,遣人去寻也是白搭。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也知道只能等到明日再说。

    不多时,韩四从堂屋出来,只道米大郎的外伤并不算重,他已上了药,隔一日再来换,不用开方,只要让米大郎安心歇息两日便好。

    琉璃点头道了谢,又对阿燕笑道,“你去取些诊费给韩医师。”

    韩四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夫人将韩四当做什么人了?”

    琉璃不由一怔,小檀也瞪大了眼睛,却听阿燕淡淡的道,“你且等着!”说着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拿了一个食盒出来,往韩四身前一递,“诊费!”

    韩四呆了一下,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接了过去,低着头说了声“多谢。”沉默片刻,又道了声告辞,转身走出门去,头竟是再没抬起来过。

    小檀早已看呆了,望着阿燕的目光顿时满是崇拜,“阿燕姊姊,还是你有法子,你给他的食盒里装了什么?”

    阿燕淡然道,“一碗牛肉。”

    琉璃纵然满腹忧思,此刻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琉璃便派了人到西州城门候着麴崇裕,不曾想等到日头西沉,竟依然是毫无消息。这一下,莫说米大郎坐不住,琉璃心里的不安也越发翻滚得厉害起来:若是麴崇裕这节骨眼上又是一去好几日不回西州,事情却该如何处置才好?

    好容易等到第三日午前,派去城门守候的小厮一溜烟的跑了回来,“世子回来啦!”

    琉璃忙站了起来,“你可曾请他过来?”

    小厮苦了脸,“小的根本近不了世子的身,世子是跟着几十号穿着盔甲的人一道进的城,那些人都凶巴巴的,我上去还没开口,便被推到了一边,小的实在没法子,看见世子身边的长随落在后面,便跟那长随说了几句,他应了说,瞅着有空会悄悄跟世子回禀。”

    几十号穿盔甲的人?她怎么记得,西州城里常见的那些府兵是不穿盔甲的?琉璃愣了片刻才道,“你可打听过,那些穿盔甲的是什么人?”

    小厮忙点头,“小的问过了,说是刚从军营下来的精兵,为首的叫什么……对了,苏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