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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夜,临安,青檐沐雨。
清湖桥畔,烟花柳巷,青楼小筑——醉今宵。
火红的灯影在雨丝之中有些迷蒙,檐角淅淅沥沥地滴落着水珠儿,落在石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醉今宵小筑之内,那些撩人心魄的丝竹之音绵延不绝,往来买醉的客商公子与陪酒的美人儿喝得兴起,瞧这样子,是不到天明难掩门了。
小筑后院,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即便是前堂再欢乐,这里总显得有些幽静,这是醉今宵当家花魁苏折雪小憩的地方,平日里只要她献艺觉得倦了,总会离席片刻,到这后院来安静安静。
醉今宵老鸨也知道苏折雪是这小筑的摇钱树,岂可不伺候好了?所以每当苏折雪脸露倦容,她总会吩咐两个丫头好生伺候苏折雪回后院歇息片刻,更吩咐了小筑养的打手们在后院圆门前安静守候,不可让那些个喝醉了的客人惊扰了苏折雪歇息。
烛影摇曳,帘纱轻扬,雨丝飘入窗内,添了几许清凉。
小指宛若凝脂,颤颤地勾着酒壶,苏折雪斜倚在小阁栏边,眸底泛着三分醉色,微微抿了抿朱唇,小指勾着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了一口。
“呼——!”
只听忽地檐上响起一声衣袂破空之声,一条黑影从檐上翻入小阁之中,瞬间击灭了烛火,负手往苏折雪那边探了探身子,嗅了一嗅,笑道:“在外间还没喝够,到了这儿还在喝,当心哪天一命呜呼了,就真成了酒中艳鬼啦!”
这人声音清朗,不似寻常男子低沉,也不似女子娇柔,思来想去,只当得起两个字——好听。
“死?”苏折雪咯咯一笑,慵懒地从栏边站了起来,身子忽地一摇,脚下突地一个踉跄,便朝着那条黑影倒去。
黑影非但没有出手去扶,反倒是身子闪朝了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苏折雪朝着地上扑去。
说时迟,那是快,只瞧见苏折雪执杯之手迅然勾住了黑影的颈子,身子一带,恰到好处地偎入了黑影的怀中,眨了眨醉眸,抬起腿来,已勾住了黑影的腰身,将黑影扑倒在了地上。
“好了,好了,我认输,认输!”黑影连忙摆手,可苏折雪身上的胭脂香味儿与酒味儿混杂一起,扑面而来,只须一刹那,黑影已烧红了脸。
苏折雪用小指勾起酒壶,即便是在黑暗之中,她依旧寻到了那人的唇舌所在,微微倾倒,“可别浪费了这壶好酒,给你尝尝。”
黑影连连咂嘴,不多不少,苏折雪就只倒了一口酒的量,让尝到了妙处的黑影忍不住要伸手来要这壶好酒。
“好姐姐,如此好酒怎的只给喝一口?”
苏折雪狐狸似的笑了笑,轻轻杵着黑影的肩头站了起来,将酒壶与酒杯往桌上一放,转身吹亮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熄灭的烛火再次点亮。
烛光照亮了苏折雪火红的脸颊,也照亮了黑影清秀无双的脸。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水蓝色箭袖劲装,腰上还悬着一块将军令牌,瞧这打扮,此人是云国禁卫军校尉,正五品。
“这酒果然是好酒!”那人边喝边赞,索性往桌上盘腿一坐,提壶喝了起来。
“瞧你这样儿,哪里还像个姑娘家?”苏折雪含笑摇头,抬手给她拂了拂发髻上的雨水,当手指滑到她腿侧,忽地狠狠地拧了喝得正美的她一把,“快些进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出来再喝——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美酒,可最缺的偏偏是良医。当心染了风寒,你该明白,你是不可找郎中医治的,否则你这女儿身的秘密可就藏不住了。”
“啊!姐姐手下留情!你不知道那些个禁卫军疑心多重,我平日若不粗鲁一些,只怕我祁子鸢马上就要变成死鸟啦!”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她手上也没闲着,只见她将酒壶放下,便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裳。
苏折雪下意识地背过了身去,轻啐了声,“不害臊,进去再解衣裳啊,为何偏偏要在这儿解?”
子鸢苦笑道:“我的身子不是早被姐姐你看光了么,姐姐难道忘记了,三年前在海边捡到我之时,我身上的衣裳早就破烂不堪啦。”
“你还贫嘴!”苏折雪转过身去,目光却忍不住往下瞧去,连忙止住了自己的目光,“快些去换了衣裳,当心真染了风寒。”
子鸢吐了个舌头,笑道:“是!是!是!”说着,将裹胸布解了开来,只觉得舒爽无比,忍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哼了几句小调拐入了屏风后面。
苏折雪早给她备好了热水,正如她所想的那般,子鸢一入浴盆,便总能将浴盆中的水戏得哗啦啦作响——她有时候总是嘻嘻哈哈,就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一直长不大。
苏折雪静静地坐在桌边,烛火的光晕映在她明媚的脸上,恰到好处地照亮了她嘴角清扬的笑意。只见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方才子鸢饮酒沾过的酒壶壶嘴,连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由心而笑。
三年了,原来她认识子鸢三年了。
“姐姐。”
子鸢突然的呼唤,让苏折雪回过了神来。
“何事?”
“我想为你赎身……”子鸢的声音认真无比,再也没有方才那般调皮。
苏折雪愕了一下,淡淡笑道:“有心便足矣……”
“哗啦啦——”
子鸢从浴盆中忽地站了起来,闷闷不乐地擦干了身子,换上了苏折雪为她备好的干净内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苏折雪起身迎了过去,笑道:“你突然这样冷冰冰的,我倒是不习惯了。”
子鸢忽地抬起手来,双手扶住她的双肩,“若是我有能力为你赎身,你可愿意放下仇恨,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苏折雪还是微微一笑,“你该听过一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既然天只有一个,若是此仇不报,你让我如何坦然活在这天地之间?”
子鸢叹了一声,“下月初七是三年一选的禁卫都尉比武大典,若是我可以拿下禁卫都尉之位,便可以再接近那人一步。”
“其实你不必为我犯险……”
“你曾救我一命,我当还你一命。”子鸢严肃地说完,忽地咧嘴一笑,“这世上或许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所以啊,姐姐,从我乔装偷偷跑去考禁卫校尉那天开始,我就想好了,你的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既然你不走,自然我也不会走,嘿嘿。”
苏折雪微微一怔,若有似无地淡淡笑笑,“或许在这世上你还有亲人呢?”说着,抬手轻轻摩挲着子鸢后脑湿漉漉的发丝,“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做的这一切都是虚妄不值的呢?”
“人生苦短,你瞧西陆大晋萧家那群皇族,身份显赫,却逃不过百年诅咒——四十终到头,万岁难万岁。一朝天子一朝臣,四十轮转东西风。连帝王之家都活不过四十,我这种捡了一条小命的小百姓能随心所欲地做几件事,最后若能无憾而终,甚至比大晋皇族多活几日,那我这辈子可算得上是赚大了!”子鸢摇头笑道,“虽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之前究竟是什么人,家住哪里,但是我庆幸之前我学的本事还在身上,至少这身武艺没有忘记半分,只要能帮上姐姐,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傻丫头。”苏折雪忍不住笑了出声,低头弯腰抱起了子鸢留在矮凳上的湿衣裳,不禁微微蹙眉,“你呀,最好每夜都来我这里洗个干净,不然再过几日,当心跟那些臭男人一样的味道了。”
子鸢不服气地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最白净的那一个禁卫校尉了!你没瞧见其他校尉,平日晨练出汗,也不管手上干不干净,大手一抹,脸上又是汗水又是尘灰的,可邋遢了!”
苏折雪将她的脏衣裳放到铜盆中,含笑回头问道:“哦?那你呢?”
子鸢笑道:“自然是忍着不擦啊,等晨练完了,然后溜到没人的地方,拿出汗巾慢慢擦。”
“噗,若是不知道的看见了,还当你真是姑娘变的,如此秀气。”苏折雪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子鸢伸出了手去,“拿来。”
“拿什么来?”子鸢愕了一下。
“自然是你擦汗的汗巾,难不成你要放在怀中,捂着发臭么?”
“怎会发臭?那可是姐姐你亲手绣给我的宝贝,我每日清洗之时可小心啦,生怕一个不注意便给弄坏了。”
“你……”
子鸢瞧见她的表情凝在了一瞬间,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所说,分明没有哪句话会惹苏折雪不快,不由得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苏折雪莞尔道:“这洗衣之事,以后还是交给姐姐,当心被谁看去……”
“早被人看见啦,幸亏我聪明,想到编故事搪塞过去。”子鸢得意地拍了拍胸膛,“姐姐,你想,在云国,男子年过二十尚未娶亲的算是异类,我早就被那群汉子同袍问了好几次了。这不,洗个汗巾也被抓了个正着,所以啊,我只有编个故事,说这是我自小定亲的女娃送的定情信物。”
“后面呢?”
“然后,这女娃家道中落,来投奔我的路上遭遇了盗匪,一命呜呼了啊。”
“还有么?”
“……”
“就这样?”
苏折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子鸢,反倒是让子鸢不敢再说下去,生怕哪句话惹来她的不快,不对,是似乎已经引她不快了。
这汗巾是苏折雪所送,可这编的故事说的是送汗巾的姑娘已经死了,这不是明摆的咒她死么?
“我……”
“你是不是告诉他们,你心已死,要为已故未婚亡妻独身一世?”
“嗯!嗯!”
这最后的结局,还是苏折雪说出来的,子鸢只能连连点头。
突然的沉默,让子鸢觉得浑身不舒服,只见苏折雪柔柔地打了一个哈欠,笑道:“这天色也晚了,我也倦了,你还有一套官服放在衣柜里,你知道在哪里拿,我先去躺上片刻,就不帮你拿出来了。”
子鸢无声点头,看着苏折雪绕到床边,背对着自己躺了下去。
“若是雨小一些了,门边有纸伞,记得换了衣裳,拿着纸伞走,别再淋雨了,染了风寒可不舒服。”子鸢刚走到衣柜边,苏折雪的吩咐又响了起来。
“哦,知道了姐姐。”
“嗯。”
夜雨渐疏,小院之外,前堂歌舞依旧。
夜色之中,只瞧见一条蓝影从小阁檐下执伞踏栏飞出,翻身踏上兽头瓦当,足尖一点,轻盈无比地飞出数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傻丫头……”苏折雪转过脸来,眼中隐隐闪着泪花,只见她盈盈一笑,呆呆地望着子鸢离开的方向,“只可惜,我终究做不得你故事中的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