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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诏之间多蛮溪,离阳先帝曾经巡幸此地,竟然有人大胆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论谍机构“赵勾”如何辛苦寻觅,至今仍未找挖出刺客,上任司礼监掌印韩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数月之久,依然无功而返。如今旧南诏境内因为一桩皇木案而动荡不安,乱民蜂拥而起,乱局又造成难民骤增,难民复尔参与其,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宁多年的诸蛮也蠢蠢欲动,连坐镇南诏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赵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给“义军”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数不过十余人的军伍悄然渗入这蛮瘴之地,硝烟四起的乱象才趋于平息,随着那支清一色步卒的军伍不断向南推进,真相才水落石出,这是继徐骁之后又一位异姓王陈芝豹的麾下亲校,南诏官府哪敢对这支兵马指手画脚,只能层层密报上去,邮驿京城,驿报进入太安城后便彻底泥牛入海,苦等无果的西南官军就干脆视而不见,好在十余人并不扰民,更不与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人的人数剿杀了十个趁乱行凶的大小蛮溪部落,势力不容小觑的上下三溪,结果只剩下个安分守己的下溪,龙赐周氏更是下场惨烈。连老幼妇孺在内百多人,都被斩杀干净,人人挂尸于吊脚楼之上。
尤其是当南诏道辖境内都听说是蜀王陈芝豹的嫡系亲军前来平叛,很快就没谁敢触霉头,蜀诏两地遗民,谁不对当年毒士李义山和肥猪禄球儿这对平蜀搭档恨之入骨,虽说当时小人屠陈芝豹只是冷眼旁观,可被杀怕了的蜀诏看来,别说当过兵部尚书的陈芝豹,只要北凉旧三州出来的家伙,那都绝不敢招惹,这十多年来,就算是那些据险自固不服劝化的蜀诏蛮夷,哪怕逮着了南下生意的北凉商人,只要有户牒在身,财物留下,不伤性命,一律恭送出境,以此可见,徐家当年用凉刀在蜀诏大地上割裂出的伤口是何等深刻。
十万荒山之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苗寨,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族被官史称之为熟苗,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苗,两个称呼都充斥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贬义。在旧南诏腹地,一伙人在途休憩,脚下有着一条在绵延山脉并不常见的泥土小径,路旁有三块白石堆砌,这显示着不远处就会有一座苗寨。这伙人皆披甲负弩佩刀,甲胄内衣衫破败不堪,都穿着自己编织的结实草鞋,人人精壮,虽然长途跋涉,却无半点颓气,眼神尤为锐利,如那一只只鹰隼巡视着大山。石堆旁站着一个瞧着像是三十岁出头的英俊男,气态沉静,所披铁甲与附近士卒无异,刀驽也如出一辙,分辨不出他的具体身份,不过他身边站着一个魁梧壮汉,浑身煞气,模样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个统军武将的身份。除了轮流充当临时斥候远去查探地势的人,两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即便是看似随性的休息,细看之下,也有许多门道规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标,不论姿势是坐蹲站,一伍与一伍之间都有着泾渭分明的界线和距离。
按理说,这十余人也就是撑死了三个标长十几个伍长,可哪怕是最没见过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这里头任何一人,都绝不是会屈居于标长一职的人物,事实上,当初由西蜀入南诏的时候,总计七十人,官职最低的也是蜀境内的实权都尉,校尉多达二十人,将军也有四人之多,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年轻,年龄最大的也不会超出四十岁,如此说来,那位小人屠出京后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壮派武官可谓是倾巢出动,其官职最高者,是作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将军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凉正三品武将,手握千铁浮屠重骑的兵权,跟韦甫诚两人都是当时北凉都护陈芝豹的心腹辅佐。其余三位将军分别是驻兵汶山的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和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位将领的年纪都是三十五左右,他们的将军那可不是华而不实的杂号名头,傅涛是旧西蜀的亡国驸马,王讲武是迁入蜀地的旧南唐华族弟,呼延猱猱则是土生土成的蛮族,其兄呼延宝宝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卢升象一较高下的猛将。有这么些煞星杀神一股脑扎堆的这支人马,也难怪可以旧南诏境内如入无人之境,经历大小战事四十多场,不过死了了八人而已,其两人还是患病而亡。只是除了那次遇上流窜边境的三千乱民,典雄畜这四位将军亲自出阵杀敌,之外就都是在袖手旁观,这支兵马获得军功和战损哪怕传出去,相信也没有人敢信。
满头乱发像一头雄狮的典雄畜咬牙愤愤道:“根据赵勾给咱们的谍报,那个姓苏的西蜀余孽这段时日就躲在前头的寨里,给老逮着了,非要把这小剥皮抽筋,省得他还做什么复国称帝的白日梦。”
在典雄畜大声自言自语的时候,四周始终无人搭话插嘴,愈发凸显这位昔日北凉四牙之一的嗓门。这趟“游历”,韦甫诚韦夫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车野那个小北蛮也是留在境内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杀都需要老老实实硬憋着不出手,这跟有个小娘们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却不能吃有啥两样?行军途又要滴酒不沾,找个细皮嫩肉的水灵女泻火就更别奢望了,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内伤了,不过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权最炽的从二品武将,哪怕是跟随新蜀王一同出凉入蜀的“扶龙之臣”,也同样不敢违反军令。
就在此时,两名不在苗寨方向巡游的斥候押送着一对少年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你娘的,哪来的一双娃儿,也太不知死活了,这蛮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随意闯荡的?不过典雄畜虽说一直被韦夫调侃说是小时候脑门被马踢坏了,当然也不是真傻,多打量了几眼,就看出这两孩的不同寻常,少年光头披袈裟,显而易见,应该是个原僧人,至于袈裟样式,典雄畜就拎不清了,反正瞅着破烂归破烂,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气度,至于那少女则清清秀秀的,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黝黑,但一双眼眸,清凉也清亮,典雄畜虽说嗜武嗜杀,倒从不是个臭名昭著的武将,在北凉那些年从无传出欺男霸女的事迹,至于对北莽蛮是如何穷凶极恶,不影响典雄畜在边军的极好口碑,事实上陈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现禄球儿这种目无法纪的魔头,早就给小人屠拿军法杀掉了。话说回来,典雄畜不去祸害百姓,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好相处的货色,尤其是在这么个偏僻地方遇上这么一对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声问话,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英俊男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闭嘴。
男看着这双没有打过照面却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无表情。
小和尚俗名吴南北,是两禅寺年纪最小辈分却高的**僧人,师父正是那位传言食其肉可得长生的白衣僧人,师父的师父更是名动天下的两禅寺主持龙树和尚。至于这个小丫头,叫李东西,则是李当心的女儿,天底下的皇帝女儿还能找出不少,可实在找不出两个住寺和尚的女儿。
南北小和尚护在东西姑娘身前,双手合十行礼。
男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你们两人继续前行便是,不过记得绕过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施主既有佛骨,还望少造杀业。”
男仅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当他抬起手臂,那些随时准备抽刀杀人的“步卒”和“小伍长”都松开刀柄,主动让出一条道路。
吴南北和李东西穿过阵型,后者出于好奇,转头看了眼那名男,小和尚赶紧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
走出去半里路,李东西眨了眨眼眸问道:“那家伙是谁啊,南诏的官军头目吗?虽然衣甲普通,可瞧着挺厉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们遇上的几批南诏道官兵强上太多了。”
小和尚摇头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厉害。”
她顿时笑脸灿烂,眼眸眯成月牙儿,“多厉害,有我爹厉害?有徐凤年厉害吗?”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称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只是陪你去北凉见一眼徐凤年,看完就离开!”
“嗯!其实你多看两眼,也不打紧。”
“唉,我娘以前指着一个上山烧香只为了偷看我爹的妇人,说她那是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觉得我颧骨高不高?”
“我也没认真看过别的女人颧骨是高是低啊,东西你应该不高的吧?”
“啧啧,也对,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眼珠都快掉到那妇人的胸脯里了,哪里顾得上她的脸蛋。”
“阿弥陀佛……东西,这件事你都说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实就是无意间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可真的是一眼过后就忘了,千真万确,出家人不打诳语!”
“最烦你们这些光头成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问你,以前我听咱家邻居那个方丈的弟的弟说过,就是那个老光头师父的大光头弟的小光头弟,他说什么一百劫诵念观世音,还不如顷刻诵念地藏菩萨,而一大劫诵念地藏菩萨,又不如一声诵念阿弥陀佛,真的是这样吗?”
“东西,我这不是还没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诉我,如果有人跟你问这个佛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话,我只说我心所想,我会说阿弥陀佛已是觉圆果满,超诸地位,而菩萨未属佛地,果未圆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分别诵念两者,便会所获功德悬殊。师父说过,修佛不是官场修行,不讲究靠山大小,而在于自在观观自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如见如来。”
“你不等于没讲吗?”
“哈。”
两禅寺有两禅,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禅。
佛门讲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但是吴南北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皈依。
南北皈依东西。
她在哪儿,哪儿便是他的佛土。
然后他有些愧疚,东西都好久没有买胭脂了。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愁眉苦脸,轻轻叹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的佛了。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