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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开得胜的郝定,一往无前、锐不可当地冲杀向西面哨卡,仆散安贞、郭阿邻之类手下败将,在他眼中全都只是亟待荡涤的小鱼小虾。
遥看主将一骑当先,素来以他马首是瞻的红袄军亦争先恐后,奉守着一贯的“兵贵神速”原则朝彼处蜂拥而去。
唯有副将彭义斌不愧常被林阡称赞机警,见此欢呼雀跃情景还能蹙眉停顿片刻:“何故舍本逐末?小心因小失大。”正待催马上前将郝定劝返,十几步路过去,道旁的窸窣倏然令他暗叫不好。
充斥在耳边的都是前后“轰轰”“嗖嗖”的攻杀声,完全遮掩了左右巷道的风吹草动——这条从郝定入城到仆散安贞所避守处之间的弯路,果然前半段风平浪静后半程却预设埋伏……
“郝定回来!”彭义斌苦于离郝定太远,这一声根本传不到意气风发的他耳边;不像巷道的深处,金军只需区区几人几个眼神相互示意,守株待兔了多时的机关便能往正忙着撞击或追杀或进发的所有宋匪,射出一阵阵猝不及防的、纵横交织的、笼罩全境的箭雨!
这些机关与暗孔,所藏箭弩数不胜数,相互之间勾连密切,只待敌人入瓮就一发俱发,无需过多的专业弓箭手操纵——
马耆山金军早就处于“上阵武将屈指可数”的粉碎边缘了,能不在创新防具、减少人力上动脑筋、下功夫吗!所以,像王敏那样的善于造物之军师,金军也有,不过林阡可能死也算不到那人名叫完颜良佐,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小家伙……
当然了,由于先前一直在暗处试验、这是第一次投以实用,所以还是需要几位高手穿插、以防万一和锦上添花的,其中就包括一位宋盟熟悉的“三百步穿杨”小曹王,射术一流的他直接加强了完颜良佐初度献世的这座箭阵。宋军始料未及,中箭者不计其数,一时间人仰马翻。
金军明明暗暗总计不到百人的敢死队,对抗千军万马,如何?百人亦能铺成悬崖上的独木桥,红袄寨刹不住的千军万马稍有不慎就轰然掉入鸿沟!修我戈矛,与子同阱……
万幸这条巷道长度有限、加之彭义斌有所察觉,才总算保留了一线生机——他这支红袄寨寨众死伤甚少,可不容喘息,他们便被杀回来的完颜瞻和冲出关的郭阿邻前后夹击,来回推挤,阵型吃亏,故而迟了一步向林阡报信。好不容易有闲暇余光扫及,半刻前还英姿飒爽的战友们居然成了横七竖八堆一地的尸体……惨不忍睹,也难以接受!
彭义斌最想不通的是:郝定比我强也比我稳,这段时间他几乎从未败过,怎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身经百战却栽跟头,原因只有一个:意识出了错。
为何郝定会偏离林阡的既定路线?说来话长,从头说起。
打哭移剌蒲阿这最后一支顽敌之后入城,郝定曾下意识地向西看了一眼,这里,有一个对他而言的目的地——
八月,主战场刚转到莒县他家门口,他就曾豪气干云地扬鞭直指:“看见没,那地方不错,半柱香后将归我所有。一拿下来,便给王军师建个观星台。”
诚然,那句话可能只有他郝定以及当时被欺压的金军记得最牢,王敏、陈旭、林阡闻言只会一笑而过很快淡忘……后来的战事一波三折风云变幻,整座马耆山都被水淹火攻了无数次,金宋的据点变迁也到达了一种日新月异的地步,当时的金军前沿终究缩成了如今的一个毫不起眼小哨卡——就是这里。
地理位置确实不起眼,战略地位却被林陌剔出“为此战的重中之重”。
其实王敏哪里缺观星台,不过是郝定心里极需认可。然而这样一个豪爽的常胜将军,林阡对他的喜爱早已溢于言表,他还需要什么认可?
“需要,他想对林阡自证,他和石硅永远不一样。”出谋时,林陌笑说。两年来,郝、石二人身为伙伴、搭档、对手,从来都一起跟在林阡身边磨炼,期间石硅却口口声声为了初衷而叛出,郝定自然是表忠一次都不够,除了忠诚以外还想向主公表达珍惜、不悔。
只差一条直线就能覆灭大金?可现实就是这么离奇,郝定中邪般地行百里路在九十里走上弯道,从而引发了后续几近崩溃的连锁效应……林阡得知战报后岂能不如梦初醒,他这才知道林陌此刻在反讽他:林阡,不坚定就一定败?执着也不一定赢!!郝定之败,恰恰始于执念!
“这一日之内林陌都在退让,八成逼真,两成却是做戏……”林阡叹了一声,怪只怪郝定太剽悍,他所到之处一舞刀金军就一哄而散,令林阡都看不出来金军的怯战是真是假。如此,林阡竟只能接受现实:林陌对他林阡从来都是退让到最后、忍无可忍、凶残报复。而他,得意太早,至少迟了半日没觉察。
林陌收缩阵线,不是认败,不是放弃,也不单纯是麻痹凌乱地只能救一个是救一个。
作用有三。
其一,及时止损,失地存人。“人比地盘要紧,只要我们不死,下次还是我们、每次都靠我们。”既因只有集中优势兵力才能打一场临阵仓促的自(谐)卫反(谐)击,也是希望麾下能借此机会保存体力和激发潜能。
“我和韩侂胄可不同,‘准备不足’,还真不是他北伐失败的原罪。”林陌在心里对林阡宣告,我不怕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这群麾下能临阵换招随机应变,实力哪是宋廷那些杂碎能及!
“短暂离开,是为了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他对即将出发的完颜瞻和完颜良佐预判,子时之后便有战机。
其二,穿针引线,引君入瓮。“既已兵败如山,那就顺势而下。”索性败退到移剌蒲阿的最后一处阵地,既迎合大势,也正好离这座作为战略核心的哨卡越来越近——若不引路,郝定怎么靠近金军的发泄口?
其实林陌的时间都是围绕着此地以及宋军的进攻速度推算而出的。早在金军八月份第一次在马耆山败给宋匪之后,他们就因为在意郝定的那句“观星台”而在此有所规划,只不过后来因为地盘锐减、这里变作了二线三线而已……
“这不是刚刚好?海上升明月不会有人想到,你的新防具会被敢死队搬去几乎作废的那里。”林陌对完颜良佐说,身为首脑的“惊鲵”本就被赋闲的高手堂盯死,难得有视线也只会投向主阵地的移剌蒲阿。
“那里名义上作废,实际却有些许积淀。变废为宝。好得很。”完颜良佐眼神炽热,我们曹王府也要化腐朽为神奇!
其三,欲扬先抑,欲擒故纵!郝定再优秀也会对胜利形成惯性,内心被种下傲慢的种子;反观仆散安贞和郭阿邻等人,伤重难愈又要演出一哄而散,难道心里就没气?真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这一刻,一个个都会趁病要命对人仰马翻的郝定集中报复……
看似死地,实则生门。战力刚好到燃点,怒意刚好到极致,整个环节尽在林陌掌握。唯一没受控的是移剌蒲阿,不过那小子对完颜瞻的抗命反而给了林陌正面影响——他的勉强殿后刚巧使得“金军全体怯战”的骗局不至于夸张和失真,令宋军的军师团一个都没发现有漏洞!
“告诉蒲阿,不必请罪,我大体上算到他这抗命的变数了。”闻知战报,林陌笑说。
“为何驸马会算到?”曼陀罗看火势虽大,却已算是金军对林阡的反向威慑,松了口气,奇问。
“因为,不打不是移剌蒲阿。”林陌了解地说。
不止郝定一个人有思维定势:移剌蒲阿是“最后一支顽敌”了,打哭他,就没危险了!
移剌蒲阿还蹊跷“郝定不怕埋伏吗”,却不知道,答案就在他自己身上啊。
整个环节却还有个关键中的关键。
郝定一开始只是心念和视线迂回,怎么让他身体也拐弯、自愿追杀到那片万箭齐发中?
“当初郝定在那里大放厥词要造观星台,被他实力碾压之人正是仆散安贞和郭阿邻,而且那一战,他二人用了伏兵却也打不过郝定。”林陌说,“潜意识里他会觉得,怎么还是你们,你们挡得住我?”
仆散安贞和郭阿邻,就重要在这一方面。
可怜郝定本就有一个执着的痴念,好不容易才压下,被林陌用“旧景重现”插入郝定和林阡之间轻轻一拨,便从痴念一步飞跃向骄矜。
“不过,郝定也是个不世出的将才,就算栽了一批先锋,亦有可能迅速调整和反抗,所以,不仅仆散安贞要立即挟胜追砍,移剌蒲阿也务必杀一个回马枪,一起挫灭郝定的锐气。”
“那样一来,要欺身肉搏,我军的体力,跟得上吗?”战狼来见他时,都掩饰不了内心的大起大落——反败为胜太刺激也太久违了!
“跟不上。”林陌一笑,实话实说的同时,拉着战狼一并坐下,“但是,宋军的心力,更加跟不上。”
“何意?”战狼不自觉已经被林陌带动身心。
“我军只有五十人,你知我知;郝定及其麾下一鼓作气反抗却被强行挫灭,再而衰,三而竭,那时他们看到那刀枪抛射的天罗地网,只会在心中设想出数以万计的天降奇兵,误以为我军有源源不断的后援、这几天全都在佯败设局、实力根本深不可测。”林陌原是在帐中煮酒。
“郭蛤蟆那些纸片人,终在这里有了后劲。”战狼闻弦歌而知雅意。莒县之战近乎战无不胜的郝定,也就曾败给过神乎其神的纸片人!
这一刻,宋军的先锋们本就突遭变故死伤惨重,见状,其余人必然草木皆兵,误以为“重蹈覆辙”甚至“失道寡助”,难免不会造成此战后续士气的断崖式下跌。就算本来打得过,也会心理暗示输阵。
“战后他们知道实情也无妨,五十人吓退万人是我们脸上有光。郝定名号越响,他麾下越经不起他跌下神坛的打击。对于莒县的地头蛇们来说,这一仗也会有不小的后劲。”林陌说,段大人来得正好,酒是热的。
“我先不饮,给焕之吧。”战狼百感交集,推却了林陌的酒,遥想巷道深处的兵器海洋,不仅凝结着完颜良佐的智慧以及彰显大金未来,更还代表着林陌经营了多日的苦心和压抑了多年的征服欲望吧……
虽然心潮澎湃,战狼却仍有些紧张,现在郝定只是被拖入泥淖,一旦听闻他和彭义斌涉险,临近的袁若和百里飘云不会不来援助。可叹,宋军实力雄厚也就算了,强劲竟还灵活机动,那么,局部的挫折会影响到整体吗。
况且,海上升明月并不会因为一个“惊鲵”受困就陷入被动,相反,他们的情报网从始至终都通畅、只要彭义斌发出求救信号援军就不会耽误分毫,所以,这些红袄寨人就算惨败,都会死撑到林阡来救……
“林阡来救,不是更好?”林陌带着洞察的笑意,继续给战狼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