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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时日无多的柏轻舟,因为担忧林阡入魔害人害己而隐瞒病情,也曾想过实在不行的时候她就独自悄然离去,可一来私人感情舍不得,以至于越拖越离不开,二来,林阡虽谋略水平已渐渐回升,却仍隔三差五来问策,教她总觉得她应该多留些锦囊妙计来陪他,终导致越留越久,病重到寸步难行。
“术虎高琪大势已去,抛弃主力连夜逃跑,虽离彻底撤出陇右仅一步之遥,但终究与川宇在凤翔西南会师;另一边,吴曦完颜匡作乱兴元府,安丙心有余而力不足,恐将被金帝逼迫谈判。这第七场秦州会战,我是集中精力去凤翔打,还是分散兵力去兴元府?前者,是因金军尚有余力、我军不能掉以轻心,后者,川陕民众我不忍见受苦。”林阡左右为难。
“主公心中其实早有倾向。毕竟,川陕民众并未受苦,金军绝境翻盘也不是一次两次。”她虽命悬一线,却仍聪慧至极,云淡风轻为他决断。
“不,我担心再迟片刻,民众们就不再是受骗那么简单。”林阡蹙眉,似乎真的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
“主公且听轻舟一言,敌势已颓,何不全力歼之?至于小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轻舟正色,“有朝一日若确定曹王受吴曦辱,秦州金军极可能狗急跳墙,眼下是我军最佳也是最后的战机,所以,趁南北情报往返有延迟,趁热打铁,兵贵神速,斩尽穷寇,决胜陇陕。”
他豁然开朗,笑着说:“想不到,轻舟攻击性十足?”
“不,攻击性十足的,是主公。”轻舟笑,不敢咳。
那时她身体其实已相当差,好像意识到这一别就是永诀,所以本来已被樊井和吟儿扶回榻上,忽然又想去多看他几眼、亲自送他赴这场必胜之仗。
“不行,轻舟,你该随我去卦台山了。”樊井难得一次对她疾言厉色。鉴于轻舟已经连私下离开盟军的力气都没有,位于秦州西北的卦台山是他给轻舟找好的最后休养之地,他想着在那里送她一程,然后瞒骗林阡说轻舟周游列国。
“我想,再看看主公......”轻舟泪盈于睫神志不清毫无避忌的样子,完全不像平素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天命之女,教樊井也噤声,回头看吟儿。
“好,我带你去。”吟儿心如刀绞,终还是打定主意,陪轻舟跋涉了一段近路。
最终,不得不弃了车驾,由吟儿连扶带背地将她带到那制高点,远远望着快要看不清楚的一马当先而去的林阡。就和初见时一样,竹林里越行越近的清俊少年,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主公向来是这样的身先士卒、勇谋兼备、心怀天下......主公既然已回来了,轻舟就不再有任何忧虑;主公一定会胜这场秦州会战、还有接下来的武休关之战,但再往后的事,轻舟很多也算不准了......轻舟以前觉得,看得越来越局限是因为,世间唯有情难参透,却未想,原是轻舟的一生只能到此......
泪眼模糊,终因力竭而滚落数步,吟儿慌忙上前将她抱起,连唤“轻舟”,风沙间她连连咳血,染得吟儿前襟到处都是,吟儿登时也懵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要将她唤醒,久矣,她因为吟儿的内力支持而半昏半醒,惨声断续:“命短,轻舟不惧......唯憾,不能随主公雄图天下;最怕,此去一别,再不能与主母重逢......”
“别说傻话,轻舟,不会命短!!”吟儿总算体会到过去林阡看着自己奄奄一息时的心情,抱住轻舟不断地给她抚背和擦血,尔后疯了一样地将再陷昏迷的她负在背上一路狂奔带回据点去,半刻都耽误不了地找樊井:“樊大夫,快救她,救活她!求你了!要让她看着,看着我们重回巅峰啊......”眼泪断线的吟儿如何能接受,盟军和林阡好不容易重新上了轨道,那个林阡不在的时候竭尽所能扶起他们的轻舟却没了!
六月初六,吟儿和樊井一起将轻舟带到卦台山,那地方不仅是樊井认为的空气清新适合休养,更是轻舟自己认可的归去之处。待得吟儿身临其境,只觉那地方钟灵毓秀、气象不凡,心里却隐隐一紧,总感到哪里不祥。
这卦台山又名画卦台,相传为远古伏羲氏仰观天、俯察地、始画八卦的地方。东麓渭河中心,有滩地数处,形似太极图样。滩河交界有一大石,傍实中虚,非圆非方,宛如龙马真图,又如太极本图。相传龙马负图水**,与渭河中太极图交相映衬,触动了伏羲画八卦的灵机......
“主母......”轻舟从车驾上下来时,面色出乎意料地红润不少,令吟儿忽然奢求这里的气候能救她,可她却随后说出一句更令吟儿感到意外的话,“轻舟应是出不了这卦台山了,但周游列国的书信已留在了主公帅帐,还望主母在轻舟去后,能立刻将轻舟焚身于火,他日将骨灰悄然洒在川蜀的土地,切记,永不可有墓碑......”
“为何?”吟儿和樊井都以为自己听错。暂时将死讯瞒着林阡就已经够残忍,怎能这样永远地无声无息!如果说立刻火化还是为了防止林阡入魔,那这永不可有墓碑又是何用意?!
吟儿意识到她很久没咳是因为回光返照,原还在最高点的心情倏然断折,泪水不自禁地滑落下来。
“傻主母。那句‘得之即得天下’的批语,并未说过死生。轻舟生时只辅佐主公一人,死后,亦不能给主公留一点后患。”轻舟微笑擦拭吟儿的眼泪,吟儿这才知道,轻舟给林阡考虑得如此长远,就连尸体或骨灰也不能教其余国家或势力抢去,那么她所代表的天命就将彻底归林阡所有......所以,吟儿竟不得不点头答应!
“主公主母,珍重,轻舟今日,还命于天......”轻舟面容瞬然变得惨白,苦撑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断了。
“轻舟!”吟儿万万想不到如此之快,即便早做心理准备,都差点没托住她倒下的身体,在场的除了樊井上前俯身还想再抢救轻舟片刻之外,其余全都跟着震惊恐惧悲恸交加而哭倒在地的吟儿一起匍匐:“主母节哀!”
那时吟儿心底除了轻舟之死还能塞得下什么!其余一切都成了轻缓,用天崩地裂来形容也不为过!
许久,才有胆量去碰触轻舟曾莹洁如雪、今苍白无血的容颜,颤抖的手轻抚过她纤细孱弱而残损得只留一丝余热的躯体,吟儿虽然早已无能为力、痛不欲生,却还是不敢相信樊井此刻的摇头叹息是真,她发自肺腑地抗拒眼前这一幕是既定现实!!
“这不是,不是她......”现在应该是开禧二年春,吟儿正和林阡走在惜盐谷的山路上,林阡说,柏先生应该是个胸有丘壑、心系黎民之人;知道她可能是个女子之后,那茂林修竹曲水流觞的美景映衬下,隔着一道朦胧的帘子,依稀可见窈窕倩影,飘然似具仙人之神......那女子,本该气定神闲地独坐幽篁畅论天下,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龙乘云翔!
是的,卦台山是梦,惜盐谷才是真,那女子原是戴着面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轻舟不才,隐于西夏,乱世只愿苟全性命,不求兼济天下,蒙诸位厚爱、远道光临,不胜荣幸。”“隐士而已,与世隔绝多年。而谋士、贤才放眼四海,不胜枚举。何以非要我出谷来襄助?”
“不要,不要将你带出来......”时间,为何流逝起来那样快,一晃而已就换了个画面,轻舟带她和林阡登上竹筏,撑起长蒿为他们引路找真龙胆,后来轻舟就真的成了整个盟军的引路人......
“盟主直接斩杀吴曦的军师,严肃地说那样处决不对,但感情上我也是支持你的。”相处许久才知道,轻舟根本不是冷酷个性,相反,性情温婉恬静,有时急躁会脸红。“主公艳福实在不少。”偶尔,还会帮自己对林阡神补刀......
直到河东之战快结束,吟儿才从燕落秋的口中得知,原来环庆火楼当自己“猝死”而林阡出现疯魔迹象时,轻舟她“匆匆从静宁赶到环庆,名为协助他安顿‘盛世’,实际不过是为了赶到他身边安慰”“从环庆到河东,先把自己身边守护的何慧如交出来,知道他心不在焉马不停蹄,便把他也交出来......她自己身边谁保护,也没想过打算。”燕落秋问轻舟是几时决定面纱只给林阡一个人揭?轻舟回答说:“随他出山、称他主公。”原是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守护着阡不求结局吗。君子一诺千金,为了辅佐林阡的志,为了不扰林阡的情,轻舟完全做到了进退有据默默付出静静陪伴,今日她的生命永远停在了林阡的征途上、一生未嫁!
吟儿像被一记惊雷炸醒,本能揽紧轻舟的同时,任由突如其来的夏雨混淆了自己的眼和记忆。
“他必会回来。”“嗯,我见这山崖不算太高,难不倒武功高强的主公......唉,主母,你受伤了......”这是哪里?昏暗中她和轻舟相互裹伤和治病......
“主母,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川蜀五十四州民众,一直以来都视主公为守护神,他们的心理素质不比盟军,主公失踪、群龙无首多一日,民众便会多一日被吴曦蒙骗、连累的危险。”“主母,用不着谁去辩白。杀死吴曦,是最佳、最快的、阻止他继续丑化主公和贻害民众的手段。”轻舟,让我在河东的寒棺多与你温馨片刻不好?为什么胜南要“暴死”失踪,非得由你作出“吴曦必须死”的决策,终被那卑鄙小人复仇时最先找上了无辜而美好的你!
“轻舟,你是为他挡箭而死的......不该不让他知道......”吟儿借口这场暴雨,始终不肯将她就地火化,一度与主张遵循轻舟遗愿的樊井抵触:“凤箫吟!你以为谁都是你,留个身体就能救活过来?”
“给胜南机会,给他一个救醒她的机会......”吟儿被樊井这句话提醒,认为未必没有奇迹发生,“未尝不可!她是天命之女!!”
然而这个天命之女,当初不顾病情长途跋涉去大圣山迎接林阡归来,面对天衍门的质问毫不客气地讽刺和反对时,竟然带了和凡女一样的愤怒感情,其实,轻舟早就不是神女了啊——吟儿后知后觉,这一生,唯有情之一字,是林阡他辜负最多......
“她只是凡人,能医人而不能自医的那一种。”樊井痛苦地望着轻舟,纵然看多了死生也难掩怜恤。
微改欧阳修《晚泊岳阳》,谨以此诗祭林柏:
卧闻卦台山里钟,系舟三阳川中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